殷如掣一愣,低头应了声是,眼睛偷偷转向孟贽,给了个求助的眼神。
孟贽回了他一个“照着去做就是”的眼神。
殷如掣仍是没明白主子怎么忽然改了种说法,只道主子今日心情又不好了。
思考片刻主子说的究竟是什么时间,心中有了定数后,他才继续道:“明留侯府处与主子所猜测一样,明留侯听见消息,便把几个胆大来看热闹的人给赶跑了,确实省去不少麻烦。”
“是他想得确实周到。”奚吝俭淡淡道。
“主子之前不是说过,就希望朝上能有这样的人么?”殷如掣好奇道,“出身能说得上话,还如此有头脑的……”
孟贽飞了他一眼,不悦道:“怀有异心,岂敢用之?”
殷如掣不赞同道:“他看起来哪儿有异心?又不是原来那个世子……”
说话和和气气的,对主子也不恼怒,甚至可说是和颜悦色,如今已鲜少瞧见这样的人了。
“心在季怜渎身上,可不是怀有异心?”奚吝俭不咸不淡道。
他接连两次忤逆自己意思,均是因为季怜渎,好像自己不过是他关心季怜渎的一个桥梁。
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想瞒着,还要如此挂念一个与他不相干之人。
殷如掣没懂主子的意思,又不敢问,只能闭上嘴。
奚吝俭摊开一纸批文,映入眼帘的便是谏诤他重新戍边的奏章。
“这几日的章子,十有八九都是类似之意。”孟贽哑着嗓子,“主子上朝时可要提点一下?”
“不必。”奚吝俭淡淡呷了口茶,“这伤都是皇上造成的,他不还给孤赐座了么,伤没好,这事自然是不便做。”
孟贽躬身,意为明了。
“季怜渎在做什么?”奚吝俭瞥了眼远处的山头。
殷如掣与孟贽对视一眼。
“季郎自回来后乖巧得出奇,正在房里看书,并无任何要求。”
奚吝俭顿了顿,眉尾一动。
“没抱怨青鳞动静太大?”
殷如掣仔细回忆,肯定道:“没有……啊!”
“这几个时辰是没听见青鳞的动静。”孟贽皱着眉,给了一旁侍卫一个眼神。
殷如掣心下一凉:“糟了。”
*
京州白日进出城门不需公验,但夜晚需要。
苻缭这样的世家报个名号,也该是没人阻拦,可祖紫衫却不好说明,若是被人认出是吕夫人,怕是天还没亮就要传出风言风语。
苻缭犯了难,本想让祖紫衫与他一前一后出城,不料祖紫衫却轻车熟路地带着他绕远了,从偏角的一道缺口偷偷溜出去。
苻缭看着这道缺口。
“怎么?”祖紫衫问。
“这种缺口在京州很常见么?”他问。
祖紫衫不明白他具体想问什么,便详细说明了:“这些缺口都是几年前战乱留下来的,那时候京州都快不叫京州了。后来璟王平了乱党,城里城外都该修缮一下,恰巧碰上官家诞辰,便搁置着这事办千秋节去了。”
“搁置到现在?”苻缭总觉得周围湿沉沉的,难受地仰了下脖颈望天。
“开始提得多,但总被搪塞过去,毕竟开销还是大……”祖紫衫与他一起望向天空,若有所思。
“昨年末下了场大雨,山脚那处被吕嗔动了土,平关山便走山了,滚落的泥石压了几十家农田与房屋,还得多亏有这些缺口,教离得近的居民能快些上来避险,否则不知有多少人白白殒命。”
“但若不修补,要混进些来路不明之人也容易。”苻缭道。
“原本是派了人值守的,后来又说尸位素餐的人太多,给全赶散了,结果也没补上这些。”祖紫衫失望地摇摇头,“一群武人突然当了官,明明什么都不懂,非要为了出一口气,硬是把文人挤下去。若非北楚收复得差不多了,怕是马上就要倒台。”
苻缭不语。
如今北楚重武轻文尤甚,是因着分裂前太过重文轻武而反噬。北楚分裂也是因着文官太过傲慢与咄咄逼人,导致武官与人民皆是不满,于是一呼百应。
有了第一个起义的州郡,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到后来北楚被分裂成了数十个小国。最后还是先皇将远在边疆的奚吝俭召了回来,以他为首征了支朝廷军,才将失地一一收复。
武人把江山打回来了,自然就要借着功勋攻击压在他们头上许久的文人。
“不过……”苻缭有个疑问,“北楚还没完全收复么?”
