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可是一来,你一张口便是……
我夹着碗里的豆子, 一颗一颗的数,思绪却飘向几天前的某个夜晚。
子玉跟着莫氏那些人回了莫氏封地,听说莫氏封地很远, 几乎快靠近巴国了, 一来一回再加上祭祖和叙旧, 少说也要半个月,说不准再被什么破事给绊住,半个月也要拖成一个月。
一年的时间, 足足少了一个月。
我心里长叹。
听子玉的意思, 他没说不喜欢我,也没说不能接受男子,但他说出来的话, 就像把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往我心里割,这比直接捅我一刀还难受。
“我说, 这些豆子你还吃吗,不吃给我。”薳东杨在我对面敲着桌子。
“要吃不吃最折磨, 万物有灵,豆子也有豆灵, 你这般折磨它们还不如给它们一个痛快。”
我把自己的的碗推过去, 惆怅地看向不远处原野之中的一个高台上,一身士子衣冠, 正在向众人讲解周礼的宁仪。
“啧,怎么,被子玉拒绝了?”
我猛地转头盯住他。
薳东杨笑意更深:“放心,我没往你那宅子里放探子,我还没这么无耻。”
他抿了口茶, 将一颗豆子抛进嘴里:“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被小郎君拒绝的老姑娘,自怨自艾,一脑门子写着情愁。”
我对这句话有些不爽:“我虽年长几岁,怎么也说不上老,在我们那个世界,我可正值风华。”
“哼~”薳东杨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要去出使吴越了,你一个人能行吗?”
我“嗯”了一声:“你为何要出使吴越?”
薳东杨用手指沾上茶水,在桌面上一画:“楚国在这里,吴越在这里,原本楚国和吴越中间还隔了十几个小国,但大王在位这些年,这十几个小国陆续被纳入了楚国版图,吴越这些年国力渐强,又和楚国接壤,频频进扰,倘若大王有朝一日要大举进攻中原,最该防的,便是吴越。”
我懂了:“所以你要去试探吴越实力,再借机挑拨两国关系。”
“啧~”薳东杨挑眉道,“怎么说话的,他们两国本就是世仇,我去添把柴,加把火而已,不算挑拨。”
我默然笑笑。
薳东杨又说道:“你可真是越来越……通透了,看来我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我看着远处的宁仪,听着他说得那些话,不由得问道:“这么让他讲下去,合适吗?”
薳东杨扬扬眉:“他说的那些,很有道理,但可惜天下间只有圣人能做到,大家觉得听着不错,但一转身回去,就会陷入往日的旧习性当中,仁义礼智信,连圣人都要日日修炼方能够着一二,何况我等凡夫俗子。”
是啊,知行合一是阳明心学的内容,那是在千年之后,且能做到的也是寥寥。
更可况现在这个全是战乱,饥荒和瘟疫的世界,没有给普罗大众修行的土壤。
“大王承诺过他,要让他做天下师,此次他出使楚国,一来替宋国要回了宗庙礼器,二来大王允许他在楚国郊野开三日杏坛,讲解周礼,这两件事足以让他闻名天下,我们既然完成了承诺,这件事就算了了,至于他这三日讲学能在楚国种下什么种子,那是他的因缘,和我们无关。”
我连连点头:“是,做好我们该做的事的就对了,思想上的事,自有其发展。”
薳东杨怔了片刻,忽而一笑:“我越来越觉得,我离不开你了,无论我说什么,你好像总能明白我想说的话,甚至比云笙还懂我,我看倒不如……”
他目光狡黠看着我:“你别喜欢子玉了,喜欢我如何?子玉这种人,也就是看着好,其实骨子里又酸又涩,苦的很,不如我开放无拘,什么都不执着,你我都可以任性自在。”
我看着他戏谑的笑意,冷声拒绝道:“不行。”
“怎得不行?”
“你不如他合我的眼。”
“……”薳东杨拂袖而去,跳上一直在旁边等着的马车,朝我拱手一别,往吴越去了。
我等了一会儿,左右是无聊,不如去看看那群围听宁仪讲周礼的人是什么情况。
楚王派我来监听,怎么着也要做做样子。
我踱步来到杏坛下面,还别说,听的人挺多,有乡野村民,也有氏族子弟,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
我在纷纷攘攘的人群中瞥见了一个身影,他一身淡蓝色衣衫,素雅俊逸,正艰难起身,杵着一根拐杖,往人群外走去。
我快步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伺候他的仆人,向后挥手,自己取而代之扶住了他。
他转身看见是我,微笑道:“左徒大人,好巧。”
我回道:“不巧,大王派我好好照看宁仪大人。”
他了然一笑,淡淡的熏香味从他身上传来,我闻了闻,心旷神怡。
“幽兰香?”我笑道,“景云大夫果然有君子之风,听闻中原的士子大夫都爱熏香,有别于楚国,景云大夫在中原多年,想必深谙君子礼仪,改天也教教我如何?”
景云好奇地看着我:“你怎么会对中原的君子礼仪感兴趣?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曾当众说过,中原君子熏多了香,连剑也拿不稳,天天搞这么虚礼,却挡不住天下大乱,可见讲礼讲不来天下太平。”
好家伙,笙哥你这厮还在这里给老子挖了个坑。
我脸皮一抽,随即尴尬掩饰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听了宁仪大人所言,对周礼多了几分向往。”
景云脚下一顿,看着我道:“这些话,和我说便行,可不要在大王面前提起,我们楚国向来开疆辟土,吞并小国,这桩桩件件都是周礼所反对和唾弃的,你不要触了大王的逆鳞。”
我赶紧谢道:“云笙多谢景云大夫提醒。”
当真是滴水不露,让人完全找不出破绽。
其实那晚子玉说他怀疑一个人,我便猜到了是谁,但我那晚不想和他说这些费心费神的话,所以也没继续追问。
今日偶然碰见了,我便有些好奇,眼前这位满身君子风的外皮下,究竟藏了怎样的一张脸。
“支架用着如何?”
景云看了看自己的膝盖处:“极好,虽不能让我恢复如常,却也能慢慢自行走动了,大巫说是你给他出的主意,我一直没当面感谢,甚是失礼。”
我摇摇头:“小事一桩,何必拘礼,况且我有一事还要向景云大夫请教。”
“哦,何事?”景云停下看我。
“景云大夫你久居中原,是否知道,陈国有一种极霸道的催/情之香,叫做青木香?”
景云定定看着我,眼眸深邃,可脸上丝毫没有波澜,让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为何这么问?”
“哦,没什么,景大夫你知道我名声不佳,时常留宿乐馆,偶然听得,便生了好奇,也想试试一二。”
老子如今也开始拿头上这顶风流帽开涮了。
“我并未听过,想是极难得之物……不过云笙你小我几岁,容我这个当哥哥的啰嗦劝一句,纵欲享乐,虽满足于一时,但长此以往,身心皆空,你正当大好年华,需好好定一门亲事,收敛身心,才是正途。”
我拜谢道:“多谢景云哥哥赐教,云笙懂了。”
“真懂了?”景云双眼含笑看着我,“我和你大哥屈云天同岁,自幼交好,也算是你大哥,不想看你误入歧途,你当好自为之……你永远都是我们最喜爱的弟弟。”
我听着他这些话,若不是心中早有怀疑,真会不知不觉间被他这些如春风般关切的言语所打动。
但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
连植物挪了地方都会变味,更何况是生性多变的人。
景云这个曾经楚国最耀眼的氏族子弟,在中原浸润多年,他底下的根,如今还连着楚国吗?
我和他作别,看着他一瘸一拐走远,不自觉陷入了沉思。
*
夜里,我一回家,当即傻眼。
久未见面的孟阳连同五个宗庙祭殿来的少年少女齐刷刷等在院中,见我回来便齐齐跪下。
“左徒大人安。”
我一脸懵地问道:“怎么回事?”
孟阳依旧声如洪钟,虎虎生风:“左徒大人,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贴身护卫,寸步不离,请主公放心!”
等等等等,老子同意了吗,你就喊我主公了?
我忽然心中一动:“是子玉叫你来的?”
孟阳不会说谎,立马回道:“是,子玉大哥让我贴身保护大人安全,从此跟着你,侍你为主,供你驱策。”
我心里一暖,哪怕那天说出那样的话,子玉还是念着我的。
他总是念着我,所以我更加难以割舍。
其余五人道:“子玉师哥说你府中缺人,正好我们到了离开宗庙祭殿的年纪了,便想来大人府中谋生,求大人收留。”
我明白子玉的意思,他怕有人冒充奴仆混入我的府中,便找来这些信得过的人。
虽然我是秋荑名义上的徒弟,但除了子玉,这些孩子没人敢叫我师哥,看得出来他们都挺敬畏我。
这个府邸很大,确实缺人,楚王没给我封地和兵权,却给了我特别优厚的俸禄,养一千个奴仆也不成问题。
“好,都留下吧,何伯你安顿好他们。”
何伯领命,带着那些小崽子离开了,唯有孟阳跟在我身后,我往前一步,他也往前一步,我后退一步,他也后退一步。
我无奈了:“孟阳你自行去休息,我没事。”
孟阳义正言辞道:“不行!我答应过子玉大哥要贴身护卫主公安危,超过十步远,便不算贴身,孟阳绝不负子玉大哥所托!”
我现在真的很想拿起一个榔头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齿轮做的。
我大踏步往内院走,一进内院,发现我的房门开了,里面还有光,我顿了一下,赶紧加快了脚步。
“子……”
话音未出,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屋里,默默看着屈瑕的武器架,我立即躬身拜道:“微臣屈云笙,参加公子玦。”
这何伯,竟然不通报?
公子玦转身看我,又越过我看看身后的孟阳,说道:“免礼,我和左徒大人有话要说,你先退下吧。”
他已经不叫我云笙,改口叫左徒大人了。
看来世子渊那日说的那番话真的起作用了。
孟阳领命出去,直挺挺守在院中,抬头四处打望。
公子玦突然问道:“你何时收了他做护卫,我记得上次出征百濮,他是你的副将。”
我想了想,决定直截了当斩断这段孽缘。
“是子玉派他来的。”
“子玉,子玉,又是子玉!”公子玦面色一沉,挥袖一扫,将一排兵器尽皆推倒在地。
孟阳快步跳了进来,立刻拔出了手中利剑。
“孟阳,出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我怕公子玦迁怒孟阳,喝道,“去前院守着,这是命令。”
孟阳迟疑一下,极其为难地拱手离开。
内院里,只剩我和公子玦,还有他藏在房顶的兵卫。
“你为何不让何伯通报?”
“通报了,你还会进来见我吗?”
“不会。”我盯着他诚实说道。
“你和子玉一同住在这里?”公子玦指着床榻道,“这屋里有两个卧枕,两个杯子,两套寝衣,枉他在大殿前言辞凿凿,说和你清清白白,你们同吃同住,同睡一屋,可真清白。”
我已经感觉这个人又要发疯了,但今日他想发疯我也想发疯,索性就帮屈云笙彻彻底底做个了断,也算老子积个功德。
“对,我们不清白,我心悦他,渴慕他,甚至日日夜夜肖想他,这一切与你何干?我和你那些事,不过是前尘旧事,你非要执着,常常来我这里发疯,我真的受够了,今日我便把话跟你挑明了,我对你,早就没了那种心思,你放过我行不行!”
公子玦听了这话,先是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整个人都定在原处,好像在承受万箭穿心般的痛苦。
但再痛苦,我也得帮屈云笙断了。
“你最初接近我,想必看中的也不是我屈云笙,而是我背后屈氏的力量,如今我被屈氏扫地出门,手无兵权,除了左徒的虚位,我可谓一无所有,我帮不了你什么了,你背后那些势力想必也不想你我继续纠缠,既如此,何苦再来找我。”
公子玦肉眼可见的怔住了,急忙解释道:“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利用我,还是没有背后其他势力?熊玦,你我今日坦诚相待,你能在那么小的年纪便想到通过屈云笙利用屈氏,不可能没有其他方面的经营,大王子嗣不少,除了世子渊,却只有你可以三番五次领兵作战,还能和秦国公主联姻,这后面,到底是哪鼓势力在推波助澜……我不想问,你也不用答,如今世子争夺如箭上之弦,引而待发,你今天来,无非是想用旧日之情试探我有没有真的倒向熊渊,我很肯定告诉你,我没有,若我有,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熊玦彻底沉默了,他面色晦暗不明,只是深深凝望着我,好像在透过我看昔日的故人。
良久,他才轻叹一口气:“云笙,你真的变了很多,以前的你,从不怀疑我。”
“不是不怀疑,只是为情所困,不愿怀疑。”
哪怕屈云笙有七窍玲珑心,但还是被困在情之一字里,不愿面对让人寒心的真相。
他冷笑一声,面色如铁:“云笙,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的假意里,是有真心的,只是我发现的太晚了,当你为我殉情之后我才发现,我此生做惯了假人,浑身上下都是假的,唯一的那点真早已寄放在你那里。”
顿了顿,他声音发涩:“我背后的人,让我不要再和你来往,说你此人立场不明,可能临阵倒戈,且手无实权,早已没有了利用价值……”
我苦笑一下:“这人总结的倒是挺到位。”
“但当我知道你差点死在乐馆,便忍不住又来了,可是一来,你一张口便是子玉……”
我有些惊讶:“乐馆的事你如何会知道?”
