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莫汐,你这脑袋到底怎么……
莫离和莫思护送着子玉快马前往巴国的渡口——巫峡口。
巴国建在崇山峻岭之中, 整个国家都与连绵不断的高山融合为一体,走山路九曲十八弯,恐怕等他们走到巴国国都江洲, 楚国已经完全被熊渊控制了。
所以三人直接选择最快的水路, 经巫峡口入巫江, 虽巫江险急,但两岸有纤夫,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到达江洲。
“巫峡口就在前面, 我们快到了。”莫离眺望远方的垭口, 对子玉道。
子玉一扬马鞭,加快马速。
忽然,他耳边传来“咻”的一声, 子玉侧身闪避,一支箭直直没入前方的地上,马匹受惊, 嘶鸣着扬起马蹄,尘土飞扬。
后面传来急速的马蹄声, 三人一愣神的功夫,就被六个人围在了中间。
“啊, 爹, 怎么是你?”莫思喊道。
“兔崽子,到我这边来, 你们不能去巴国。”莫思他爹喝令道。
“啊?”莫思更疑惑了。
莫离看着为首那人头戴面巾,对他道:“莫衡叔父,你要报莫雨的仇,大可以等我们从巴国回来再报,为何偏偏选在此时?”
为首之人缓缓拿下自己的面巾, 露出一张阴鸷冷漠的脸。
“报仇?烛火阵原本就是生死阵,入阵者皆为自愿,我为何要报仇。”
莫离目光一凝:“那你这是做什么?”
“家主刚得到消息,斗渤的几万人马被齐宋鲁三国联军围困在合谷之地,只怕回不来了,所以家主临时改变了主意,让你们回去,至于子玉,今日我来,只是想向他真真正正地挑战一次,他如今是若敖氏族长,我自然不会用阴谋诡计暗杀他,你们走吧。”
莫衡原本最擅长的就是暗杀,他自信在取人性命这件事上,没人比他更娴熟。况且上次他在烛火阵中也是压倒性的战胜了子玉,若不是屈云笙捣乱,子玉早就死在他的刀下。
他原本是想独自追杀子玉的,可是刚离开没多久,便遇见其他人赶来,说情况有变,要阻止子玉去巴国。
所以他和其他人一起前来,只是想堂堂正正给莫雨报仇,让莫雨在天之灵看清楚,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杀敌取胜的。
子玉看着莫衡,一脸冷肃,他回问道:“斗渤被困在合谷?宋国和鲁国竟然出兵了?”
“何止出兵,还是举国之兵倾巢而出,看来中原国家没我们这么记仇,他们今日是敌人,明日就可以做朋友,丝毫没什么前嫌可计较。”
子玉低头琢磨了一下,瞬间便明白了——这是景云的陷阱。
他让齐国公子来楚国搬救兵,私下却联络宋国和鲁国出兵助齐,三国一围合,斗渤根本没有胜算,若是此时撤兵回来,三国一追杀,若敖氏死伤惨重,斗渤只能继续在那里苦苦支撑,等待援军。
景云的这步棋,直接将若敖氏钉在了齐国,好绝的一招。
“莫汐,现在要怎么做?”莫离侧头看他。
“对,莫汐,我们只听你的,你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莫思也看着他道。
“你个混球,看老子不一巴掌呼死你。”莫思他爹怒吼道。
“大巫祝说了,我们要用这条命保护莫汐,莫汐说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你要呼死我,先问问大巫祝同不同意。”
“你你你!”
正在此时,背后又传来一阵马蹄声,一群人往来路一看,竟是那些常年跟着莫思鬼混,管他叫大哥的少年少女们,足足来了十几个,他们骑的马都还是家里那些没长全的小马驹。
“你们来做什么?”莫衡冷着脸怒喝道。
“对啊,你们来做什么?”莫思一脸懵地问道。
“大哥,你真不够意思,我们可是你的威武军,你怎么能一个人立功不带我们。”
这些孩子自己组建了一个队伍,还取了一个特别威风的名字,平日里认莫思为威武军将军,队伍宗旨就是要做楚国大将军。
他们看莫思骑着马随子玉和莫离走了,就知道有情况,赶紧跑去问大巫祝,谁知在外面便听到大巫祝和家主莫垣争论,好像是收到了郢都急信,说若敖氏斗渤被困在了齐国,两人关于莫氏未来争论得不可开交。
既然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威武军当即便决定,不问这些大人,自己赶来追随大哥。
建功立业,只在今日!
子玉一勒缰绳,对莫思说:“你和你的威武军拦住他们,莫离,我们去渡口。”
莫离一愣,看子玉的意思,还是要按原计划进行,不过她只愣了瞬间,很快便一甩马鞭,和子玉冲了出去。
威武军当即在莫思的带领下围住那些人,这些少年少女平日里都在练武练兵,对断后包围这些事娴熟的不得了,再加上人多势众,对方都是长辈,不会真正伤害他们,所以他们很快便拖住了莫衡几人。
子玉和莫离一路急行来到渡口,看着滚滚江水,子玉突然对莫离道:“莫离,你不用随我去巴国,你帮我做件事……”
“不行,我一定要护你安全。”
“听我说,这件事比护送我要重要得多,关乎到楚国危亡。”
莫离有些不解,子玉靠近她耳边低声道:“你坐船去下游,然后在九思崖那里转道去齐国,想办法突破包围圈去找斗渤,告诉他我有一计可助他脱困。”
子玉随后将计策告知莫离,莫离听得双眼愣是放大了一圈,她惊讶地看着子玉,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我听家老们讲了这么多年兵法谋略,可从未听说过还能这样的,莫汐,你这脑袋到底怎么长的?”
子玉有些想笑,但还是和她拱手作别,随后快速跳上了一条小船,让船老大找纤夫拉船。
莫离牵着马坐上另一条船,她看着子玉往巫江去了,才安下心来让船老大开船,迅速往下游漂去。
*
吴国大夫白虞府邸,薳东杨坐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白虞下朝回府。
“哎呦,薳大夫,多日不见,可玩得尽兴?”