“没有,差上木国。”祖紫衫看了他一眼,“正在璟王先前戍守的疆域附近。”
苻缭登时就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不是我有偏见,只是璟王一直不愿出征。”祖紫衫道,“有传闻说上木的皇帝是他的旧友,更是有人说那国的实际掌权者就是璟王。”
苻缭没说话。
说得好像现在北楚的实际掌权者不是奚吝俭一样。
他心情忽然有些沉重。
早知便不该囫囵吞枣,该更仔细地看一遍书。
他对奚吝俭其实知之甚少,非要掺和他的私事,确实是不该。
但他也不想看见原书那样凄惨的结局。
得想办法多了解他一点。
苻缭转了个话题:“今夜似乎也要下大雨。”
“如今倒是不怕了。自那次走山后,周边的百姓全撤开了。”祖紫衫道。
“但平关道会被落石堵塞。”苻缭说,“而且山脚边被挖开过,上一次没显露出来,这一次应该会被冲开了。”
祖紫衫有些意外:“世子……竟是在打这个算盘?”
“天时地利在这儿了,能缓解燃眉之急的,自然是要用。”苻缭捏紧了拳头。
“世子寄希望于我们二位陌生人,又寄希望于老天爷。”祖紫衫道皱了皱眉,“这不荒谬可笑么?”
“可你们都给了我希望。”苻缭只是笑笑,“本世子就是任性的,自然想要得寸进尺。”
他话里的轻松让祖紫衫以为他们是来踏青的。
祖紫衫看着他清点臂上的东西,问道:“……这么做当真有用?”
“兵行险着,细究的话漏洞百出。”苻缭叹息,“但我们这也算帮着璟王做事,璟王的手段总是能相信的。”
祖紫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老天会眷顾你的。”
“为何这么说?”
“如果我是老天爷,我就会。”祖紫衫眨了眨眼,看向前方。
她话里有些感慨,但苻缭不太清楚其中含义。
两人说话间已经行至山脚,陡峭的山路教苻缭深一脚浅一脚的,迷糊间有失重的感觉。
祖紫衫忽然噤声,示意苻缭听周围的声音。
两人的脚步声停住,四周一片寂静。
沙沙的声音,似乎只是风吹过树间。
而声音自地面而起,这是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两点锐利的绿光倏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只体型有半人大的灰狼。
祖紫衫声音带着点抖:“这儿怎么会有狼?”
平关山植被稀疏,根本没有能成为它食物的东西。不如说,这山上有什么,平日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苻缭脸色更白了些,眼见着灰狼逐步毕竟,他又突然放松下来。
“它有主人。”苻缭看见了它脖子上的项圈,“应当不会随意伤人。”
祖紫衫神色严肃:“它看起来可不是不伤人的模样。”
确实,这只狼背部弓起,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噜声,似是跃跃欲试。
不过,看起来可怖,苻缭却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祖娘先去屋子处放东西吧。”苻缭将手臂上的文书递给她,同时从她手中拿过煤油灯,“先后退几步,看看它有没有反应。”
“不行。”祖紫衫不愿,“若真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那我也就是早死几个时辰罢了。”苻缭笑道,“我们在这不只是为我,更是希望吕嗔之为人能被天下唾弃,是为了你、蓝娘和玉儿。”
祖紫衫扭了扭细眉,仍是不愿走,苻缭便主动提起煤油灯,试探地在灰狼面前晃了晃。
灰狼抖了下身子,迈出前爪。
祖紫衫见之色变:“把煤油灯丢到一边!”