“施荑是王宫女官,她那个乐馆里多是王孙贵族,不可能没有眼线,我知道,就意味着父王也知道了,他明日应该就会召你进宫问话。”
我默然无声。
公子玦看着我,渐渐冷声道:“多谢你今日告诉我实话,一月过后,我会迎娶秦国公主,我们之间,就断在今夜吧。”
他走了,迎着月华走了。
我忽而有些沉重,倘若屈云笙知道今夜的事,他是会释然一笑,还是会更加难受。
他那般人物,都肯为熊玦殉情,可见他们二人的过去,不是我这个局外人能掂量清的。
但真也好,假也罢,就像我和子玉,他和熊玦之间,也隔着不可跨越的千山万水。
早断早好,我劝自己道。
第82章 第 82 章 今晚吉时,必得男丁
第二日, 宫里果然传来急召,宣我入宫问话。
我一进楚王的议事偏殿,便看见施荑跪在地上, 低着头不说话。
此外屈云池、斗渤、景云、司马蔿谷和公子玦都在, 却不见子湘大夫。
楚王一见我, 便赶紧亲切问候道:“云笙你怎么不对本王禀告此事,我楚国差一点损失一名栋梁之才,若你有什么差池, 本王可如何向你们屈氏家老交代。”
我赶紧跪下:“是微臣有错在先, 怎敢禀告大王。微臣留宿乐馆,本就不该,又差点命丧小倌之手, 更觉羞耻,若被众人背后议论此事,微臣真不如死在乐馆的好。”
屈云池冷哼一声:“原来你也知羞耻二字!”
我瞥了他一眼, 没有言语。
“此事不怪你,要怪都怪这个女官没有管理好乐馆, 才让歹人有可趁之机。”
施荑伏身在地:“奴婢恳请大王降罪,此事全系我一人之错, 奴婢责无旁贷。”
我赶紧说道:“和她无关, 那屈子岚之弟有心报仇,就算不通过乐馆, 他也会找到其他路径,防不胜防,所幸微臣有大王天威庇佑,终是化险为夷,请大王莫要因我之过降罪旁人。”
说完, 我重重磕了一个头,施荑微微侧头看我,满眼感激。
楚王这才说道:“既然左徒大人如此为你求情,本王这次就饶过你,若有下次,定有重罚!”
施荑赶紧谢恩退下,我被楚王扶起来,他又问屈云池道:“屈子岚兄弟和林地到底是怎么回事?”
屈云池回道:“回禀大王,林地原来的城主屈朔,乃我表兄,他痴迷打猎,前几年打猎途中遇到野虎,不幸丧生虎口,其膝下有两子,长子屈子岚,次子屈子言,屈朔死后由屈子岚继任城主之位,但半年前有人发现他私贩井盐,且数量巨大,和现在林地的井盐产量对不上,因此微臣怀疑他发现了新的盐井却没上报,便将其关在屈氏老宅逼问,屈子岚拒不坦白,因此微臣便用不会致人死亡,只会致人痛苦的微毒逼问,却不料他直接悬梁自尽了……他弟弟屈子言想必是想为兄报仇,又知道犬子行径荒唐,才委身于乐馆中做了小倌。”
楚王疑惑道:“最近林地运来的盐越来越少,那屈子岚倘若真藏了盐井,就算掘地三尺,也定要找到。”
屈云池拜道:“微臣也是这么想的,但派去的人查了又查,还是没发现端倪,帮屈子岚贩盐的人在被发现时便投湖自尽,屈子岚又送走了他弟弟,所有线索都断了,微臣实在苦恼。”
一时间,殿中陷入沉寂,所有相关的人都死了,确实无从下手,总不能真把林地所有土地全翻一遍。
这时,景云站了出来,向楚王提出了一个建议。
“大王,依微臣之见,不如派左徒大人去林地探查。”
我将目光转向景云,他一直很少在朝议上说话,仿佛一株好看的盆栽,只起个装点作用,没想到今日一说话,便将老子推了出去。
“为何,倘若他们还有同党,云笙去林地不是很危险吗?”
景云回道:“正因为如此,才能引蛇出洞啊。”
所有人都是一愣,景云微笑看着我道:“屈子言刚刚因你而死,他们的同党必定恨你。本来屈氏家主是最合适的人,但家主肩负屈氏一族,不能冒险,所以云笙你去最合适,更可况你师承大楚第一剑客,武艺超群,寻常人根本伤不了你。”
经他这么一分析,好像老子真的成了这个任务的绝佳人选。
楚王看着我道:“云笙,你可愿意前往林地,查找屈子岚隐藏的盐井?”
我虽不知道景云想干什么,但直觉告诉我,我的确需要去一趟林地。
不管是为了我之前梦见的那个七窍流血的男子,还是为了他因我而死的弟弟,我只有去林地才能找到真相。
“微臣愿意,请大王放心,微臣一定竭尽所能,找到盐井。”
“好,云笙你从不叫本王失望。”
楚王拍拍我的肩以示鼓励,此时,司马蔿谷也站出来说道:“大王,齐国公子姜殷已在驿馆多日,昨夜又托人让微臣帮他带话。”
“他说什么了?”
“他说——只要大王愿意发兵,助他回齐夺得君位,日后齐国必定以楚国马首是瞻,尊楚为天下霸主。”
楚王嗤笑道:“他老子当年率领诸侯联军来攻我,他却要尊我为霸主,这齐国可真是一代比一代出息。”
蔿谷顿了一下,又道:“那大王的意思,是回绝他?”
楚王抬手制止:“不,答应他,宋国一役,虽让天下惧楚,却没有真正敬畏楚国,好不容易来了个出兵中原的理由,为何拒绝。”
“斗渤!”
“臣在。”
“就由你率领五万若敖氏人马助姜殷回齐,如今楚国兵强马壮,正需要个练兵机会,宋国刚刚遭受重创,元气大伤,且宋国被围时齐侯并未出兵,如今本王攻齐想必宋国也不会掺和,正是最好时机。”
斗渤被说得双目放光,仿佛楚国的军旗已经插在齐国的城门上了。
“是,微臣一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好,本王就在郢都,等你凯旋归来!”
就在二人豪情万千时,景云突然问道:“大王,令尹大人呢?”
楚王眉头微皱,叹了叹气:“令尹感染风寒,暂无法出门,本王待议事完毕再去看他。”
景云叹道:“大王和令尹大人的君臣情谊,真叫微臣动容,望令尹大人早日恢复,重返朝堂。”
楚王点点头,又叹了叹气。
*
莫氏封地内,莫氏宗祠。
几十人身着黑衣,分左右两列对立而站,左边年岁长,为莫氏家老和正值而立之年的各家家主,右边年岁小,从蹒跚学步的一岁小儿到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依次排列,所有人都时不时打望门外。
“到底什么时候来啊?”一个少女忍不住问道。
“大叔伯昨天派人传信,说今天就回来了。”她旁边的高个子少年立马道。
“家主今天来吗?”又一个少年问道。
“他敢不来吗,今天大巫祝都要来,他要不来,得被族人骂十年。”高个子少年又道。
“大巫祝都快九十多了吧,还能走动吗?”
“她让人做了抬椅,当年莫昱叔父可是她最喜爱的孙子,如今知道莫昱将军竟然还有儿子留在人间,她但凡还有口气,都会来看看。”高个子少年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莫氏的事他无所不知。
他旁边的小个子少年又道:“听说莫昱将军的儿子敢进烛火阵挑战家主,在我这里,他是这个——”
一边说,一边竖起大拇指,眼角眉梢全是崇拜。
“不止呢,听说这次大王能打下宋国,全靠他献策,他不过十五六岁,就做了若敖氏万夫长,这可是最年轻的万夫长,咱们莫氏真有面子。”
一群少年少女叽叽喳喳,一群年长者却各怀心事,直到门口传来高呼——莫汐到了,莫汐到了……
一群人顿时安静,目光齐齐转向门口。
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黑衣少年自门口而入,满脸肃然,眸色冷淡,他全然不顾两旁人探寻好奇的目光,庄重地走到最前方的莫昱将军牌位前,径直跪下。
“不肖子莫汐,拜见父亲,莫汐向父亲问安。”
子玉身后跟着一群把他从郢都接回来的家老,纷纷抬袖拭泪。
子玉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又道:“儿莫汐,已得大王厚恩,赐予楚国上大夫并若敖氏千夫长一职,望父亲泉下有灵,可感欣慰。”
右边那群生瓜纷纷露出仰慕的目光,要知道就算是莫氏家主莫垣,也是到三十五岁才被授予上大夫尊位,莫氏虽善战,却往往是最前面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很少出现能够调遣三军的大将,所以子玉的出现,让他们既惊又喜。
这时,却听见门外传来重重的木棍磕地声。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老的不知年岁的老妪正坐在一个由木头和藤条做成的抬椅上,前后两端被莫垣和莫衡抬着,一脸怒意地进来了。
众人赶紧跪下:“见过大巫祝。”
大巫祝!
子玉心中一震,在来的路上他就听家老们说过,莫氏有别于其他氏族,族中地位最高者往往是女子,被尊称为大巫祝,如今的大巫祝是莫垣莫衡莫昱三兄弟的祖母。
自己是她的重孙,她生了十几个儿女,莫氏有很多人都是她的血脉。
大巫祝在跪拜的众人中单单看着子玉,浑浊的目光逐渐凝聚。
“欣慰?你个混账东西,既然活在这个世上,为何不早早回来认祖归宗,反倒投靠子湘那个老混蛋,我莫氏是没米还是没田,难道养不活你?”
子玉浑身僵凝,一时间不知如何回话才好。
说完,大巫祝又把手中长棍往地上一磕。莫垣和莫衡小心翼翼放下抬椅,恭恭敬敬将大巫祝扶了起来。
大巫祝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但纵使艰难,她还是一步步走向跪着的子玉,用枯瘦的双手钳住子玉的下颌,将他的脸抬起来。
“长得倒和你父亲一样,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子玉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长者,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应对。
令尹子湘被全楚敬仰,在她嘴里成了老混蛋。
自己的父亲出了名的骁勇善战,在她这里成了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刹那间,子玉心里隐有怒火。
“怎么,狗崽子被踩住尾巴就想咬人了,乳牙都没长齐的生瓜蛋子。你这次回来,拜祭什么的都是其次,莫昱死了就是死了,你再拜他也活不过来,你这次回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子玉皱起眉头,一旁跪着的少年少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隐隐偷笑。
“何事?”子玉问道。
大巫祝笑了笑,目光发亮:“帮你传宗接代的人我已经找好了,我莫氏不比其他氏族,不讲那么多虚礼,你们今夜就把亲事给办了,送子药我已让她喝了,今晚吉时,必得男丁。”
第83章 第 83 章 他喜不喜欢他呢?他不知……
子玉错愕地盯着大巫祝, 一瞬间好像自己听不懂楚语。
“什么?”
大巫祝双目灼灼:“我莫氏是个受诅咒的氏族,从楚国第一任国君在位开始,便只打难的仗。永远都有死亡, 所以永远都要有新生, 你如今跟了那老混蛋, 就相当于把脑袋放在裤腰上,这次回来,必须留下血脉才能走, 这样就算你哪天死在战场上, 你们这一支,也不至于断后。”
这时,子玉旁边不远处跪着的高个子少年插嘴道:“莫汐, 我们莫氏都是如此,大巫祝也不单单只是叫你这样,我们年满十五, 都要婚配。”
大巫祝又磕了磕她的木棍:“莫思,让你多嘴了吗?树上的鸲鹆都没你聒噪。”
叫莫思的少年瘪瘪嘴, 不出声了。
其他少年偷摸忍笑。
子玉听了这些话,言简意赅说道:“这亲, 我不结。”
子玉的声音好像静默的湖水, 没有半点情绪,冷冷清清并不喧嚣, 可是这句话却让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僵凝了。
在莫氏,还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拒绝大巫祝的安排。
“不结?”大巫祝眯缝着眼睛看着他,“怎么,在郢都已有相好?”
“没有。”
“那是为何?”
子玉站起身,看着莫昱的牌位, 拱手道:“所为婚姻大事,父母命,媒妁约,如今我双亲已离世,能定我姻缘的,只有我自己,不劳大巫祝费心。”
大巫祝浑浊的眼睛像是迸出利光。
“在莫氏,没有父母命,媒妁约,只有我才能看出谁跟你最相配,谁才能为你更好的延绵子嗣,我替你选的人可是莫氏最好的女子,你见了定会喜欢。”
说完,大巫祝朝门外喊道:“莫离,进来。”
这一下,倒让那些少年少女不淡定了。
“竟然是莫离……”
“难怪大巫祝一直留着她。”
窃窃私语间,一个明艳高挑的少女走了进来,她头发上系着彩珠,身上的黑衣也搭配了一些彩绳,一只手纹着祭祀用的通天纹,另一只手带着两个样式古怪的手环,眉目间似有傲意。
这时,一直躲在人群里不吭声的莫风慌了,他想站出来,却看见父亲莫垣那张严厉的脸,又不敢了。
“莫离,这就是我为你选的夫君,与他结环吧。”
莫离淡漠地扫了人群中的莫风一眼,低下头取出手上的手环,走到子玉面前。
“这只是你的,我帮你带上。”莫离看着子玉道,顺便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子玉看着她手里的手环,沉默片刻,竟直接从她手里拿过,又给她带了回去。
“你!”莫离瞪大了眼,像是受了极大的羞辱。
子玉也不看她,越过她对大巫祝说:“我此次回来只为祭祀,婚配一事,恕难从命,既然已经祭祀完毕,那我便告辞了。”
子玉说完便往外走,莫垣一声令下,大门立刻被莫氏族人堵住了。
“你们想拦我?”子玉戒备地看着众人,身上泛起了肃杀的敌意。
“混账东西,和你爹当年一个德行,莫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留住你的夫君!”