薳东杨呵呵笑道:“自然尽兴,吴越美女如云,让人留恋不舍啊。”
“哈哈……”白虞指了指他,大笑道,“哪比得上楚女细腰婀娜,身姿曼妙啊。”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大笑。
白虞是如今吴国国君身边的红人,专擅吃喝玩乐,不过对于治国治民,也算能手。
“白虞大人,今日到访,有要事相商,不知可否避退左右?”
白虞的笑容僵在脸色,随后变得肃然,对下人挥挥手,所有奴仆躬身退下。
“薳大夫,有何事相商,尽可直言。”
薳东杨对他拱手一礼,正色道:“我想请白虞大人劝说吴侯,出兵攻楚。”
“攻楚?”白虞整个人都懵了,“我没听错吧,你说的楚,可是楚国的楚?”
“正是!”
白虞盯着薳东杨,目光肉眼可见的戒备起来:“为何,我不懂,还请薳大夫说明白点。”
薳东杨叹了叹气:“先王突然薨逝,疑点众多。公子玦原本就极受先王重视,刚在宋国立大功没多久,又迎娶秦国公主进行联姻,他母亲是楚宫宫女,背后并无母族可倚仗,可以说,他最大的倚仗便是先王,他又怎么会自己砍断自己的大树,让自己无人可依呢?”
白虞听罢,不置可否,面色冷淡。
“那是你们楚国的事,难道薳大夫还想让我们吴国去主持公道不成?”
薳东杨愣了愣,笑道:“自然不是,但这,却可以成为吴国出兵最好的理由。”
白虞听了这话,终于不再像方才那般冷淡,转头看着薳东杨:“你为何要让吴国出兵攻楚,据我所知,你们楚国下令通缉公子玦的,还是你们薳氏的司马蔿谷,你此番做法,莫不是要背叛氏族?”
所有贵族出身的人都有个不会宣之于口的共识——哪怕背叛国家,也不能背叛氏族。
乱世中的诸侯国,没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
但若是没有氏族的支持,所谓的贵族子弟,便再不“贵”了,也许就此沦为奴隶和乡野之民,很难再有出头之日,相当于换个人生来活。
薳东杨轻笑一声,对白虞道:“我不过是赌一把必输局,若是输了,我被薳氏千刀万剐;若是赢了,我被薳氏千夫所指。”
白虞不解问道:“既然是必输局,为何要赌?”
“因为我从一出生就输了,既然已经知道了结局,为何不彻底肆意一次,哪怕死,也死的痛快。”
白虞看着薳东杨静默了好一会儿,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吴国出兵,胜算几何,若是赢了,公子玦要如何谢吴?”
“公子玦已前往别国搬救兵,倘若成功,胜算一半,至于赢了要如何谢吴,那要看吴侯的意思。”
白虞哂笑道:“一半胜算,而且还不确定,这我可劝不动国君。”
“倘若我告诉你,楚国这次动乱全是景云的计谋呢,不知白氏后人能不能劝动吴侯出兵?”
白虞转头看着薳东杨,目光蓦然锋利起来。
薳东杨面不改色继续道:“当年楚国八大氏族,白氏最为鼎盛,却被景氏告发谋逆,一夜之间近乎全灭,你爷爷白乾逃入吴国,在此扎根,繁衍生息,你白氏三代辅佐吴侯,努力钻营,难道不就是为了等候时机,反杀郢都,一报当年灭门之仇?”
白虞深深望着薳东杨,良久,才道:“你早就知道了,难怪你出使吴国,要请国君找我作陪。”
“你们三代居吴,仍不改姓,可见犹记当年之恨。此次攻楚,于吴国,有利可图;于你,可报血海深仇;于楚国,一番动乱必定元气大伤,楚国弱了,对周边国家也有好处。我相信白虞大夫一定能劝动吴侯出兵,我薳东杨在此静候佳音。”
第92章 第 92 章 “云笙,真的是你!”
我和孟阳从吴国启程, 快马加鞭赶往秦国。
吴国和秦国,一个在诸侯国最东边,一个在诸侯国最西边, 我和孟阳几乎没休息过多少时间, 夜以继日地赶路, 困极了也只能裹着衣裳在路边找个树杈睡,终于在历经五国国境后,风尘仆仆赶到了秦国国都咸阳。
我原本以为要找到公子玦会很难, 他可能会隐藏自己, 再找秦国某位大臣做说客,帮忙说服秦国国君出兵。
可没想到一入咸阳城吃个烧饼的功夫,我就听到邻桌几人在讨论公子玦了。
“嗳,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楚国来的逃难公子,还跪在王宫前面, 求咱们国君出兵呢。”
“哎,何止听说了, 我刚从那边过来,他边求边磕头, 额头全是血, 昨晚下过雨,他全身还是湿的, 看上去太可怜了。”
“他都跪了五六日了吧,咱们国君要是想帮,早就帮了,他一直跪下去也没用啊。”
“那也不一定,他毕竟刚刚娶了咱们的琅公主……”
孟阳看着我, 说道:“公子……”
我示意他闭嘴,摇摇头,让他继续喝粥,我则捏着面饼沉思。
熊玦竟然选了这么明目张胆的方式求秦伯出兵,这完全超乎我的想象,看来景云真的没想到他会来秦国搬救兵。
如此明目张胆也好,就算景云察觉了,派刺客前来,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于王宫殿前。
最危险的方式,也许往往是最安全的。
“孟阳,吃饱饭,我们一起去王宫。”
“是,公子。”孟阳埋头便大口吃起来。
我越来越喜欢孟阳陪在我身边了,感觉很踏实,而且他永远都信我,不会质疑我,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在这个满是人精的世界,有这样一个伙伴,真的很幸福。
“孟阳,如果反杀回郢都,你打算如何?”我毕竟是快离开的人,想为孟阳安排一个好的出路,跟着子玉未必就好,他身边更多时候是狂风暴雨,他的敌人要害他,一定会先害他的心腹,孟阳心思单纯,玩不过那些人。
孟阳不解地看着我:“公子,你如此笃定我们可以反杀回郢都,是不是已有办法?”