苻缭却示意她:“你看。”
“他受伤了。”他将煤油移到一旁,指了指灰狼的前腿。
它的前腿有一道明显的伤痕,鲜血淋漓,血肉与灰毛糊在一起。看见突兀的光源,它又是一阵咕噜声,却没再有任何动作。
“现在祖娘可以放心了。”苻缭劝道,“祖娘先过去吧,蓝娘还等着呢,让她担心就不好了。”
祖紫衫皱眉,也知苻缭不会轻易妥协,便照他说的去做,留下一人一狼相互僵持。
“来吧。”
苻缭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灰狼也没有退后。
直到苻缭慢慢蹲下,灰狼耳朵才动了几动。
苻缭从下裳处撕下一块布,另一只手小心地隔空点了点它受伤的那只爪子,看着它的反应。
灰狼似是明白面前的骨头架子要做什么,摊平了两条后腿,将身躯拉长,扑在地上,像是在告诉苻缭它不会攻击他。
眼见面前的灰狼表情逐渐变得懒散,苻缭忍不住摸了摸它的脑袋。
灰狼呜呜两声,尾巴扫了扫。
“你的主人肯定很担心你。”苻缭看他被养得皮滑毛亮,“若是能明白我的话,就快些回去吧。”
到了早晨要是被经过的人看见,又得引起不小的骚动。何况他不精通医术,简单的包扎只是为了给它止血。
灰狼感觉自己腿上黏黏稠稠的伤口很快干爽起来,高兴地吼了一声。
苻缭被吓了一跳,只见灰狼用没受伤的那条腿刨了刨地,大概是为了感谢他。
“唉。”苻缭松了口气,“没事就快些走吧。”
说罢他便要去找祖紫衫。
灰狼又咬住苻缭的衣袖,待苻缭转回身去,它又放开了,只是转了几个圈圈,然后盯着苻缭。
苻缭和他挥了挥手,表示告别。
灰狼盯着他,没动。
苻缭眨了眨眼睛,往后退一步。
灰狼便往前走了一爪子。
苻缭往前一步,灰狼又往后一步,呜呜两声。
苻缭猜测他的意思:“你想跟着我?”
灰狼又转了个圈,往前越两步,期待地盯着苻缭。
苻缭虽觉得这样不好,但也没想着和狼讲道理,于是招了招手,灰狼便立刻跟上来。
灰狼虽然瘸了条腿,但速度能超过苻缭半个身位,导致祖紫衫第一眼看见的是狼,猛地将手里的砚台扔了出去。
“这砚台大概也是个稀世珍品。”苻缭正好接到,端详着上面的花纹。
祖紫衫这才松了口气。
“它跟着你过来的?”她问。
“赶不走。”苻缭言简意赅,“看起来祖娘都布置完了。”
他看着满屋子的金银细软,即使是夜里似乎都能看见金子的光亮,像是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对着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垂涎三尺。
祖紫衫将吕嗔与各官员来往的通信,以及各种账簿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空白的墙上还补满了许多从受害者视角咒骂的,写得歪歪扭扭的话。
苻缭看见上面干涸的血迹被刻意用墨水挡住了。
“用左手写的。最装神弄鬼的也就这面墙了,真的会有人信么?”祖紫衫在屋外透气。
“因走山而突然出现的小屋本就怪异,屋子里莫名其妙摆着这么多东西,只要一传开,假的也能说成真的。”苻缭道。
他顿了顿,又道:“寡廉鲜耻、颠倒黑白之人,定是会被人唾弃。届时也没人再去追究真假了。”
祖紫衫许久没说话。半晌,她才道:“无论如何,能把这儿毁了,倒也不错。”
苻缭嘴角还未上扬,祖紫衫又接着看向那匹狼:“救了这只狼真的好吗?即使它对我们没有敌意。”
苻缭心里也清楚。
如此庞大的体型,想咬死谁都很容易,事后又可以把责任全部推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狼。
何况,能养得起,之前还藏得如此好的人,在京州定是有一定地位的。
“他的主人若真想撇清关系,也不会给他带项圈。”他还是说道,“兴许只是哪个侯爷的兴味罢了。”
祖紫衫长长叹了口气:“你倒是和一些文人一样固执。”
苻缭仍旧是笑了笑。
“如今已过子时。”祖紫衫道。
“是。”苻缭说,“祖娘可是身子不爽?可要多休息一会儿?”
这山道足够隐蔽,她们二人已徒步许久。苻缭已有些迈不动步,还是方才与灰狼包扎时能算休息会儿。
祖紫衫望向远处,忽然脸色一变。
苻缭见到不对,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天边似乎比他们来时明亮了些。
祖紫衫又看了眼天空。
“乌云散了不少。”她面色凝重,“世子与璟王的比试是在巳时吧?”
“若是这样,这雨兴许……是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