大巫祝一声令下,莫离瞬间攻向子玉,子玉原本觉得她只是一介女流,便只躲不攻,但没想到莫离出招凌厉,下手极重,便不得已出招反攻。
可是毕竟男女力道有别,子玉只出了三分力,莫离在一个转身之际手上一挥,衣袖中的赫然出现一团香粉,香粉直直扑在子玉脸上,子玉顿觉呼吸凝滞,全身酥麻,当即单膝跪地,勉力撑着。
“这是……什么?”子玉艰难地喘着气,脖颈青筋暴出,额头上洇出细密的汗珠。
“助你生子之物。”大巫祝笑了笑,随即挥手道:“送他们入洞房。”
随即一行人将浑身无力的子玉捆住了手脚,抬着他往莫离的住处去。
莫离一脸得意,跟在后面,离开前她扭头看了看莫风,露出挑衅般的笑意,好像在说:“你这个孬种!”
莫风握紧拳头,羞的一脸通红。
第二日,天刚破晓,便有一群人守在了莫离的住处外,等着看这对新婚夫妇羞红着脸走出来。
可是左灯右等等了好半天,都不见两人出来。
终于,莫思等不及了,瑟瑟上前,用一只手指戳了戳房门。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
但里面却没有诘问的声音。
莫思和其他人觉得奇怪,便小心翼翼走了进去,一进去后,都傻眼了,屋里只有昏倒在地的子玉,却不见莫离的影子。
白色的床铺没有一点褶皱,更别说其他痕迹,这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行过周公之礼的样子。
“快,快去禀告家主和大巫祝。”莫思在这群小生瓜之中,算是大哥,随着他一声令下,有个少年蹭一下跑了出去。
莫思将子玉抱起,看着他惨白的脸,突然生起了一丝佩服。
*
两日后,子玉终于恢复了过来,他躺在一棵大树粗壮的树干上,手里拿着一把没有箭的弓,闭着一只眼,对着太阳,“砰”的一声,引弓射日。
树下是一片旷野草地,莫氏的年轻小孩们都在旷野上比武练武。
有骑马围猎一只小野犬的,有脱光了上半身练摔跤的,有蹲马步练拳脚的,还有拿着戈矛互相削的。
不仅仅是少年,就连少女也参与其中,好像在莫氏,女子也能带兵作战,成为一队将领。
莫思看见子玉一个人百无聊赖拉着他没有箭的弓,便爬上去,坐在他旁边另一根树干上。
“我说,你为什么不娶莫离呢,莫离人长得美,武力又强,还是大巫祝唯一的徒弟小巫祝,莫氏以后都得听她的,我们好多人都喜欢她,我听说啊,就连莫风也常常给她带些吃的玩的,还帮她干活。”
子玉不言语,继续眯着眼对着太阳练习射箭。
莫思这个人好像有种本事,不需要别人理会他也能靠自己把话接下去。
“难道你真的在郢都有相好了?听说郢都城里都是些氏族贵女,矜娇的很,不像我们莫氏的女子这般质朴热辣,难不成你喜欢矜持的,不喜欢直率的?”
子玉挑眼看了看他,他很好奇这个人为什么能有这么多话。
“我告诉你啊,可能你在郢都待惯了,有点不习惯我们莫氏的规矩,但时间久了你就明白了,如果没有大巫祝,莫氏可能早就绝种了,就没有今天这般生机勃勃的场景了。而且大巫祝为我们安排的人往往都是最合适的,初时不觉得,但过着过着就会发现脾性等各方面是真的相补,男子和女子么,睡在同一张榻上,时间久了自然就有感情了,你说是与不是?”
就在子玉忍无可忍之际,莫思突然惊喜地指着远方道:“莫离回来了!我看看她这次猎到了什么?”
莫思兴奋地爬下树去,旷野上一群人也都朝莫离的方向跑了过去。
那天晚上,子玉进了莫离的屋子后,直接盘腿静坐,紧闭双目,莫离是个骄傲的女子,干不出妩媚诱惑的事,被他气着之后,直接拿着打猎工具跑了,今日方才归来。
看得出来她所获颇丰,耀眼的日光下,她骑着高大的黑马驰骋而来,整个人看起来和日光一样耀眼。
子玉望了一望,又转头看着天上无拘无束的云。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不知他现在在干什么,如果之前杀他的人真的是景云,那景云接下来又要做什么?
令尹让他在莫氏多待些时日,学学莫氏行军打仗的特殊作战法,但没想到一来便遇到了这样的状况,这让他有些想逃。
子玉突然想问自己。
为什么成亲这件事对他来说这么困难呢?
是因为楚天和吗?
想到这个问题,子玉更觉心烦。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对楚天和是怎么样的想法,他怕他遇到危险,怕他受伤,怕他死于别人的算计,他总是在尽己所能的护住他,但他真的喜欢他吗?
而且还是那样的喜欢。
熊渠对自己做的事历历在目,子玉一想起来就浑身紧张,好像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抗拒,倘若他和楚天和也做那样的事,他也会那般抗拒吗?
子玉不知道。
一开始,他以为对方是屈云笙,为着小时候的一个小火炉,所以对他不排斥,还多有照顾,后来他以为屈云笙在刻意拿他消遣,所以既气愤又自卑,也就是在那时,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要和屈云笙站在同一条界内。
可是当他知道屈云笙是楚天和后,他那些别扭的小情绪便烟消云散了,只当他是个随时会离开的过路人,只想让他平平安安地离开。
再然后,就是楚天和在烛火阵中的那次发疯。
子玉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间还有个人,会不顾一切地护着他……
一时间,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甚至,他不习惯有人这么为他,这让他有些无措。
他不是没有往奇怪的方向想过,但他明白这个人终究是要离开的,便没有继续深思下去,只当两人还是师兄弟,还是知己好友,只要不拆穿这层纱,他们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的陪对方走完这段路,再互道一声珍重。
直到楚天和那晚猝不及防的撕碎了这层纱。
他清楚明白地看见了对方的心思,印证了自己不愿意去深思的猜想。
却还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他喜不喜欢他呢?
他不知道。
但他好像中了毒一般,只要有片刻空暇,便会想到楚天和那晚几乎想要将他吞噬的疯吻。
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好像周围的空气都充斥着楚天和那天急促的气息。
这让他心乱如麻。
但他无论再心乱,脑子里也十分明确一件事——
如果他真的不管不顾和楚天和一起疯下去,一年之后,倘若真正的屈云笙回来了,他看着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身子,但那躯壳里却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人了……
子玉自问能面对千军万马,却没本事面对那样的场景,光是想,就已经让他觉得喉咙发紧,有些招架不住了。
“莫汐,下来,我们比比!”
有个摔跤的强壮少年朝子玉挥挥手,热情相邀。
子玉不想继续纠结那些破事,扬眉一笑:“好!”
三两下便跳下树去,褪去了上半身衣裳,露出后背那条纵横全背的伤疤。
所有人看见那道伤口,都愣住了,就连骑着马慢慢踱过来的莫离也愣住了。
她看着在阳光下奋力摔跤的子玉,忽然觉得,和那个扭扭捏捏的莫风相比,眼前这个肆意飞扬的少年将领,似乎更对她的味口。
第84章 第 84 章 子岚啊,那是世上第一等……
林地最好的驿馆内, 最上等的客房中,暖风熏香,乱花迷眼。
我左手搂着莺莺, 右手抱着燕燕, 吃着钗钗递过来的甜果, 欣赏着环环的舞蹈。
林地城主屈贰在我旁边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左徒大人……”
“嗯?”我挑眉道,“城主有话要说?”
屈贰热的满头是汗,却不敢轻易脱衣, 满脸堆笑问道:“莺莺可好?”
“好。”
“燕燕可妙?”
“妙。”
“那城主今日也不打算去查找盐井?”
我慵懒懒说道:“今日骨子懒, 明日再去也不迟。”
屈贰微不可察地对天白眼,又道:“那在下还有公务,先告辞了。”
“嗯, 城主自便,不必理会我。”
“哪里哪里,左徒大人驾临此等荒僻之地, 是我林地的荣幸,在下作为林地城主, 自然要好好招待大人。”
说完,便行礼告退道:“那在下告辞。”
他走之后, 孟阳走了进来, 我微笑着对莺莺燕燕钗钗环环说道:“我和属下有点事要商谈,你们且去另一间屋子玩, 若有需要便喊你们,若我没喊,日落之前你们可自行离开,今日的酬劳你们先拿着。”
说完,便拿出四包银两分发给她们, 四人面露喜色,纷纷告退。
四人走后,孟阳熄灭了炭火,又从床底拿出一套粗布衣裳。
我问道:“那些守卫呢,还在前门?”
孟阳摇头道:“都去吃酒了,我给了他们一些钱,他们乐呵呵走了,公子你来林地半个月了,每日只顾寻欢作乐,他们都乏了。”
“他们有说什么没有?”
孟阳想了想:“哦,嘟囔过两句,说公子你果然跟传闻中一样是个风流人物。”
我冷笑一声,没想到这顶帽子还挺管用。
“而且林地城主好像患了风寒,连连打了好多个喷嚏,他每日来这里陪你,不敢脱衣,出门又是冷风,一冷一热,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一边说,一边看着我换衣裳:“可是,公子你来了林地后为什么如此虚弱?这天也没冷到需要日夜生炭火的程度啊~”
我没回答他,将窗开了一条缝,果然看见那几个跟屁虫一样的护卫在不远处酒坊喝酒,目光时不时转向前门。
“我从后门走,有人来你就说我在休息,不能打扰,若有人硬闯,你拦得住就拦,拦不住就说我去找标志少年去了,让他们别打扰本公子的雅兴。”
孟阳怔怔地看着我,说道:“公子你再这么弄下去,恐怕更娶不到夫人了。”
我嘿然不语,娶不娶的到是屈云笙的事,与我楚天和何关!
换好衣服,我轻车熟路走到后门,从后门偷溜了出去。
我摸出了施荑在我离开郢都前,派人塞给我的地址,往林忠家直奔而去。
还好来林地的前三天,屈贰就带着我四处逛过,林忠的家在湖边的一个居落里,那里住着一些以打鱼为生的人,我在街上雇了一辆马车,车夫驾着马车飞快赶往湖边。
到了湖边,我跳下马车,车夫扬鞭而去,我走进那个居落里,越往里走,却越心凉。
这个居落肉眼可见的破败荒凉,依稀只有几户人家还有人影走动,都是耄耋老者,走路都在蹒跚。
我走到一户人家院子门口,院中有个头发稀疏的老太太正在晾晒几条小鱼,我隔着篱笆问道:“晚辈打扰了,请问长者,林忠家在何处?”
“什么?”老太太看了我一眼,一只手放在耳朵后。
“林忠,家,在何处?”我大声嚎道。
“哦,林忠啊,就在旁边那个屋子。”老太太一瘸一拐挪到我面前,仔仔细细看了看我,随后打开院门,让我进去。
我走进去,旁边的屋子几乎垮了一大半,杂草丛生,歪倒的屋梁甚至往老太的屋梁挤压。
“你是忠儿什么人啊?”老太倒了杯热水给我,里面还浮着几片茶叶。
“好友。”我脸不红心不跳说道。
“那你来这里干嘛,忠儿去了国都,不在这里好久了。”
“我来是想问问,林忠和屈子岚是什么关系,听说是屈子岚把他从狼嘴里救出来的,真的有这回事,屈子岚又是什么样的人?”
老太听了,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子岚啊,那是世上第一等好人。”
我问道:“怎么个好法?”
老太迷离的目光看着手里的水,杯水晃动,似在映照往昔。
“忠儿性子犟,之前曾和他祖母闹了矛盾,便往国都跑了,他祖母一人在家,手脚又不便,子岚城主便时时来照看她,一直照顾到她离世,忠儿才醒悟过来,回来后跪在那院子里哭了一天一夜,险些把眼睛都哭瞎了。”
我默不作声听着,身上那股寒意似乎消散了一点。
“子岚也不单是对忠儿的祖母好,他对所有像我们这种老了却不死,膝下又无儿孙照顾的老贼虫们都很照料,不是有句话吗,老而不死是为贼,林地这种地方种不出多少粮食,全靠拉船和采盐过活,我们这些老贼虫,拉不动船也采不了盐,活着也是负担,可是子岚城主却偏偏视我们如宝贝,嘘寒问暖,送衣送食,还让所有人都把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当成自家长辈看顾,自他死后,新来的这个城主又把我们当成了碍眼的臭鱼烂虾,巴不得我们悄无声息死在这个臭水沟里才好。”
我听着他说,手里摸着热茶,可却感受不到一点热意。
“还不止如此,林地外的那片野虎林,经过多年治理,没有了虎,却成了男男女女野合之地,野合完怀了种,又养不活,生下来又多扔在野虎林里,子岚便拿出城主府邸,专门开了个抚幼堂,将那些野孩子捡回来养着,自己那几身衣裳却穿了好多年也不换,我们送去的衣袍,他转过头又让人缝成了小衣裳,都给了那些孩子。”
我叹了叹气,问道:“屈子岚私藏井盐之事,你们可知道?”