我艰难地扯起嘴角:“没有,尽人事,知天命……只是,我有预感,我们可以。”
孟阳的目光一下就亮了:“我信公子!除了子玉大哥外,我现在最信的人就是公子!”
我不禁莞尔,拍拍他的肩,和他继续吃完碗里泡着烧饼的糊糊粥。
吃完饭,我们赶往了秦国王宫,在王宫前面我终于又一次见到了熊玦。
他比那几个人描述的更惨。
额头上的血分成几股往下流,面目全非,湿透的衣衫破破烂烂,甚至依稀可见背上的肩胛骨,整个人瘦削了很多,头发未束,全散在肩上。
周围路过的人或摇头,或嘲笑,或议论,可熊玦丝毫没理会周围的声音和目光,只是不停地磕头,对着秦王宫拱手道:“请秦伯发兵攻楚,助我为父报仇!”
他的声音已经哑了,有些含混不清,身子也快没了力气,在勉力强撑。
我鼻头一酸,走了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臂。
“请……”他没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我,目光有些浑浊。
“我没做梦吧,怎么是你?”他喃喃道。
我跪在他身边,将他的手臂搭在我身上,微笑道:“你靠着我,我和你一起跪求秦伯出兵。”
他听见我这么说,浑浊的目光终于清晰起来。
“云笙,真的是你!”
“嗯~”我点点头,“我猜你一定会来秦国,所以赶过来了,熊玦,振作些,我们一定要杀回郢都,用熊渊和景云的人头祭奠先王。”
熊玦的目光闪动几下,最终,他强忍下眼里的泪水,靠着我,和我一起跪求秦伯。
“楚国左徒屈云笙,跪请秦伯出兵,先王薨逝之前选择与秦联姻,便是信任秦伯,如今先王死得不明不白,难道秦伯当真可以坐视不理,安安稳稳睡在这王宫大殿里?那秦国国君,也不过是个趋利避害的小人,不配当大国之君!”
我说完,磕了一个响头,又大声道:“楚国左徒屈云笙,跪请秦伯出兵,先王薨逝之前选择与秦联姻,便是信任秦伯,如今先王死得不明不白,难道秦伯当真可以坐视不理,安安稳稳睡在这王宫大殿里吗?那秦国国君,也不过是个趋利避害的小人,不配当大国之君!”
周围围观的人渐渐增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多,公子玦半靠在我身上,怔怔看着我,我一直磕头,一直请求,一直从天亮跪到天黑,又从天黑跪到天亮,直到第二天日中,我也磕得头破血流之时,身后突然又多出了一个人。
“秦国大夫养珲,跪请国君出兵,秦楚联姻,乃大王和楚国先王的约定,今楚国先王无端被害,死因不明,望国君信守君子承诺,出兵攻楚,为楚国先王讨个真相。”
我和熊玦往后看,只见一个青白胡须的男子跪在我们身后,和我们一起磕头跪求,他身形瘦削,可整个人都有种饱读诗书的君子之风,也有着秦地特有的庄重和肃杀感。
“啊,养大夫也来了,那国君说不定真的会来。”
“是,养大夫可不是一般人,他可是老族的首领。”
随着众人的纷纷议论声,又有两个较为年轻的男子跪在我们身后,对着秦王宫道。
“秦将怀樾,跪请国君出兵。秦楚刚联姻,便发生如此逆天违德之事,公子玦乃琅公主夫婿,倘若此时秦国置之不理,此后若是秦国发生类似的事,又有谁会伸出援手。”
“秦臣公孙椒,跪请国君出兵。老秦人不怕死,就怕失信,望国君莫要做出惹人耻笑之事,若是国君害怕楚国,避而不出,那我公孙椒,可就不伺候国君了。”
我看着这三个人,内心很是震动,秦国人身上有种质朴感和沉重感,好像泰山崩于前也改变不了他们内心的准则,不愧是日后能一统天下的国家,有些特质,是与生俱来的。
我们边跪边求,不知不觉间,身后的队伍越来越长,直到夕阳快落下时,身后已经跪了十几人。
秦王宫那扇厚重的门,终于在众人的跪求声中打开了。
在侍卫和大臣的簇拥中,秦伯走了出来,他看上去有四十来岁,可整个人却透着一种锋锐之气,丝毫不逊于楚王。
他手里拿着一个信简,看着我和公子玦道:“你们二人谁是熊玦?”
熊玦恭敬回道:“回秦伯,我乃熊玦。”
秦伯点点头,拿起手里的信简:“嬴琅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她说,楚国大夫让她改嫁熊渊,但你生死不明,她不答应,只要你活着,她就还是你熊玦的妻子,若你死了,她就自缢于楚国,随你同葬。”
熊玦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低声哑然道:“嬴琅……”
秦伯又道:“助你逃脱的内侍,已被五马分尸,他死前口口声声对众人高呼,说你是被冤枉的,说你父王本打算在你成婚后便改立你为世子,如今郢都城里议论纷纷,但大部分人都站在你这边。”
我看熊玦的眼睛一下便红了,克制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还有一事,巴国和吴国均已出兵,正在楚国边境和楚军作战,看来支持你的楚国大臣,还不少。”
我和公子玦面面相觑,都吃惊不小。
吴国在我的意料之中,只要薳东杨那厮能答应,必定就有九成的把握,就像孟阳无条件相信我一样,我也无条件的相信他。
可巴国,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难道是子音公主要为父讨公道?