“哼!”老太面露厉色,“我不知道,若我知道,我就说是我这个老东西藏的,我替城主去死。”
她盯着我,目光锋利:“敢问这位郎君一句,这井盐从地里冒出来,是天地生化之物,难道就必须是他屈云池的?”
我心里一紧,却没直接回答。
老太悲凉说道:“这世上的大人,有几个会把我们这些臭鱼烂虾放在眼里,我们和那些井盐一样,好像生出来就是为那些大人而存在的,一年到头忙个不停,结果吃着最差的粟壳,穿着破到补不上的衣裳,就连屋子,坏了也没钱修,常常被冷雨淋着睡,我活了这么多年,也就屈子岚这么一个城主将我们真正当作了人,他就算私藏了井盐,那也是为了林地的百姓,不是为他自己。”
我心里了然,恭敬说道:“我明白了,感谢长者今日坦诚相待。”
她眯了眯眼,又道:“左徒大人,子岚真的是个难得的好人。”
我一下愣住:“为何……”
她笑了笑:“老贼虫活了这么多年,如果连人都不会看,那就白活这么久了。听说大王派了左徒大人来查找盐井,我一看便知你是个没干过活的贵公子,再加上你问到了屈子岚……左徒大人,老身想多嘴问一句,倘若你此次真的找到了盐井,你会怎么做?”
我思忖片刻,站起身,郑重拜道:“晚辈还不知道,但晚辈十分同意长者的一句话,天地生化的东西,为何必须要是他屈云池的。”
从那个居落出来,我走到湖边一个四下无人的荒僻树林里,然后对自己的身体道:“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身体里有寒流转动,我又道:“你再不出来,你和我都得完蛋。秋荑只给了你一月期限,我从郢都过来,路上耽搁了半月,又在这里待了半月,今晚你再不走,我们只有一起死了。”
说完,体内的寒流转了又转,终于化作丝丝缕缕的白烟,从胸口处慢慢渗出。
白烟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他和之前梦里的形容大不相同,没有七窍流血,反而是一副文质有礼的模样。
“屈子岚,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盐井到底在哪儿了吧?”
屈子岚平静地看着我,问道:“你为什么要去林忠那里打听我?难道你不信任我?”
我被他给逗笑了:“谁会信任一个突然附身的鬼?再说了,你不是也不信任我吗?不然为何迟迟不说盐井在哪里,我今日可是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才单独出来的,你若还不说,我可不管这件事了。”
我转身抬脚便走,屈子岚急忙叫住我:“左徒大人!”
我转身看他,屈子岚犹疑了一下,向我行了个君子礼:“屈云笙,这段时日相处,我已经大致明白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和屈云池很不相同,甚至和那些贵公子们也很不同,我如今就快烟消云散,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方才说道:“盐井所在之地隐秘,你需要往天仞崖往上游行船三十里,再经杏花汀,杏花汀有一湍急支流,你往那处支流走,随水而下,能见一溶洞,进入洞中顺水而行,便能看见。”
我默默记下他说的话,拱手道:“我肯定找到,你赶紧往生去吧。”
这个鬼跟了我一个月,我都快被他给冻死了,如今日月交替,他再不走,可就真走不了了,到时候别又天天跟着我。
虽然他是好人,但人鬼殊途,老子快消受不起了。
“屈公子,还有一事,我想求你帮忙。”
“何事?”
“我弟弟子言,我了解他,他纵然要报仇也只会找屈云池,我不知道他是受何人蛊惑,竟然可以糟蹋自己来杀你,请你帮我找出那个蛊惑之人,再问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不是,这哥们儿也太仁义了吧,竟然不是让我帮忙杀他?
“我以为,你会求我帮你杀了他。”
屈子岚摇头苦笑:“杀不杀他是屈公子你的事,我和弟弟如今都已化作亡魂,杀不杀的,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们和此生,算是彻底作别了。”
他又是拱手一拜,然后朝那日月交替处走去,湖风吹着那如烟如雾的身影,渐渐没了踪迹。
我周身回暖,对着空茫茫的天地深深一揖。
他是个真君子,这是我此刻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第85章 第 85 章 井水充足,有盐渍已被淅……
第二日一大早, 我便和孟阳站在了千仞崖岸边。
“左徒大人,城主感染风寒,不能相陪, 不知今日左徒大人准备去哪里查看, 小的来为大人带路。”
屈贰的随从跟在我身旁, 身后还跟着十个护卫。
我看了看眼前湍急的江水,陷入了沉思。
“左右无事,想沿江上去看看, 听闻铜绿山就在这条江水上游, 不知远否?”
随从面色一滞,随即答道:“走水路倒是不远,现在出发, 明日日落之前便能到达,只是逆水而上,沿途颠簸, 此江并非一条轻松的路。”
顿了顿,又笑道:“听闻大人和昭氏那位女公子交情匪浅, 难道是想去探望昭氏女公子?”
我笑着点头道:“正是,昨日我打听过, 若是走陆路, 得翻越野虎林,前方还有七十二峪口, 哪怕一路顺利一来一回也得三个月,走水路则要快很多。”
随从点头称是:“这条江名为淮水,最上游连接中原诸多小国,再往下便是铜绿山,然后便到了我们这里, 铜绿山的铜,还有我们林地的盐,多经此江进行贸易。”
我看着那滚滚如虎啸的江水,还有两边陡峭高耸的悬崖峭壁,皱眉道:“这么急的江水,要如何往上游行船?”
“公子莫愁,一会儿定了船,船老大便会安排纤夫,由纤夫拉着船往上游走,待过了千仞崖,水势平缓,便可划船了。”
说完,便招呼旁边的护卫,让他去定一艘好船。
我谢道:“真是有劳了,只是此行去铜绿山是为私事,不需随从跟着,你们留在林地便可,等我回来再去探望城主大人。”
随从赶紧道:“那可使不得,城主说了,要护大人你的安全……”
我凑到他身边低声道:“你可知大王为何要派我来寻找盐井?”
随从眸色闪动,却答道:“小的不知。”
我轻笑一声:“你不知道,你家城主肯定知道……引蛇出洞,引蛇出洞,你们成日这么跟着我,哪条蛇敢出洞?此行去铜绿山,乃我私人会友,就算我在路上出了什么状况,家主也怪不到你们头上,你们可趁机歇歇,我倒是要看看,那些蛇会不会在这条江上冒出来。”
随从眼珠一转,似在考量。
“若我此番寻不到盐井,回去禀告大王,就说你们林地城主怕惹祸上身,成日派一堆人寸步不离跟着我,让我寻不到线索,大王会不会迁怒到你们城主身上,我可就不知道了。”
随从闻言,哆嗦着腿就要跪。
我抬着他的手臂,将他拉起来:“我这些日子想了许久,就用此法最妥当,既不会牵扯到你们城主,还能将那些暗地里的人引出来,你今日回城,就帮我散播消息,说我要去铜绿山会友,反正人人都说我风流,去铜绿山会友再正常不过,我相信那帮人定会有所行动。”
随从终于下定了决心,拱手道:“公子不仅聪慧过人,还仁厚,小的佩服。”
随从终于将十名护卫叫走了。
我和孟阳登上船,船头系着六条十分粗壮的长绳,只听船老大一声呼哨,千仞崖两旁的悬崖峭壁中突然钻出了几十号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身破烂,肩上全都垫着一块布。
“开船喽~~~”船老大一声长呼,两旁峭壁上那些人跳下来,从水里捞出长绳,搭在肩上,又爬上了悬崖。
“嘿呦~”
有个老者像唱词一般,开嗓呼道。
四周其他人也纷纷应和:“嘿呦~嘿呦~嘿嘿呦。”
“山高高嘞,水急急嘞,铜绿山嘞,在前方嘞。”
“嘿呦,嘿呦,嘿嘿呦”
“我拉船嘞,你坐船嘞,生来同人,不同命嘞。”
“嘿呦,嘿呦,嘿嘿呦。”
“上九天嘞,下黄泉嘞,若有来生,不做人嘞。”
“嘿呦,嘿呦,嘿嘿呦。”
……
我和孟阳站在船头,听着两岸这些被悬崖峭壁来回叠加后无限扩大的喊号声,心里说不出的悲壮。
我看见附近江岸,一个女子的肩膀都被纤绳磨出了血,可她身后还有个三四岁的娃娃跟着,娃娃想帮她,却够不着纤绳,只能抱着她妈妈一条腿,呀呀乱语。
江水湍急,我很后悔坐上这条船,但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
况且我不坐,他们可能会去拉更重的货船,也可能今日没活计,只能饿肚子。
我把手紧紧攥着,微微颤抖,来这个世界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产生这么强的悲凉之意,甚至有些想哭。
孟阳看上去倒是平静,我问道:“楚国那些乡野之地都这般困难吗?”
孟阳怔了一下,回道:“是也不是。”
“怎么说?”
“各有各的苦法,但林地略有不同。”
我有些疑惑,孟阳解释道:“林地土地不好,种不出多少粮食,基本都靠井盐和这条江为生,如今井盐少了,很多人只能来拉纤过活。公子,像我们这些贱民在哪儿活着都不容易,能活着就很好了。”
我感觉此刻把两边千仞崖一起压在我心上,都不及我心里的沉重,我突然有些理解屈子岚哪怕悬梁自尽,也不透露井盐的做法了。
我来此之前并未认真想过一个问题——如果我真的找到井盐,下一步要怎么做?
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屈子岚突然现身,告诉我他的身份,还有秋荑告诉他的附身之法,想让我带他回林地安息。
我答应他了,作为交换,也希望他告诉我井盐在何处。
他说可以,与其藏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不如告诉我,但希望我告诉大王后,可以为林地百姓争取一些福祉,哪怕多一些工钱也好。
我随口便答应了。
如今站在这滚滚江水上,听着那些悲怆嘹亮的号子,我第一次有了别的想法——我真的要告诉楚王吗?
倘若我隐瞒不报,下场会不会和屈子岚一样,也会被屈云池一碗毒药给灌死。
船行三十里,终于进入了平缓开阔的水域,有人潜入江中,取下绳索,我和孟阳一人一个浆,开始往上划。
杏花汀的水真的很缓,缓到我都差点觉得水是静止的,水中有大大小小的陆地,上面种了杏花树,可惜如今天气转寒,看不到杏花如云的场景。
划了也不知多久,终于看见了屈子岚说的那个湍急的支流,我和孟阳划着桨往支流去,多亏了孟阳天生神力,这一路帮我省了不少力。
支流越来越急,我和孟阳努力保持着船的平衡,行了很长一段路后,我们连人带船摔下了小瀑布。
我和孟阳在水中翻腾几下,赶紧将船拉住,孟阳臂力惊人,两下便将船翻了过去,我们爬上船,果然看见前方有个黑压压的大溶洞。
“公子,是这里吗?”
我点头:“应该是。”
孟阳似乎有些发怵,又道:“公子,你确定我们要进去?”
我很确定的点头道:“是。”
孟阳做出了一副要去刀山火海赴死的表情,凛然说道:“属下遵命。”
一进入溶洞,我便知道孟阳刚才为何那样了——
这小子居然有洞穴恐惧症!
他此刻紧紧抓着我的手臂,一头钻进我的怀里,整个人抖如筛糠。
“公,公子,有光了吗?”
“没有,你且这么待着,有光我会叫你。”
“是,是……”
我无语地观察着四周,溶洞里黑压压一片,偶有蝙蝠飞过,孟阳吓得吱呀乱叫,水里似乎也有些东西,偶尔会撞到船上。
他这么紧张,搞得老子反而淡定了,横竖也不过一死,况且我心里很笃定屈子岚不会骗我。
小船晃晃悠悠顺水而行,这破溶洞也是够大的,也不知道行了多少个弯弯绕,终于看见前方有了个光点。
小船朝着光点荡去,我拍了拍孟阳,孟阳哆嗦着抬头,一抬头看见前面碗大的光,整个人都激动了。
“有光,公子有光!”
“嗯,有光,你别激动,估计快到了。”
船终于触到了岸,孟阳连滚带爬跳了下去,我跳下船,和孟阳一起往有光的地方走,终于在光线越来越强时,我们走出溶洞,来到一片荒僻的山地。
一看见眼前的山地,我和孟阳都傻眼了,只见大大小小几十口盐井分布在山地上,上面还有各种各样提取井盐的工具,林地登记在册的盐井也不过二十口,这里少说也有五十口。
屈子岚这小子可真能藏啊~
我走到那些煮盐的大锅边,一个个查看,大锅边缘都覆盖了厚厚的盐渍,有些大锅甚至还装满了卤水尚未开煮,看得出来这些卤水含盐量颇高。
“公子。”孟阳走到我身边,“如今盐井已找到,可我们如何回去,方才那条支流十分湍急,我们没法划船,需要寻找陆路。”
我嗯了一声:“屈子岚既然在此处开采,必然有运送之路,再找找,或许有什么线索。”
“好!”孟阳领命便去,这小子心思真的很单纯,他完全没怀疑过我是如何知道这个地方的,也不多问,只知道听命、领命。
子玉将他派到我身边,真的是帮了大忙,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帮手了。
一想到子玉,我心里猝不及防又紧了一紧,自从那晚分别后,我便决意要将自己的心拉回正轨,如今仅剩几月期限,他回了莫氏,与他重聚又不知何时,希望分别时刻来临之前,我还能见他一面,和他坦坦荡荡地道别。
我不喜欢人走了,情却不断。
子玉那晚点醒了我,我很感激他。
第86章 第 86 章 景云这个人,真的超乎我……
“公子, 找到了一个……”
“找到出路了?”
“不是,是一个门,就在方才的山洞里, 不过上面有锁, 不易砍开。”
我跟着孟阳返回方才的洞中, 方才我们出来的急,都没留意在一个角落里竟然有一扇门,门板较厚, 锁也不太像普通铜锁, 看那颜色好像里面还混入了一些铁。
门板和锁头上都有砍痕,想是孟阳方才弄的。
我从腰兜里拿出昭翎给我的钥匙,插上去一试, 随即听到“喀拉”一声响,门锁顷刻间便开了。
不愧是万/能/钥匙,我简直感动的想哭。
门打开后, 我和孟阳推门而入,没想到洞中竟有天光射入, 借着天光倒能勉强看清里面的情形。
孟阳找到火把,一一点燃, 很快洞里的场景便清晰可见。
倒是有点像个古代版的办公室。
一排排架子在石洞中纵横交错, 上面堆满了各种竹简,还有各种各样的盐, 但那些盐是些不完美的样品,里面还掺了杂质。
屋子正中央有个大桌案,上面有笔墨竹简。
孟阳拿起架子上的竹简打开,他看不懂字,又递给了我。
我迅速扫了一眼, 是账本,上面记录了某口盐井今日的作业情况。
我又翻看了好几本,皆是类似的账本,看着这满石洞的竹简,我大致能想象屈子岚那小子到底赚了多少钱了。
我摸着那些竹简,一步步慢慢走,想要寻找出口的线索,方才那个山坡我查看过,根本没有车道痕迹,屈子岚必然不会逆流送盐,稍不注意整艘船就翻了,那些盐都会泡汤。
我蹲在地上,用手指沾了沾地面,往嘴里一尝,果然有咸味,还十分明显。
“孟阳,你注意地面,我猜他们这间屋子里还有暗门,地上有盐味。”
孟阳会意,蹲下来沾灰尝,他一边尝灰,一边蹲在地上摸索,我则在那些架子后面的洞壁上敲打,终于在一排架子快摸到头时,我听到了一声空响。
孟阳那边也在地上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很不显眼的开关。
我们几乎同时按下开关,我的左边豁然出现了一声石块摩擦声,随着摩擦声越来越大,一个缝隙在石壁间渐渐出现,且越来越大,而孟阳的脚下也出现了一个小石门,石门打开后,还有架木梯搭在石洞里。
“公子,这里好像是个居室。”孟阳看了看脚下的石洞说道。
而我左边的石门打开后,强风灌入,呼呼作响,洞内地面上还有运送货物的轨道,洞的另一边,似乎是悬崖,依稀可见远处对岸的峭壁石岩。
“孟阳,这个应该就是出口,你去看看,我进那个居室里看看。”
孟阳依言而行,去查探出口,我则顺着木梯走下那个居室,居室很小,刚好容纳一张石床,床边整整齐齐放置了一些竹简,还有些笔墨。
我随手拿起一个竹简,还以为和上面的一样,也是账册,没想到看到开头第一句,我便愣住了。
【子言今日又不练武,他成日埋首农田之中,性子柔,不活泛,实在难改,我教训他,他只笑着受罚,说他只崇拜神农氏,不崇拜大将军】
我又拿起下面的一个竹简,上面的内容好像是在上面的内容之后写的。
【子言今日很高兴,他说他发现了能让林地种出好粮食的办法,他让我下令烧山,说山火灰能让土地肥沃,我真快被这个弟弟气死了,山有山灵,木有木灵,千万年成形,哪能说烧就烧】
我赶紧又拿出下一卷竹简。
【子言好像又不想烧山了,他开始研究怎么给不同的粟米配对成婚,粟米竟然还能成婚,若不是他疯了,便是我疯了】
这些竹简都比较薄,比较短,做工粗糙,想必是屈子岚特地为了写日记自己片的,我干脆盘坐在石床上,抱出一抱竹简全部摊开,上面没有日期,有些内容好像在发生在很久之前。
【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地方了,清静,没人打扰,忙碌完后我能小憩片刻,记点东西再走,子言老是问我这段时日在忙什么,不见人影,我不能告诉他,从我决定隐藏不报的那天起,我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我不能拖累他】
【父亲的死我至今还有些疑惑,野虎林治理多年,那些野虎早就迁入深山,这附近的林子连虎粪都寻不到半个,父亲怎会突遇猛虎袭击,又不是食物匮乏的冬季,可惜我那日去时,家老们已经将父亲下葬,我看不见父亲的尸首】
【家老们似乎都对父亲的死状遮遮掩掩,且每个人说法不一,我真的怀疑,父亲真的是被野虎咬死的吗,为何我问他们父亲死之前的形容,他们说的都不相同,难道……】
【我悄悄挖了父亲的坟,看见了父亲的尸首,果然,全身完好,并无残缺,只是全身皮肉出现青黑污点,他是被毒死的,能毒死父亲并让所有家老闭嘴不言的,恐怕只有屈云池了,为何屈云池要杀父亲,他们不是最要好的表兄弟吗,听说当年屈云池的家主之位,也有父亲的一份力】
【这次去郢都参加宴席,我看着屈云天,又看着屈云笙,又看着屈云池,有点好奇,屈云天似乎和屈云池完全不像,他的眉眼神似屈夫人,但脸上找不到半点屈云池的痕迹,屈云笙就算长得惊为天人,脸上也能看出父母的痕迹,他的其他两个兄弟也是如此,好奇怪,为什么单单就是屈云天不同呢】
【我还是找不到屈云池杀我爹的原因,最近有个陈国商户联系我,说陈国缺盐,若有多余的盐,可运往陈国高价售卖,我在考虑,我想给千仞崖的纤夫配备更好的肩垫,也想拓宽千仞崖的岸道,让那些纤夫不用爬上悬崖拉纤,也想给扶幼堂的孩子寻找一些教文习武的老师,那些老者时常缺医少药,饱受疾病折磨,这些都需要银钱,我可以试试先少量交易】
【陈国商户要的盐越来越多,价也颇高,他说他要运往中原各地销售,井盐比海盐要好得多,很受中原贵族喜欢,我要不要多出一批新制的盐】
【子言最近好像对周礼感兴趣了,他怎么会对周礼感兴趣呢,听闻陈国那位商户和子言走得颇近,是不是受他影响呢】
余下的竹简,几乎全是关于屈子言的日常生活,每篇竹简的开头全是——
子言……
子言……
我越看越沉默,明明是十月的凉秋,明明全身还是湿漉漉的湖水,明明这个石洞阴冷渗骨,可我还是看的手心出汗。
屈云天,屈云池,陈国,周礼。
我想我大概弄懂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云这个人,真的超乎我想象的可怕。
我赶紧扔下竹简,爬上去找孟阳,如果真如我猜想的那般,那屈云池恐怕要完了。
不仅是屈云池要完了,恐怕还有更多人要完蛋,说不定就连整个楚国,都要跟着完蛋了。
我刚爬上来,几把亮晃晃的利剑就架到了我的脖颈上,七八个黑衣人站在洞口看着我,问道:“屈云笙,你是要自行了断,还是我等送你一程?”
*
郢都城,景氏府邸,三思堂内。
景云一身素蓝色衣袍,端坐于地,静静看着眼前墙上那个端肃的“礼”字。
礼字之下,是他父亲景随的牌位。
当年,他刚离开楚国,便被家仆追上,家仆说家主自尽了,临终前交代,让景云一定要一心为楚,勿忘报国之心。
他痛苦跪地,哭到不能自已,那时的他也不过才十六岁,觉得世间最惨痛的事莫过于此,他甚至恨起了楚王,觉得若不是楚王选他来完成这个任务,父亲就不会死。
可是父亲的遗言,却还是让他一心报国。
他曾是楚国氏族子弟中最出类拔萃的明月,是所有人都景仰、想要结交的景云公子,可是因为这个任务,所有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被殴打,被驱逐,被唾骂,被嘲讽。
甚至连他的父亲也为了帮他完成任务,献出了生命。
而他辗转中原诸国,都不得重用,哪怕知道他被楚王逐出楚国,哪怕知道他的父亲也被楚王“赐死”,可那些中原诸侯还是视他为楚国蛮夷,纷纷像撵狗一样撵他。
而有些好色的国君,见他长得好,甚至假意重用,实则趁机欺辱。
直到他流浪到稷下学宫,直到他遇到正在讲解周礼的夫子……
一年后,他摇身一变,成为稷下学宫最出类拔萃的年轻学子之一,才华横溢,风采绝然,谈笑有礼,他才真正获得机会进入了中原朝堂。
前尘往昔,历历在目,恍惚十年,却好似就在昨天。
可是,现在回头看,他只觉得可笑。
笑那时的自己,笑那时的父亲,笑他们那颗愚昧而狭隘的报国之心。
门外,有人敲门三声,推门而入。
有个老者看着景云的背影,说道:“家主,我们该出发了,秦国公主已入郢都城。”
景云拄着拐杖站起身,他感觉自己的膝盖传来支撑之力,他看了看膝盖方向,眼神淡漠——
屈云笙,我本不想杀你,奈何你姓屈。
屋外,家老们都纷纷站立风中,等候多时。
景云看着众人,依旧是那副谦恭有礼的君子貌,平静说道:“你们都准备好了吗,今日一过,礼之大旗将在全楚飘扬,楚国,将会变成一个全新的礼仪之邦。”
众人齐齐施礼回道:“景氏全族,九死不悔。”
“好。”景云点点头,“余心所向,九死不悔……”
说话之间,冷风转强,天地间竟然下起了细细白雪。
景云伸出手去接白雪,白雪遇手即化,和十几年前王宫里那场细雪一样。
只不过那时他还不是个瘸子,他的身边还站了另一个人。
“云天兄,你竟然躲在此处赏雪,为何不和其他人一起去骑马射箭,今日大王说了,他一月后要带大家去云梦泽狩猎,你还不赶紧练练,这可是出头的好机会。”
屈云天沉着脸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景云扰了他的清静。
“没兴趣。”
“怎得没兴趣,你祖父屈瑕可是出了名的猛将,听说就没有他不擅长的兵器。”
屈云天脸色更沉了,抬腿便走,却被景云抓住了手腕。
“你!”屈云天甩开他的手,却被景云用另一只手抓住。
屈云天面如铅云:“景云公子不是出了名的谦恭有礼吗,这又是为何?”
景云笑吟吟道:“我并非时时都谦恭有礼,我注意你很久了,你一直不爱说话,不喜合群,不愿出头,可我今日听你回答少师的问题,觉得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所以想和你多讨论讨论。”
屈云天愣了一下,好像整个人都僵挺了。
可他回过神来,却没和景云讨论什么,而是甩开景云的手径直走了。
景云在他身后喊道:“云天兄,明日我要去郢都西郊练习骑射,你来不来,我们两个偷偷练,到时候必定惊得他们合不拢嘴。”
那时候的自己,似乎过于活泛了些,和今时今日,大不相同。
景云一边走,一边看着满天飞雪,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
第87章 第 87 章 人的一生,是从什么时候……
屈氏内宅, 惨叫声一片,然宅门紧闭,各个出口皆有人守卫, 被困于其中的人出不去, 只能混乱逃窜, 逃着逃着便撞到了刀尖上,化为刀下亡魂。
四处都是尸首,整个府邸被鲜血染的东一块西一块, 殷红刺目, 血腥味让人作呕。
正大厅内,屈云池单膝跪地,用剑苦撑着自己, 嘴角汩汩血涌。
屈夫人一头凌乱的头发,瘫坐在屈云池身后,双目空茫。
大厅门口走进一个人, 步履缓慢而沉重,他手上的剑好像吃饱喝足的野兽, 血滴正从剑尖滑落,持剑人一脸冰凉, 双目直直看着屈云池, 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般,要将他看个通透。
“屈云天, 你这个孽障,居然勾结景氏残杀同族,你会遭天谴的!”