不对,没有哪个国家会真正为了讨公道而出兵,就算是秦伯,也是在各方面讯息收集齐全后,审时度势下才决定出来见我们。
而巴国和楚国交恶很多年,关系也是在子音公主嫁过去后才开始缓和的,更不可能会为了替楚王讨公道而出兵。
除非有个像薳东杨一样位高权重的大臣出使巴国,许以利益,才有可能会出兵。
楚国能站在公子玦身后,还算位高权重的,除了我和薳东杨还能有谁?
我深深看着眼前的熊玦,很想透过他看见他背后一直隐藏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熊玦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嘴唇微微张开,正欲说什么,便听秦伯道——
“熊玦,寡人已经决定,助你回楚,既是为了你父王,也是为了嬴琅,希望你能对得起寡人这份信任。”
熊玦立马转过身去,直起后背,郑重三拜:“熊玦谢秦伯出兵之恩,他日回楚,定当报答。”
秦伯点点头,扶起公子玦,仔仔细细看了看他,眼神中透出了欣赏。
第93章 第 93 章 我要成为铜绿山之主
两日后, 秦国三军齐聚,我和熊玦立于中军的战车中,随着秦兵一路疾驰, 飞速杀向楚国。
这种感觉真的很微妙, 曾经我还是个楚军统帅, 率领楚国三军攻打百濮,可如今,楚国和楚军, 竟然都站在了我的对面。
秦军常年和西戎作战, 军纪严明,作战极勇,再加上军中有熊玦, 所以楚国偏远之地的小城几乎是我们还没怎么攻,便自行开城投降,我们一路宛如离弦之箭, 风驰电掣般便行到了郢都以西的丰林城。
郢都周边一共有八个环绕郢都而建的卫城,个个城高墙厚, 极难攻克,我们到了丰林城后, 便遇到了一个极大的阻碍——
屈云天率领屈氏兵马守在丰林城上, 严阵以待。
楚国因为有铜绿山的关系,所以武器冶炼比其他国家更加先进, 守城器械充足完备,秦军就算再勇,也是血肉之躯,挡不住那漫天的箭雨和巨石倾覆而下。
我们攻了两天,都没攻下丰林城, 屈云天一身铠甲,站在城墙上指挥作战,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我,我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也能猜出那是种什么心情。
他在我心里,还是之前那副好大哥的模样,平日里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在屈云池责罚我时总是会挡在我身前,为我说话。
原来在那张好大哥的面具下,竟然藏着经年刻骨的怨恨。
终于,在第三日夜晚,屈云天派人夜缒而出,往秦军军营里送信,信上说——只要贵军献上屈云笙人头,便开门投降。
秦伯将信递给熊玦,熊玦将信一把揉碎,拔刀想要砍了送信使者。
我拦着他,摇头道:“他也是受命而来,况且他也是我屈氏子弟。”
信使听了这话,紧绷的神色略有晃动,他朝我恭恭敬敬施礼道:“四公子,我很希望你才是我屈氏家主,但事到如今,你我只能兵戎相见。”
我无奈笑道:“回去告诉我大哥,他要报仇,我也要报仇,但我会永远记得,他一直是那个护在我身前的好大哥。”
“另外,秦国此行完全是为了伸张正义,并非侵楚,望屈氏子弟能明辨是非。”
信使讽刺一笑:“四公子,正义也罢,不正义也罢,对于我们这些楚国子民来说,凡是带兵踏入我楚国土地的,皆是外敌,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允许任何外敌攻破郢都城门,你们这些站在上面的人想什么,我不懂。但我私心希望四公子能嬴,到时,请务必踩着我的头颅过去。”
我眼睛一热,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对他郑重回了一礼。
信使离开后,我独自走上秦军临时搭建的高台,眺望着丰林城高厚的城墙,想着怎么才能攻破那道门。
过了良久,我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在想什么?”
我转头看见是熊玦,他这段日子过得很辛苦,整个人都像被压了千斤巨石,眉目间含着一股难以纾解的压抑。
“我在想,如果我们攻不下此城,是不是只能等巴国和吴国从其他方向攻破郢都,再趁乱进去。”
熊玦走到我身边,远远眺望那座城:“丰林城是楚国所有城中最坚固的,当初楚国先祖被驱赶至此,八面受敌,但其他方向还有山林河沟这些天然屏障,唯有此路,一片坦途,毫无阻拦,所以从楚国自先祖起便一直在修建此城,要顺利攻下,难比登天。”
我问道:“所以秦伯在这里的意义,是拖住屈氏?”
熊玦点点头:“秦军的探子回来了,他说负责阻挡吴国的,是薳氏兵马,而王氏兵马有一半布防在汉水两岸,负责阻拦巴国,另一半则留守郢都。我们只要能拖住屈氏,便能为其他两国制造机会。”
我捏紧了手心,低声道:“这么等着别人给机会,可不是什么好事。”
秦伯出兵是为道义,他没有拼命的理由,我理解他。
但若是巴国和吴国也这样想,都在等着其他两国制造机会,时间一长,后勤补给跟不上,局势一定会顷刻逆转。
我看着熊玦,严肃道:“必须尽快攻下丰林城,一天也不能拖,郢都城不缺水不缺粮,我们打不了持久战,若是时间长了军心涣散,熊渊再开出丰厚条件,恐怕如今帮我们的这些人,转眼就会成为杀我们的人。”
熊玦凝重地点点头,却仍是苦恼:“可丰林城要如何攻破?”
全楚最为坚固的城墙,恐怕只有大炮来才轰的动。
但可惜,现在还没发明出大炮这种热兵器。
“你先回去,秦伯的营帐也许有新的军情,我在这里再想想。”
熊玦点点头,走下高台,有一个秦兵却从远处跑了过来,到台下对我拱手道:“屈公子,有一个女子要见你,她说她有帮你破城之法,但必须要和你当面说。”
熊玦疑惑地回望我,老子比他更疑惑,我快速走下高台,随着那名秦兵往秦伯的军营奔了过去。
到了军营,我看着那女子的背影,她一身黑衣斗篷,实在看不出是何人。
“请问……”
我话音未落,她便转过身来,我看见是她,既惊又喜。
“昭翎,你怎么来了?”