听到屈云池这么说,屈云天嘴角露出了一抹好似听了平生最大笑话的笑意:“天谴?正好,我倒是要看看天要谴的是你还是我, 屈云池,你勾结庶母,残杀兄弟,如今我这么做,正是替天行道……我,要为我那些死去的兄弟讨个公道。”
“兄弟?”屈夫人听到这话,终于从茫然的状态中恢复了一点神志。
“天儿,那些是你的叔伯,不是你的兄弟。”她颤抖着声道。
“呵呵……”屈云天冷笑数声,“你们这对奸夫□□,真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丧天良的丑事不会被人发现吗?明明我才是屈瑕最小的幼子,明明我才是家主唯一的继任者,明明我才该坐在屈氏最高的位置上,可是这么多年,你却让我称你为父,奉你至孝,还每每总是用屈云笙来打压我,凭什么,就凭你们偏爱屈云笙,就可以如此这般肆意践踏我!”
屈云天双目赤红,声音涩然,似乎要把二十多年的怨恨一股脑倾泻而出。
明明小时候,眼前这个人还喊他做弟弟,可突然有一天,他却告诉他,自己其实是他的父亲,还让他称呼其为父亲。
而自己的母亲却站在他身边,催促着让他快喊父亲。
在他几乎快习惯这一切时,林地城主屈宛找到了他,告诉他当年那个匪夷所思的真相。
原来屈瑕在发现巫氏女和屈云池的奸情后,经过一番权衡,原谅了二人,而且将原因归结到自己冷落新人的身上,便宠幸了巫氏女。
巫氏女怀孕的时日,经推测,恰好是她与屈瑕圆房之日,那段时间屈云池被罚去军营做苦役,根本碰不到巫氏女。
但巫氏却觉得自己哪怕献上了女儿,自己所处的分家也被屈瑕排挤冷落,既然屈云池和巫氏女有情,不如铤而走险扶持屈云池登上家主之位,况且屈云池背后无强大母族可倚仗,一旦巫氏助其登位,巫氏必定会成为屈云池最大的依靠。
但即便屈瑕死了,屈云天也是屈氏第一继承人,所以屈云池和巫氏一合计,便认自己的弟弟做儿子,彻底抹杀了屈云天真正的身份。
这一切,从头到位都参与其中的除了巫氏和屈云池,还有林地城主屈宛。
但他帮屈云池却不是为了图什么,而是从最初的可怜同情,转为最后的欣赏和义气。屈云池在他面前总是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他看不过去,常有帮衬,屈云池也常常以知己形容二人的关系,还常说士为知己者死。
他说的没错,但他的意思却是——屈宛这个知己当为他而死。
屈宛预感到屈云池要杀他灭口,便在回林地之前将前因后果告诉了屈云天,那时屈云天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且在屈家不受重视,屡遭打压,屈宛或许是出于良心发现,想在死之前恕罪,或许他也生出了报复之心,便将真相告知给这个少年。
从此少年隐忍下一切,带上一张温良恭俭让的面具,只待今日。
屈云池沉默不言,他大概猜出了透露之人,但他猜不到的是,屈云天这个百无一用的废物,是怎么跟景氏勾结在一起的?
“你被景氏利用了,景云到底在谋划什么,让你选在今日发难?”
屈云天嘲讽一笑:“就算我被他利用,也强过在你膝下认贼作父。”
说完,他转眼看向屈云池身后,已经浑身泄力的屈夫人。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最爱的儿子屈云笙,恐怕再回不来了,他的尸骨我会从林地运回来,让他们父子团聚。”
屈夫人目光一凝,急忙向屈云天膝行几步:“天儿,就算屈云池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屈云笙也是你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他对你这个大哥一向敬重有加,你为何非要害他?你不如杀了我,用我的命换他的命,我才是这一切的源头,是我的罪孽才造成今天的这一切……”
眼泪簌簌下落,哭得肝肠寸断,对着屈云天便砰砰砰的磕头。
屈云天蹲在地上,看着她,目光中微有泪光闪动,嘴角却还是挂着嘲讽的苦笑。
“你为了屈云笙向我磕头?你可是我的亲娘,你竟然为了屈云笙向我磕头!你知不知道,比起屈云池,我其实更恨屈云笙,他一出生便夺走了所有的一切,本来我唯一还剩的,只有你的关心,可是屈云笙一来,连这最后一点关心也没了,屈云庸和屈云毅还能自我遣怀,他们毕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可我凭什么啊,明明这一切都该是我的!”
屈夫人哭到不能自已,抽噎着说:“天儿,你知道我是难产生下的笙儿,他小时候体弱多病,我怕养不活他,所以每日提心吊胆,不免将所有目光都放在他身上,但你可知道,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生下你时有多欢喜,有多激动,你又如何能见,当时我觉得有了你,任凭世上再多风浪,我也可以去面对了,所以我才同意我爹的计划,当时老家主年老体衰,他的儿子个个盯着你,子幼母弱,偏偏你还是第一继任者,我怕我护不住你……”
屈云天眼尾发红,他抹了抹眼角的泪,笑道:“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从我懂事以来,你所有的关心,所有的教诲,所有的打算,都只在屈云笙那里,今日木已成舟,我不会杀你,但屈云池的脑袋,我必须要!至于屈云笙,景云早就派了人去林地杀他,就算我不杀他,他也是回不来的。”
屈夫人听了,双眼怔然,随即好似被一块黑布罩住,整个人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屈云天又拿着剑朝屈云池走去,屈云池脸上显出一股悲戚,自叹道:“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打算走上这条路,但既然走了,便没有回头路……”
话音刚落,一剑劈来,屈云池的脑袋滚落在地,双目圆瞪,看着外面的青天白日。
今日的天,似乎和那年一样,那年他洗刷着马厩,他母亲在一旁一边哼歌一边缝补着衣裳,天蓝风软,白云悠悠,那时候他真的很满足,很幸福。
人的一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幸的呢?
大概,是他发现,他也是屈瑕的亲儿子开始,一切的不幸,便从他开始和其他公子做对比开始。
*
王宫中,群臣毕集,气氛肃然而喜悦。
从王宫大殿到宫门,一路以鲜花铺道,秦国公主嬴琅和她的送亲队伍沿着花道庄重走来。
公子玦一身华贵端庄,俊朗不凡,立于殿前台阶上,看着远方走来的嬴琅,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喜悦。
满眼望去,熙熙攘攘,可人群中却看不见他最想见的身影。
屈云笙去林地一月了,毫无消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只不过等他回来之后,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夫君。
公子玦呼吸一滞,心脏又不自禁的难受起来。
一开始,他其实并不是主动接近屈云笙的,那时他和屈云笙,还有其他氏族子弟都在少师处学习。
熊渊也在。
他有个宫女出身的娘,就注定了事事被熊渊踩在脚下,就连看见熊渊,他也要避着走。
可是熊渊偏偏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还常常联合父王的其他儿子来欺负他。
其他氏族子弟心知肚明,纷纷选择视而不见,可唯有屈云笙站出来,替他一次又一次的解了围。
屈云笙那时是天之骄子,光彩夺目,宛如日中的太阳,人人都会被他的光芒所吸引。
可唯有熊玦例外。
熊玦一直觉得,阴冷潮湿的地方比较适合他,靠近太阳会让他显得更加卑微和阴暗,所以他一直躲着屈云笙。
可屈云笙却在下学后堵过他几次,问他为何总是避开自己,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他厌恶了,还是觉得自己帮他解围的做法是多事。
熊玦那时回答道:“我乃楚王之子,还轮不到你一个氏族子弟来解围。”
如今想想,真觉可笑。
后来,他们被少师安排比试,屈云笙故意输给了他,在胸口处留下一个剑伤,他探望屈云笙的那段时间,两人一来二去竟然慢慢熟悉了,他才渐渐明白屈云笙并不是什么灼人的太阳,而是暖人的朝阳,他有一颗真正良善通透的心。
再后来,两人参加围猎,运气不好,什么也没猎到,便躲开人群走到一个旷野处坐下,肩靠着肩,背靠着背,阳光透过叶子照在他们周围。
他转头看见被汗水浸湿额发的屈云笙,突然就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屈云笙懵懵地看了他片刻,又回吻了他。
他们二人,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先喜欢上谁的,等他们明白过来时,感情已如燎原之火,将他们都烧了个彻底。
想要利用他背后屈氏的势力,那是再往后的事了……
想到这里,熊玦突然很想逃,想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不顾一切去林地找屈云笙,告诉他自己是真心实意喜欢他的。
可是,他逃不走,嬴琅已经走上了台阶,正在一步步朝他走来。
嬴琅长得大气端庄,很符合秦国女子的气质,让人一见便觉安心,她身后跟了长长一串送亲队伍,看得出来秦国对此次联姻相当重视。
这是他背后的那位为他精挑细选过的,最合适的妻子。
他伸出手,挤出一抹笑容:“公主远道而来,辛苦了,请随我面见父王母后。”
嬴琅将手交到他手里,温柔一笑:“有劳公子。”
第88章 第 88 章 公子玦在楚国,好像真的……
“尔等执礼何为?”
眼前一片喜气洋洋, 公子玦和嬴琅正在交拜天地,四周都是“男才女貌”的啧啧称赞声。
景云却突然想起了那年在齐国,大雪纷飞中, 夫子问他们的这句话。
执礼何为?
那日他虽没回答夫子, 却在日后时常想起这句话, 当他眼看楚国就像一个快速崛起的怪物一般吞噬了南方大大小小的部落,开始和中原分庭抗礼时,他突然知道了自己的执礼之路该是什么。
既然没法通过说教来让诸侯们尊礼, 不如就利用世人惯用的强权和杀戮。
眼前正上首位的那位王, 早已不是他当初敬仰的一代雄主,而是个双手沾满血腥,肆意践踏别人家园和礼法的无知蛮夷, 他将会死在他一辈子都鄙夷的礼法纲常上。
公子玦和嬴琅行完礼,公子玦命人抬进一只烤鹿,按楚国规矩, 君主的儿子成婚时都当打一只猎物献给父亲,以感激父亲将自己养育成人的恩情。
鹿颇大, 楚王微笑着点头,待鹿被抬到楚王面前, 内侍用银针检查完无毒, 方才将鹿切分成小块,进献给楚王。
“哈哈, 吾儿至孝,为父很是欣慰,今与诸君分食此鹿,上下齐欢,不必拘束。”
众人齐拜道:“谢大王。”
楚王率先吃了一块, 鹿极美味,被烤的滋滋冒油,焦香扑鼻,他命内侍多切些给自己食用,公子玦携嬴琅回到坐席,二人举杯对饮。
公子玦容貌俊朗,高大强健,且言行举止皆有风度,嬴琅心里很是欢喜。
来楚国前她曾有过不少担忧,怕楚国是蛮夷之邦,怕这里的人真如传闻那般茹毛饮血,又或者公子玦是个天残地缺,言行粗鲁,但所有这一切担忧都在看见自己这位夫君后完全打消了,如此良人也不枉自己千里迢迢从秦国嫁过来。
“公主一路辛苦了,今日请尽兴。”公子玦向她敬酒道。
“如今我们已成亲,夫君可直呼妾的名姓。”嬴琅笑着回敬道。
公子玦顿了一下,随即爽快笑道:“好,嬴琅,在楚国,成亲后女子不用自称妾,你若喜欢,还是按此前那样自称便是。”
嬴琅略有些讶异,毕竟她听母后自称妾听了十几年,早就习惯了女子成婚后改变自称。
“那妾……那我……日后就拜托夫君多加照顾了。”
公子玦微微一笑:“你我是夫妻,互相照顾是应当的,况且你远离故土而来,我一定尽我所能让你在楚国过得安心。”
嬴琅听了这话,心里很是温暖,她没想到公子玦除了相貌好举止有礼外,还有一颗良善之心,突然觉得自己哪怕没嫁给一国国君或者世子,她的婚事也算圆满了。
几杯酒下肚,嬴琅面露红晕,四周一片喜气和睦,到处都是欢笑声,这楚国似乎也不像传闻中那般可怖,倒是个挺友善和睦的国家。
忽然,也不知是不是有个大夫喝多了,歪倒下去,睡在了席位边,嘴里还吐出了点秽物。
嬴琅还没看清楚,另一个大夫也倒了下去,同样是口吐秽物,甚至还在抽/搐。
嬴琅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她身边的陪嫁使团纷纷站了起来。
“啊——大王!”一声尖利的叫声响起,坐在最上首的楚王也倒在了地上,身子不停抽动,嘴里稀里哗啦一直吐,四周的内侍都围了上去,乱作一团。
“传医官,快传医官!”
公子玦也站了起来,看着楚王和那几个倒地的大臣,忽然感到不妙。
这几个人竟然都有个共同点——
“不要碰鹿肉!鹿肉有问题!”司马蔿谷突然大喊道。
众人在混乱中定眼一看,果然发现楚王和那几个倒地的大夫都吃了鹿肉,其他人还没分到,尚未来得及食用。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公子玦,公子玦一时间好似被一万把利剑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烦请司马下令,即刻关闭宫门,并擒拿负责烤鹿的疱师。”景云忽然从人群中走出来,平静地对司马蔿谷道。
蔿谷点点头,下令道:“殿外甲士听令,围守此殿,任何人未得允许不准离开,若有闯殿者,格杀勿论!”