昭翎笑了笑,可她的笑容里带着一抹苦味,她看着我道:“四公子,你果然和公子玦一道,借兵杀回了郢都城。”
秦军将领厉声说道:“你有何破城之法,现在可以说了吧,我秦军营帐可不是给你们小情侣叙旧的地方。”
老子真的怒火中烧,我狠狠剜了对方一眼,拉起昭翎的手腕往外走,四周都是愕然的目光。
昭翎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我严肃地看着她,想对她说你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说可以不说,昭翎仿佛看懂了我的意思,她弯起唇角摇摇头,对我道:“这次四公子不用护我,我来是为了还你的大恩,当然也是为了昭氏。”
“昭氏怎么了?”
昭翎目光中闪过一抹悲色,她扯开我的手,转过身去看着众人,又脱下斗篷,这才露出了她身上隐藏的一个东西。
是一个造型十分精巧的弩。
昭翎扯出那把驽,上面插有五把小箭,她拿起驽对准营帐的羊皮地图,手上一拉,只听嗖嗖嗖嗖嗖五个破风之声,营帐的羊皮地图瞬间被刺了个对穿,从营帐上掉落下来。
众人惊骇,宛如见鬼一般。
饶是我这种已经知道人类还能发明出核弹□□洲际导弹的现代人,也惊得两眼发直。
这玩意儿可是我穿越过来后,第一次见到的机动武器!
哪怕如昭翎这般的瘦弱女子,也能一把连射五箭,且威力巨大,相当于身上装置了五个神箭手。
“这是连弩,是我铜绿山新近制出的兵器,这种小的,可用于近身战,此外还有三个大驽,可用于攻城。”
方才还在厉声斥责的秦将一脸狂喜,对秦伯道:“国君,那我们今晚就攻城?”
秦伯抬手制止他说下去,对昭翎说:“你是昭氏女,为何要帮我们攻破郢都,据寡人所知,与你们昭氏交好的随国国君,他妹妹可是嫁给了薳氏家主。”
昭翎听了这话,浑身透着一股冰寒的凉意:“随国从未与我们昭氏交好,此番楚国动乱,随国私下勾结我大哥,杀了我父亲……我和祖母自公子玦婚礼后,预感楚国将大乱,便偷偷将新制的连弩转运到此地,我已在此躲了半月,就等着四公子和公子玦带兵回楚。”
“你如何知道我们会选择这条路?”公子玦问道。
“并不知道,但要攻下此城,非连弩不可。我已经做好了两个准备,若来的人是你们,我前来献驽,若是别人,我便烧了连弩,自己回铜绿山为父报仇,营救祖母。”
昭翎说着说着,眼尾便红了起来,她朝公子玦跪下道:“公子玦,此番我助你攻城,只为两样东西,若你答应我,我便立刻说出连弩位置。”
“哪两样?”公子玦问道。
“第一,若你成功夺得王位,请将我大哥的人头赐给我,我要将他的头风干,做成青铜容器,插放在铜绿山山门,人人可唾之,可踩之,可溺之。”
“好,这个不难,就算你不说,此等勾结外敌杀父杀主的畜生,我也断然不会放过!”
“第二,我要成为铜绿山之主,我昭翎此生,不婚不育,不嫁不娶,我只要铜绿山,望公子成全。”
此言一出,四下寂然,人人脸上写满了不可理喻,仿佛昭翎是个疯婆子。
公子玦似乎也很犹豫:“昭翎,你要铜绿山,便意味着你要成为昭氏家主,楚国从古自今,还没有女子能做氏族族长的先例。”
昭翎目光一凝,望着公子玦:“没有先例,我便做第一个先例,就像我手上的连弩,不也没有先例?况且我若做了昭氏家主,不嫁不娶,公子不就永远也无需担心昭氏私通外敌,背离楚国吗?”
公子玦一震,他看着昭翎的目光从疑惑渐渐变得锋利,良久,他终于松口道:“好,我熊玦今日对着神灵起誓,若我夺得王位,必封昭氏翎为昭氏家主,永居铜绿山,若违此誓,当众人离心,身首异处,永堕黄泉。”
公子玦下了一个很重的誓,所有人都一脸惊诧看着他,仿佛他和昭翎都疯了。
昭翎露出满意的笑容,侧脸看了看我,目光雪亮,我也提起唇角,微笑着看她。
昭氏翎,凤凰之翎,凤凰当翱翔九天……
她当日对我说的话,今日才清清楚楚进入了我的脑海里。
第94章 第 94 章 “楚天和,我们走。”……
郢都以东, 息雨城下,细雨霏霏。
薳东杨立于城下的战车中,抬首看着城墙上站于正中位置的薳期思, 目光沉沉。
薳期思一身铠甲, 提剑在手, 头发已经有些微凌乱,他用剑指着城墙下的薳东杨,喝道:“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从今以后, 薳氏族谱再没有你这个人,薳这个姓,你不配再有。”
薳东杨冷声一笑, 回呛道:“没有我这个人又如何,只要新王继位,我大不了重开一本族谱, 我薳东杨便做薳氏开天辟地第一人,又有何不可?”
薳期思听了这话, 早就堆满的怒火腾一下便炸了,他颤抖着声道:“我就不该, 教你这么多东西, 早知道你是这么个没有良心的小畜生,我当初就该让你自生自灭算了。”
薳东杨只觉得好笑, 眼眶腾一下便热了,大声说道:“怎么,后悔了?说得好像三顾景氏求娶我娘的不是你,和我娘同床共枕让她怀胎的不是你,贪图美色逼死我娘的不是你一样……”
薳东杨说这些话时, 双眼渐渐湿红,最后满目殷红,好像要滴血一般:“你教我?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难道不该教我?说得好像你教我是种赏赐……而且不是你教我,是我一步步走到你面前,让你看见了我!”
身为你的儿子,却像个荒野里的小野兽,经历各种勾心斗角,撕咬搏杀才能走到你面前,让你看见你还有这么个儿子。
现在,你却说你后悔了。
你配吗?
薳东杨咬咬牙,将他即将垂落的眼泪憋了回去,握紧了手里的剑。
白虞站在薳东杨身边,有些不耐烦道:“跟他废什么话,我们攻了好几日都攻不下,快想个办法。”
薳东杨转头看着他,冷哼道:“我又不是将帅之才,如何攻城,白虞大人应该问你们的大将军。”
白虞吃瘪,目光森冷,扭过头去不再同他多言,又听见吴国大将军专胥下令攻城,便挥剑喊杀,径直冲向了城墙。
两军厮杀了大半日,从细雨霏霏打到骄阳当空,吴将专胥见久攻不下,正在犹豫要不要撤军时,却看见城墙上的楚军突然全都收回了弓箭,很快便撤下了城墙。
“报——”
探子骑马快速穿行于三军之间,跳下马后连跑带跌扑到在专胥面前。
“报告将军,楚国西边的丰林城已被攻破,秦伯和公子玦带着秦军正杀向郢都。”
薳东杨和白虞也赶了过来,听见消息,白虞一脸兴奋,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攻破郢都,只在今日!”
薳东杨看见白虞癫狂的模样,隐隐有些担忧,他没想到丰林城竟然是第一个被破的,按理说不应该啊~
如此一来,他一路以来的担忧反而更加强烈了。
吴国肯出兵,一为利,二为仇。
他们不像秦国有公子玦和嬴琅,也不像巴国有子音公主,吴国三军可以说完全没有制约,这样的兵一入城,将会成为很大的隐患。
当初他是不知道巴国会出兵,才不得不选择最合适的吴国,将胜算提高到一半,倘若他知道巴国会出兵,无论如何也不会找这帮垂涎楚国已久的豺狼虎豹借兵。
本以为息雨城没那么容易攻下,吴兵会在这里元气大伤,没想到丰林城一破,薳氏被迫回援郢都,这里相当于不攻自破,吴国将以全盛之势进入郢都。
薳东杨赶紧揖拜道:“专将军,白大夫,望你们进入郢都城后,能遵守承诺,无犯百姓。”
专胥和白虞互看一眼,愣了一下,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玩笑话一般大笑起来。
随即,专胥压根无视薳东杨的请求,对全军下令道:“吴军听令,杀向郢都,各取所需,你们要的珍宝女人,都在前面,要多少有多少,这便是你们此战的赏赐!”
吴国全军顿时亢奋起来,嗷嗷吼着,两万人的吼声铺天盖地,宛如黄泉野鬼游行世间,前方正有一顿饕餮盛宴等着他们。
薳东杨再也阻拦不住,在真正发疯的三军面前,任凭他吼破了喉咙也抵抗不住一兵一卒,白虞看着崩溃无力的他,凉凉一笑。
“当年我白氏逃离楚国时,那郢都城里的百姓可都是探子,连我白氏几个月大的稚子也没放过,薳大夫,你可知我等了多少年才等到这个机会……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悔恨,哪怕你不来借兵,吴国见楚国乱了,也定会出兵来瓜分这块肥肉,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国君就连做梦都是攻占郢都,啃咬这块肥膏,都说楚人是蛮夷,但跟吴国相比,我们楚人都算温顺有礼的小羊羔了。”
白虞撇下薳东杨,挥鞭驱马,薳东杨被一个人丢在原地,他望着吴军的背影,陷入了此生最大的绝望。
*
子玉和巴国军队正在汉水两岸与王军厮杀,战况十分惨烈,两军士兵的鲜血都将汉水染成了红色。
楚国王军常年四处作战,极其勇猛,且战术完备,司马蔿谷坐镇中军,指挥调度,攻防兼备,巴国一度陷入被动。
关键时候还是莫垣率领莫氏全族赶来,支援子玉,战场局势才得以反转。
莫氏每个人都受过高强度战斗训练,战斗力几乎是碾压性的强悍,可惜莫氏全族加起来也只有几千人,但光是这几千人,便打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莫氏和巴国军队在子玉的带领下,逐渐逼向汉水下游,两边正在一片平原酣战时,便听见楚国王军中传来激烈的击鼓声,击鼓声急促强烈,是退兵之声,王军听见鼓声,快速撤退,很快便消失在平原之上。
子玉和莫垣,还有巴国将军萧鼎围在一起等着探子消息,其余人马皆原地休整。
不一会儿,探子快马赶来,跪在三人面前道:“禀将军,是楚国西面的丰林城破了,秦军已杀向郢都。”
“丰林城,怎么会?”子玉和莫垣俱是一惊。
虽然他们几天前便知道公子玦向秦伯借兵回楚,已攻到了丰林城下,但二人都知道丰林城极难攻克,甚至是三路当中最难攻克的,因此并没有把希望放在秦军那里。
但没想到最先被攻下的,居然就是丰林城。
莫垣和萧鼎都看向子玉,等着他下令,子玉没有片刻犹豫,当即下令到:“即刻攻入郢都,助秦军擒获熊渊和景云。”
*
我随着秦军杀进了郢都城,郢都城可比丰林城好打的多,再加上有天降神兵“连弩”相助,只打了一个时辰,郢都城的大门便被秦军撞开了。
秦伯下令,全军直入楚王宫,不得侵扰百姓,否则军令处置。
秦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所有秦军都目标统一,快速赶往楚王宫。
我勒住缰绳,看着公子玦和秦伯前行的背影,挥鞭赶向另一处。
熊玦有秦军护着,我并不担心,巴国那边虽然情况不明,但子音是巴国夫人,想必问题不大。
我唯一担心的,是吴国。
不知怎得,我从进入郢都城起,心里就泛起一阵阵恶寒,仿佛回到了我刚穿过来还没适应这具身体的时候。
心慌,莫名的心慌~
借兵吴国是我出的主意,当时我并不知道巴国会出兵,在所有国家当中,与楚相邻且有可能会出兵的,我只能想到吴国。
但如今细细考虑起来,这个主意真的好吗?