殿外士兵纷纷手持戈矛,围住了大殿。
蔿谷步履匆匆走出了大殿,和他错身进来的,是宫内医官之首——重楼,跟在重楼之后的,是其他五位医者。
重楼径直去楚王身边,其他几个医者则分散到其他大夫身边。
众人都在焦急万分地等待结果,唯有世子渊一脸阴笑盯着公子玦看,他看这个人看了十七年,看着他从最卑贱的地方一步步往上爬,从自己的脚下爬到自己身边,所有人都体会不到他这十几年的煎熬,他自知哪哪儿都比不上熊玦,可偏偏他一出生就是世子,这种一点点被取而代之的感觉就像蚂蚁蛀墙,随时都会轰然倒塌。
还好他在倒塌之前遇见了景云,是景云扶住了他这座即将倾倒的城墙,让公子玦的通天之路止步于此。
重楼终于诊断出了结果,他割下一块鹿肉捻开,细细看看,又闻了闻,随后又看向公子玦,神色复杂。
世子渊喝道:“医官,你有话直说,我父王到底怎么了?”
重楼拜道:“世子,大王食用了腐坏的鹿肉,观其症状,全身腐毒已入血,怕是熬不过今夜,还请世子早做准备。”
“腐坏?不可能!我昨日刚猎的活鹿,怎会腐坏,怎会有腐毒?”公子玦一脸震惊,就连嬴琅和送亲使者也震惊了。
世子渊指着公子玦骂道:“熊玦啊熊玦,你想王位想疯了吧,竟然用这种方法害父王,你别以为你如今有秦国撑腰我就会怕了你,若是父王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活着看到明日的太阳!”
秦国使者赶紧说道:“此乃楚国内政,我秦国绝不干预。”
此话一出,世子渊心里暗喜,面上却还是方才那副凶样:“侍卫何在,还不快把熊玦拿下!”
“慢着!”
嬴琅不顾使者阻拦,走到人前朝重楼说道:“若是腐坏之物,必定臭味熏天,可楚王方才还在称赞鹿肉鲜美,你又凭何断定是腐坏之物?”
重楼拱手道:“禀公主,此鹿腐化已有时日,鹿肉中还有腐虫寄生痕迹,但此鹿烤制过程用了极强的去味药草,又涂抹了新鲜鹿肉的脏腑汁水,所以显得味道鲜美,此法常出现在南越部落,部落中人偶尔会捡到死去的野兽,腐臭味重难以下咽,但为了能吃饱肚子便用此法烹制,若不是下官在南越部落中有过数年行医经历,也很难察觉。”
嬴琅一脸震惊,转头看公子玦,公子玦眼神悲伤,坚定地摇摇头。
“那可有医治之法?”
“对啊,既然南越部落常以此法烹制,定有医治办法?不然他们早就死光了,也不用莫氏打那么多年才打下来。”
重楼摇摇头:“唉,南越境内确有医治之法,南越境内有一种红土,混于河水中,南越人常年喝这种红土河水,恰好中和了腐毒毒性,所以南越人并无大碍,但若是从小没有喝这种红土水长大的外乡人误食腐物,发病时就算灌入一整碗红土也无济于事,若诸位不信,可派人立马前往南越取土,但一来一回要十数日,红土送到时恐怕大王自己都快腐烂了。”
此言一出,相当于无法可解,所有人都神情严肃。
“大王~”内侍们率先哭起来。
这时,蔿谷拎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浑身瑟缩,进来后一直盯着公子玦。
蔿谷将那人扔到公子玦面前,说道:“公子可认得此人?”
公子玦摇头:“不认得。”
那人却看着公子玦大哭道:“公子,都是小的不好,公子说要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是小的太想公子登上王位,所以鹿肉比预计的多腐坏了些时日,小的不知道效果竟然来得如此猛,是小的坏了公子计划,小的该死~”
说完,他一头撞向大殿的柱子,众人来不及拦,只能在震惊中看着他将自己撞死在大殿上。
蔿谷盯着公子玦道:“公子还有何话可说?”
公子玦微闭上双眼,又想哭,又想笑,最后只是淡淡地看了熊渊一眼,说道:“你赢了……”
你赢了,没想到你可以为了王位杀自己的父亲~
公子玦还未将话说完,便被蔿谷的士兵扣住双臂,嘴里也塞了布团。
“带下去严加看管,待大王醒过来再做定夺。”
公子玦被士兵押了下去,嬴琅一脸悲伤地看着他离开,秦国使团满脸紧绷。
如此一来,嬴琅的身份就尴尬了,这场盛大的和亲竟然成了笑话。
难不成要将嬴琅原路送回去?
这时,景云拄着拐杖走过来,朝秦国使者行了一个标准的秦国问候礼。
秦使一惊,赶紧回礼。
景云说道:“突逢变故,让诸位受惊了。公主身份贵重,我楚国定不会亏待公主,秦楚联姻是两国大事,决不会因何人何事而作废,今日烦请诸位先去偏殿休息,待我王清醒过后,择选出更好人选,再与诸位商议婚事。”
秦使大喜:“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当务之急是楚王安危,我等就先行离开,在偏殿静候景云大夫的消息。”
嬴琅万分失落地跟着秦使离开了,她相信公子玦是无辜的,但眼前的局面,就算她有一万张嘴,也辨不清楚。
更何况,秦国一开始就对公子玦不甚满意,希望楚国有更好的人选,最好就是楚王自己,如果楚王不行,世子渊也可。
如今听景云的意思,好像自己真的要被送给世子渊了。
使者一定万分欢喜,谁也不会在意真正成亲的人到底欢不欢喜,就像谁也不会在意公子玦到底是不是冤枉的,没有一个人为他辩驳,竟然没有一个人为他辩驳……公子玦在楚国,好像真的是孤立无援一般。
第89章 第 89 章 他要将若敖氏交给子玉了……
莫氏封地, 莫氏议会堂。
莫垣收到郢都的急信后一直沉默不言,脸色比鬼还难看,莫衡在一旁怔怔发呆, 自从失去最爱的儿子莫雨后, 他一直都很颓靡, 今日得知急信的内容后,他完全想不出应对之策,只剩一片茫然。
谁死不死关他什么事?
国乱不乱关他什么事?
反正他最爱的儿子都没了, 这世上的人都死了才好, 都死了才不会只有他一个人痛苦。
家老们陆陆续续走了进来,莫垣将信递给其中一位家老,家老看后脸色骤变。
“什么?!大王薨了, 令尹病危……公子玦跑了!”
莫垣说道:“最后还有几行字,屈云池被屈云天杀了,屈夫人自尽谢罪, 谢罪书上写明屈云天是屈瑕幼子,是屈氏真正的继任者, 此番杀戮完全是为了替族中枉死兄弟报仇。”
家老脸色更加僵凝,急忙将信传给其他人, 其余家老看完信后, 互相看着对方,又看着莫垣, 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郢都城一夕之间,竟然风云全换。”
“世子渊继位大典将在十日后,家主意欲何为?是去参加世子渊的继位大典,还是……”
莫垣看着众人,问道:“不知各位家老对此有什么看法?”
大家纷纷看向一个年纪最长者, 长者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我觉得,我们莫氏乃若敖氏分家,一切当以若敖氏家主为先,他怎么做,我们便怎么做。”
“可令尹病危,此刻还不知生死,斗渤又率领若敖氏精锐去了齐国,此刻若敖氏群龙无首,若敖六卒中,唯有我莫氏尚有精兵强将在国内,看这情形,恐怕我们莫氏家主的意见就代表了若敖氏的意见,所以景云才会亲自写这封信,邀请家主参加新王的继位大典。”
莫垣还是很犹豫,如今这情形,似乎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但这条路真的没问题吗?
公子玦一直很受宠,为何却在自己的婚宴上谋害楚王,明眼人都知道其中有鬼,但郢都城里又有哪个氏族是站在他身后的?
屈氏?
屈氏已经被屈云天给端了。
薳氏?
司马蔿谷下令全楚通缉公子玦,他本就来自薳氏分家,想必早就和薳氏家主薳期思商量好了,要站队世子渊。
景氏?
从这封信看来,景云对于新王来说,位同令尹,恐怕只等子湘一蹬腿,令尹之位就要换成景云了。
昭氏?
昭氏虽不值一提,但他背后连着随国,而随国国君的妹妹是薳期思的夫人,所以昭氏也相当于站在了世子渊这边。
除王族外的其他五大氏族,如今没有明确表态的,只有若敖氏。
莫垣细细盘算了一下,确实只有一条路可走。
“既如此,那便参加吧,新王继位,我莫氏焉有不去的道理。”
莫垣话音刚落,只听见门口传来一声怒吼:“新王?哪里来的新王,郢都城里全是叛贼,王宫大殿上坐着的,到底是不是个弑父杀君的玩意儿还未可知,你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奉他为新君,你们为人臣子的尊严何在?”
大巫祝在子玉和莫离的搀扶下走进来,众家老立马为她让开一条路。
莫垣和莫衡立刻对她行礼。
“大巫祝,虽然族中的事你说了算,但这是楚国朝政之事,兹事体大,错综复杂,不是你可以轻易掺和的。”家老中的最长者说道。
“哼,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只是一介女流,所以只能管管族里生儿育女那些事,复杂?能有多复杂,无非就是谋权篡位那些事,老太婆我活了这么久,都不知看过多少次了,就连先王当年杀他哥哥继位楚王,里面也有老太婆我的手笔,那时候的你们还不知在哪里光着屁股撒尿呢。”
众人一阵沉默,纷纷无言。
莫垣倒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参与了先王夺位之事,恭敬问道:“既然大巫祝当年也帮先王夺位,为何今日反而责备世子渊?”
“那能一样吗,蠢货!”大巫祝提起棍子使劲磕了几下地,“那先王的哥哥是个混球,每日只和歌姬舞姬厮混,无才无德,阴险偏激,偏偏嘴甜会哄人,把先先王哄的晕头转向,只认他做世子,这样的人留着不杀,难道等着他祸害完整个楚国再杀?”
“可先王,那可是楚国少有的一代雄主,他在位二十五年,将楚国的疆土扩展一倍,让中原诸侯纷纷开始畏惧楚国,倘若他继续活着,不出十年,一定可以北上中原、手执牛耳、号令诸侯,熊渊那个阴险的废物,看不出他有什么统兵治国的能力,倒是在心狠手辣上出奇的优秀。”
“这样一个无才无德,弑父杀君的废物,你们竟然愿意奉之为君,供其差遣,你们可真出息,一点为人臣子的尊严也不要了。”
大巫祝一席话毕,众人更加沉默了,整个议事堂一片死寂。
子玉偷偷看了看大巫祝,虽然这个老太婆一直逼他成亲,让他烦不胜烦,但关键时刻却让他见识到,莫氏真正领头人的风范。
“可大巫祝,如今郢都的形势已经分明了,屈氏景氏昭氏薳氏,都站在世子渊这边,斗渤又将若敖氏几万精兵带走了,令尹子湘病危,现在是死是活还不清楚,我们莫氏这点人马能做什么,难道要以一己之力对抗五大氏族,那不是让我们莫氏直接去送死吗。”莫垣有些急了,他面对此情形确实是一筹莫展,他害怕把整个莫氏带进万劫不复之地。
“慌什么,镇定!”大巫祝说道,“你们收到景云这封信的时候,我也收到了令尹的一封信,并且他还托死士带出了一样东西,至于之后要怎么做,你们当问问他。”
说完,便转头看向子玉。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她看向子玉,子玉面容沉着,从腰间拿出一物,示意众人。
众人勃然变色。
银白色的令牌刺眼夺目,上面刻着若敖氏的族徽——火神重黎。
“若敖氏神火令?”
“这真的是若敖氏家主令?”
“错不了,神火令天下唯此一件。”
莫垣拿过令牌一看,满脸诧异,又看看子玉,可子玉还是那副面沉似水的模样,眼神黯然,完全没有半点喜悦。
“令尹将若敖氏家主令给了子玉?”一个家老不可思议地说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给若敖氏本家的斗渤,却给了子玉?”
家老中最长者肃然道:“临危受命,令尹的意思很清楚,他要将若敖氏交给子玉了。”
“那令尹大人是何打算,他在信里有没有说过要怎么做?”
大巫祝回道:“他信中说——此令交予子玉,若敖氏皆听其号令,吾天命已成,魂归大地,身后种种,有心无力,恐无缘见子玉最后一面,请代为传两句话。其一,信你自己;其二,要信他人。其余再无可言……”
子玉没看过信,听了这话,喉咙一涩,险些哭出来。
十几年的教会教导,令尹于他,如师如父,没想到这次回去,却再也见不到了。
众人纷纷看着子玉,都有些不敢相信,若敖氏自氏族开创以来,还从未有过这么年轻的家主。
但神火令眼下明明白白就在子玉手中,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一家老郑重拜道:“族长,如今若敖氏听你号令,请族长明示出路。”
其余原本就支持子玉的家老也赶紧拜道:“我等以族长马首是瞻。”
他们原本就是莫昱的老臣,私心里就一直希望子玉能夺得莫氏家主之位,没想到如今子玉临危受命,竟然直接成了若敖氏首领,这比他们想要的要大的多。
子玉沉默片刻,而后对大巫祝拜道:“子玉想向巴国借兵,反攻郢都。”
“好!”大巫祝使劲一磕棍子,“和我想到一起去了,莫氏封地靠近巴国,且子音公主是巴国夫人,有正当出兵理由,巴国又在楚国上游,走水路运兵能快速抵达,再没有比向巴国借兵更好的办法了,你即刻出发,刻不容缓。”
莫氏族人本就常年作战,一旦确定方向,便很快进入排兵布阵状态,没有半点拖拉。
“莫离,你和莫思护送子玉去巴国,若有危险,以命相护。”
“是,大巫祝放心!”