吴国没有熊玦,也没有子音,出兵楚国只为利益,丝毫没有掣肘,倘若吴国将领要用烧杀抢掠做为三军战利品,又当如何?
我越想越觉得可怕,浑身寒毛炸起,身体又冷又热,竟然感觉有些脱力。
□□的马可丝毫没有我这种脱力感,它这段日子已经调节成了战斗模式,老子一挥鞭,它便不要命地跑,很快便跑到了郢都之东。
随着我越来越靠近郢都城东,一股奇怪的味道便随风灌入口鼻,我细细闻了闻,很快便反应过来,是木头烧焦的味道。
我一挥马鞭,快速飞驰,越来越浓的焦味和烟味弥散在空气中,混在这些焦味之中的,还有血腥味。
我看见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为首一人放声狂笑,他的戈矛之尖,还挑了一个小小的东西,背后士兵皆是大笑,待他们走的近了,我才看清,那戈矛之尖的,竟然是个小小的婴孩。
婴孩被戈矛贯穿了肚子,七窍流血,浑身瘫软,那几人看见我,都停下马,冲我问道:“你是何人,楚人?秦人?还是巴人?”
我一脸震愕盯着那个婴孩,为首那人把目光转向婴孩,又看着我道:“这女婴的母亲咬了哥几个好几口,我兄弟大腿上的肉都被她咬下来了,我们杀她的孩子不算过分吧,你看什么看,要不要爷几个人也和你玩玩?”
我喉咙里像被人塞了一把烫红的钢块,痛的难以开口,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谁,下的,令?”
“什么?”为首那人笑着问,“谁下的令?自然是我们的大将军和白大夫,白大夫说了,凡是楚人,皆可当作飞禽走兽,或杀或烧,或玩或食,尽可随意。”
其余几人看见我的脸色,都有些收敛,不再像方才那般放肆。
“我们快走吧。”其中一人说道。
为首那人看看他,把戈矛一抖,婴孩滚到地上,他驱马便走,后面人赶紧跟着。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拿出昭翎给我的弓弩,对准他们的后背心窝处。
一、二、三、四、五。
五人惨叫着滚下马背,挣扎片刻当场丧命,我抱起那个婴孩,将她的衣裳重新敛好,又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布,将她背在背上。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状态,什么情绪,我就像踩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血红色云朵上,脑海里全是茫然,我骑马一路往前,终于进入了城东大居落,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宛如人间炼狱,我放走了马,捡起一把遗落的剑,走到最近的一个屋子。
屋子里一个男子双手被捆绑着,吊在梁上,他整个脸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却还有一息尚存,正绝望地看着对面柴火处,哑然哭着。
而对面的柴火堆之后,几个吴兵正排着队侵犯一女子,女子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个碎成渣的破陶罐,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我身上的恶寒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蓬勃之势迅速扩张,从心脏到四肢,冰寒之意浸入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无知无觉的冰人,眼里只剩血红。
“你是……”
那人话音未落,就被我一剑砍下了头颅,其余几人看见我,露出惊恐,想要跑出去,我一脚蹬向边上长凳,长凳砸向房门,挡住了几人的退路,我没等他们有举剑机会,便一一砍倒在地。
我看了那女子一眼,将她被扔在角落的衣裳拾起,盖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上,又砍下那男子手上的绳索,便走了出去。
四周全是凄厉的哭喊声,我已经不知道该去何处,只是茫然的片刻之间,便看见对面的巷子里滚出一个圆形物体,物体已被烧焦,上面还残留着从从火星,一群吴兵踢着那物体,好像在踢球。
我走了过去,吴兵看见我,停下了脚步,那圆形物体刚好滚在我的脚下。
那是一个头颅,早已分不出男女,但看其大小,好像是一个不大的孩童头颅。
我抬起头,静静看着那群吴兵,心里白茫茫一片。
正在此时,另一边的大道上,又跑出来两个坐着马车的吴兵,两人后面都跟着一队人马,像是两个百夫长,他们马车后面各自拖着一串人头,一边走,还有士兵一边互相数着对方的人头数,互报数字。
他们数着数着都看见了我,驾着马车飞驰而来。
我茫然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疑惑的脸,看着他们看见我身后屋子后勃然变色的脸,又看着他们纷纷将剑尖对准我后严阵以待的脸。
好多人,好多张脸,好多晃眼的剑光。
可是我还是感觉自己是个冰冷的躯体,不受控制地踩到一片血红的云上,一切皆是茫然。
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又如何能回答他们的问话。
他们一起朝我攻来,我便举剑刺杀,一圈又一圈人在我面前倒下,又一圈又一圈人围了上来,我像是不知道痛,不知道累,不知道恐惧一般,满脑子只知道一件事。
杀!
我要杀了所有人!
是所有人!
我一步步往前走,那不知围了几圈的人一步步往后退,一片又一片尸体倒在我身旁,好像为我铺出了一条尸山血海路,我身上中了不少剑,但我已经失去了痛感,只感觉这具身体像被冰封于极北之地,早已化作了冰雕,失去了所有五感。
我不知道我究竟杀了多少人,直到我的剑都砍缺了,对面的弓箭手终于支援了过来。
他们围住了我,喝令我不要往前再行一步,我虽听清了那些话,但脑子好像理解不了。
我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件事。
杀!
杀了所有人!