莫离和子玉转身离开,大巫祝和剩下的人围在一起商议后续,唯有莫衡的目光偷摸看着门外离开的背影,露出了一抹锋芒。
第90章 第 90 章 有我薳东杨在,还轮不到……
我和孟阳醒来时, 已经躺在了一艘小渔船上。
小渔船在烟波浩渺的太湖上飘飘荡荡,四下看不见边际。
那日我被几个黑衣人围住,孟阳在外面探路, 我和他早已商议好, 若是遇到刺客, 什么都别做,直接撒提前准备好的毒粉,然后跑为上策。
毒粉是秋荑特制的, 没什么太大杀伤力, 就是刺眼刺鼻,那些人一个不备被我糊了一脸,痛苦的眼泪鼻涕一把下, 孟阳从外杀了进来,他天生神力,一脚踹飞一个, 又把剩下的毒粉全撒在洞中,拉着我跳进了通道外的江中。
江水不算急, 我们顺江漂下,两边都是悬崖峭壁, 找不到合适的登岸口, 我们一直漂了一天一夜,直到快失温时, 终于被一条小渔船救了。
渔船上的主人是对年轻夫妇,因为常年在太湖上打渔,被晒得很黑,人却十分淳朴。
他们连比带划告诉我,这里是吴越交界处, 名为太湖,再往下就要入海了,太湖很大,除了渔船外,还有许多饮宴作乐的船舫在太湖上漂荡,他们捕上来的鱼,是专门卖给这些船舫的,渔船短时间内都不会回岸上,若我们要去岸上,得转乘那些饮宴作乐的船舫。
我们在湖上一直漂了两三天,才终于见到了一个很大的船舫,船舫装饰华美,丝竹管弦声从里面飘出,在雾霭沉沉的江面上,好似瑶池仙境。
小渔船卖了一大半的鱼给此船舫,并托船主将我们带回岸边。
幸而我跳江时钱袋没丢,我本拿出一部分钱给渔船夫妇,可他们却拒绝了,他们说一来救我不是为了钱,二来我这种钱不是吴越通行的,他们用不出去,最后笑着对我们挥挥手,便划着船走了。
船舫的船主是个花枝招展的中年女子,她一看鬼面币,便喜笑颜开,热情地招待了我和孟阳。
“这位贵客,你们运气好,这艘船只剩最后一个房间,我们明日便要往回走,大概两日后便能返回吴国。”
船主领着我和孟阳往船舱二层走,每间屋子里都能听见嬉笑歌舞声,有些船舱甚至还有不可言述之声,我倒是无所谓,但孟阳听得一愣一愣的,整个脸都红的发烫。
终于,船主指着靠窗的一个房间说:“快到了,就是右边那个,说来也巧,左边那个房间里也是位楚国贵客,好像还是你们楚国做大官的,他来吴国有段时间了,当初还有一个吴国官员作陪,后来时间长了,便只有他一人了。”
我心里一滞。
“他姓什么?”
“姓什么?公子你问这个做什么?”船主狐疑地看看我,“公子被渔船所救,莫不是被追杀后才跳的河吧。”
我笑着摇摇头:“只是游玩时不慎滑落而已,你若不方便说就算了,我就是一时好奇而已。”
船主呵呵笑了笑,为我们开门,刚打开门,便听见对面传来开门声,有一个容貌美艳的姑娘打开门,闷闷不乐地走了出来,她一看见船主,便委屈地快哭了。
“船主~”
姑娘泪水盈眶,鼻子嗡嗡的。
船主瞥了我们一眼,扯过她低声说:“怎么了?哭什么!”
“船主,我按你的吩咐,问那位公子需不需要留奴过夜,可他却说,他喜欢净身的,像我这种千人骑万人压的,身上早就没了女儿香,他闻着难受……”
说罢,竟直接哭了出来。
那姑娘情绪激动,说得大声了些,我全听进了耳里,我看着对面那个紧闭的房门,已经确定里面那位是谁了。
“船主,麻烦给我们准备些热水和换洗衣裳,还有两壶热酒。”
船主立马笑着应承,拉着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走了。
我和孟阳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夜里,我和孟阳洗完热水澡,换了干净衣裳后,我让孟阳一个人在房里休息,自己端着两壶热酒去敲对面的门。
门里的琴弦声戛然而止,片刻,一个打扮素净的姑娘打开了门,疑惑的看着我。
我透过她看向里面,只见满地歪歪倒倒的酒壶,有个身影在榻上斜靠着,一手拿着酒壶往嘴里倒酒。
“什么人在外面,扰本公子兴致。”
我对里面说道:“我,屈云笙。薳大夫一人喝酒,难道不闷?”
薳东杨一下就从榻上站了起来,快步走过来,看见是我,双眼发亮。
“真是你?”薳东杨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像老子刚从鬼门关回来,要看清我到底是人是鬼一般。
“薳大夫可否赏脸喝一杯?”我抬了抬酒壶。
薳东杨立马对那女子道:“你先下去,告诉船主,今夜不要让人打扰。”
“是,公子。”女子抱着琴,欠身退下。
薳东杨关上门,我端着酒去他的桌案,上面乱七八糟全是空酒壶,我从未见薳东杨喝得如此多过,当即便明白恐怕郢都大事不妙了。
“要不然我们还是喝茶吧。”薳东杨一边收拾酒壶,一边提起边上煮着的热茶倒了两杯,“我醉了好多天了,今天见到你还活着,突然不想醉了。”
我点点头:“也好。”
等喝上一口热茶,我看薳东杨眼下乌青,头发凌乱,就连衣服也有些散乱,便低声问道:“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景云是不是已经扶持熊渊登上了王位?”
薳东杨端着茶壶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双眼宛如幽潭,暗淡无光。
“你是如何猜到的?探子说你在林地失踪几天了,我以为你已经……”
“我无意间看到了屈子岚留下来的遗物,猜出来的。景云早在很多年前便开始布网了,他利用陈国盐商诱导屈子岚贩卖私藏的井盐,并蛊惑屈子言信周礼,屈子岚死后,他利用屈子言杀我……”
薳东杨全身肉眼可见的紧绷了,他低下头,看着杯里的茶,沉默地听我继续往下说。
我不知道他和景云之间到底有何羁绊,但听着这些话,他明显很痛苦。
“还有,屈云天恐怕不是屈云池的亲儿子,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屈瑕的幼子,楚国向来立幼子为继位者,所以屈云天才是真正的屈氏家主,景云利用屈子言杀我,是为了屈云天?”
薳东杨用手捏紧了茶杯,点点头:“屈云天血洗屈府,屈云池被他砍下了头颅,屈夫人上吊自尽,留下罪己遗书,说出当年真相,求楚王原谅屈云天的罪行。”
我手上一凉,整个人定在了原处。
果然,一切都是景云的计划,杀我不成,便将我支走,屈云天趁机杀了屈云池,报了这么多年认贼作父的仇怨。
但屈夫人……
我虽不是她真正的儿子,但仍然觉得心里很痛。
若是真正的屈云笙回来了,他将如何面对这家破人亡的处境。
“大王在公子玦的婚庆大典上,食用了公子玦献上的烤鹿,当夜便熬不住薨逝了,宫中医官说是鹿肉有问题,公子玦用药草去除腐烂鹿肉的腥臭味,再抹上新鲜鹿肉的脏腑汁水,让大王误以为是新鲜活鹿,腐毒入体,神仙难救,就连烤鹿的疱师也承认是受公子玦指使做的,一头撞死在大殿上。”
我心里一沉,我想过景云要在公子玦的婚礼上发难,却不知他要用什么办法,如此一来,公子玦担了弑父罪名,世子渊几乎可以毫无阻拦地登上王位。
“公子玦呢,被杀了?”我沉声道。
“没有,被大王身边的内侍放走了,现在蔿谷下令,全楚通缉他,楚国所有关卡全是他的画像。”
蔿谷?
原来景云找的创业同伙是蔿谷。
蔿谷这个人,平日里总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老实人模样,没有奇谋,没有妙计,却能将全楚的兵马调度的井然有序,如今看来,他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蔿谷是你们薳氏分家的人,所以你们薳氏……早就站在了世子渊这边?”
我看着他,有些心寒,其实薳东杨早就提醒过我不要掺和进这些事,但不知为何,我此时此刻还是有种难以言述的心寒,原来我将别人当朋友,别人却未必。
薳东杨观察了一下我的脸色,沉默片刻,方才道:“薳氏的决定和我无关,不然我也不会躲在这里喝闷酒,我来吴国后才知道,越国国君死于吴国刺客的暗杀中,越国新国君只是个五岁稚子,两国断不会联合起来成为楚国的威胁,可父亲哪怕掌握这些情报,还是派我来此,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我抬眼看他:“他们是故意支开你的?”
薳东杨苦笑一声:“我与屈云笙从小走得近,屈云笙和公子玦又关系匪浅,他们自然而然以为我支持的是公子玦,所以才在此时故意支我来吴国,还派了人监视我,让我等新王继位后,得了传召才能回去。”
我看着这满地的酒壶,终于明白为何薳东杨对那女子口出恶言了,他这张嘴虽然厉害,却从不恶毒,方才我就纳闷他怎么突然转性了。
“我十四五岁便开始游走诸侯国,几次三番差点丧命,但纵使如此,我对薳氏来说,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工具,好用时便留,不好用了便扔,新王继位后,恐怕薳氏也不会再有我的位置了。”
我看着他一脸无奈和颓靡,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安慰,犹豫再三,还是转而问了我最想知道的事。
“若敖氏呢,难道他们也站在熊渊这边?子湘大夫不是和楚王一路扶持走过来的吗?”
薳东杨笑了笑,更加无奈:“老贼年岁大了,受了风寒扛不住,已经快不行了,斗渤率领若敖氏精锐在齐国苦战,齐国比想象中难打的多,之前他们预计宋国鲁国不会干涉,没想两国都出动了举国之兵,联合围困斗渤,只怕斗渤也快撑不住了。”
“也许这一切,都是景云预先计划好的。”
薳东杨点点头:“恐怕不仅于此,之前我就有些疑惑,景云做事极其小心,怎么会在几条鱼上栽了跟头,被陈国小官发现端倪,现在想想,只怕被陈国发现他是间谍这件事,也在他的计划之中……我这位挚友,真的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搅乱所有国家。”
我和薳东杨都陷入了沉思,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真的很憋屈,憋屈到想发泄都没处发泄,回头一看,哪怕重来一遍,还是会上同样的当。
“你打算怎么做?”我看着薳东杨道。
“还能怎么做?”薳东杨嗤笑一声,“现在大局已定,几大氏族除了若敖氏还不明确,其余都已倒向熊渊,我就在这太湖上好好等着,听听曲,赏赏舞,等着新王传召,看他能把我安排到哪个犄角旮旯等死。”
我看着他的表情,虽是勉强笑着,却比吞黄连还苦。
“你呢,这一切原本就和你无关,你不如就跟我一起在吴国待着,景云杀你不成,一定还会再杀你,否则屈云天不会安安心心当他的家主,你也别瞎掺和了。”
我顿了顿,拱手道:“如果这是你的真心话,那我们喝完这壶酒便道别吧,你安安心心在这太湖上待着,安安心心等我的消息,到时候再安安心心来替我收尸。”
薳东杨抬眼看我,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我不屑一笑:“做什么,都这般欺辱到头上了,难道要一直躲在这里看那些人得意?这种窝囊事我可干不出来,你要躲随意,恕不奉陪。”
我站起身要走,薳东杨扯住我的袖子,将我按了回来:“你说清楚,你要做什么,要奉陪还是告辞,至少给我一个选择。”
我静默片刻,深深看着他,随后用手在桌案上画出了诸侯国方位图。
“我猜测,公子玦会去此处?”
薳东杨低声道:“秦国?不可能,他应该会去林地找你。”
“对,所有人都会这么想,所以林地一定有重兵把守,他不傻,他一定会去找唯一能帮他杀回郢都的大国做支持。”
我顿了顿,又道:“我打算去秦国找他,但光是秦国还不够,还需要一国支持,只有该国出兵,才能有一半胜算。”
薳东杨看着地图,明白我的意思:“吴国!”
我点点头,对他拱手道:“能说动吴国出兵的,唯有一张嘴能退三军的薳大夫,但若是薳大夫打算躲在太湖不问世事,我就算笨嘴拙舌,也要拼命一试。”
薳东杨看着桌上的方位图,又抬眼看我,颓靡的目光中终于重新出现了神采。
他笑道:“有我薳东杨在,还轮不到你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