我依旧往前走,对方为首之人射了一箭,我砍开那支箭,对方怒了,下令全员放箭,我知道我快死了,但无论身体和脑子都没有半分恐惧。
死就死吧。
我想死。
让我死。
快!
可惜对方的箭没射出来,一支更锋利更巨大的箭射到了我后面不远处的高台上,高台应声而倒,顷刻间便坍塌成一片废墟,那支箭好像一个威胁震慑了所有人,所有吴兵都不敢动了。
吴兵没有见过这支箭,我却见过,是攻城的连弩。
远远望去,一队人马正飞驰而来,为首那人好像是我朝思暮想之人,他顷身往下,斜跨马背,祭出长剑,剑刃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他的马闯破人群,最后停在我身边,厉声嘶鸣。
他在马背上看看我,又看看我背上的婴孩,目光微闪,最后朝我伸过来一只手。
“楚天和,我们走。”
我伸出冰凉的手,被他一拉,便跳上了马背,我坐在他的身后,一只手木然地圈着他的腰,另一只手还是死死握着那把砍缺的剑。
“慢着,他杀了我们这么多兵,不能就这么放他走!”
子玉扯住缰绳,扭转马头,看着为首那人冷声道:“我乃楚国若敖氏族长,莫汐,让你们的专胥将军来管我要人,我会在楚王宫中恭候大驾,他若不来,我便去你们吴军军营,亲自拜访!”
第95章 第 95 章 我们的事,只有我说可以……
子玉说完这话, 对面的表情瞬间僵凝,为首那人挥挥手,围着我们的吴兵当即散开一个缺口, 子玉一扬马鞭, 带着我冲去人群, 往秦王宫方向飞驰而去。
跟着他来的那些人也掉转马头,紧跟在我们身后,我恍惚中看见了孟阳和昭翎, 其余人皆不认识, 看上去年纪都较小,还是少年模样。
我们一路驰骋,直到来到楚王宫前的一个街市, 街市早已化作断壁残垣,街道上横陈着楚兵、秦兵和巴兵的尸首,看得出来这里刚经历了一番恶战。
子玉眺望楚王宫方向, 随即偏头对我低声道:“你还能撑住吗?”
我听见他的声音,才从朦朦胧胧的迷惘之境清醒了几分, 随即便感到周身的剧痛轰然来袭,我手腕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残剑脱手, 掉落地上。
“子玉,放我下来, 我不想去王宫。”
子玉没说话,只是眉头紧拧,我也没想过要征求他的同意,便从马背上翻了下去,木然地往回走。
“公子!”孟阳看着我大声道。
“屈云笙, 你去哪儿?”昭翎也担忧地问道。
我很想回答他们,但我说不出任何话,我从喉咙到心脏,都在被一种滞后的痛感烧灼,此时此刻,我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我只想回到郢都城东——杀人,或者被杀。
我走了十来步,手腕突然被人死死拽住,我回头看见子玉,他脸上出现了我此前从没见过的表情,那是一种不宣之于口的心疼,他似乎和我一样疼。
“你一个人,敌不过千军万马,现在最重要的是擒拿熊渊和景云,秦国和巴国不会帮我们驱赶吴兵,我们手上没有更多的兵马,只能先做最重要的事。”
他说的这些话,我何尝不知道,但我……
我转过头,甩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子玉直接攥起我的手腕,挡在我身前,对我道:“你信我,过段时间,我一定会把那些畜生从楚国土地上赶走。”
我怔怔看着他,觉得自己的眼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此刻已经处于快到崩溃的边缘。
“子玉,你不明白,提议向吴国借兵的人,是我。”
我艰难说出这句话,子玉的脸上闪过一抹诧异,但也只是一瞬而逝。
“当时情况不明,你这个决定并没有错,我相信薳东杨一定和吴国协议过无伤百姓,是吴国失信,错不在你。”
我冷笑一下,甩开他的手,岌岌可危的眼眶终于支撑不住,眼泪顷然落下,在我脸上流下两道凉凉的痕迹。
“错不在我?子玉,我第一次发现,我真的过于天真了,原来真正的战争,是这样的。”
不管是偶然还是必然,我都是最初掀起波浪的那支桨,在这场浩劫里,我是最大的罪人。
我要赎罪,用这条命来赎罪。
我绕过他想走,没想到子玉却突然抱住了我,他紧紧搂着我的腰,用自己的身子拦住我的去路。
“不行,你不能走。”
“你……别拦我,你有更重要的事,我们原就不是一路人,现在各行其路,也算了断了。”
子玉看着我的眼睛,目光锐利,里面好像含了许多心疼,又夹杂着更大的怒气。
“我说过要了断吗,我们的事,只有我说可以了断才能了断。”
我盯着子玉,沉默无声。
孟阳这才走了过来,对我道:“公子,子玉大哥真的很担心你。他原本率领巴国军队攻入郢都西门,而你命我在西门守着昭翎女公子修补弓弩,子玉大哥看见我,便打听你的安危,一听探子说你一个人去了郢都城东,他便不顾巴国将军的劝阻,带着莫氏的人来找你,幸亏我们来得及时,不然公子就……”
我看着眼前的子玉,心里长长叹了口气,仿佛有一个极软的东西在原本冰寒的原野上生出,心里猝不及防就软了一下。
“你信我。”他又一次说道,言语急切,“倘若你现在就死了,那你前段时间对我说的那些话无疑就是往我心上插刀,我会一生一世都活着悔恨中,楚……屈云笙,你就当是为我,信我这一次。”
我浑身的冰寒在顷刻间雪崩瓦解,我红着眼眶看他,伸出手紧紧贴着他的脸,子玉的眼眶也出现了一抹潮湿,他拉起我的手,往马的那边走去,我们刚跳上马,昭翎突然驱马来到我身边。
“屈公子,把你背上的婴孩交给我,我不会武功,去王宫只会添乱,我帮你把这个婴孩送到大巫的祭殿,他可以引渡这个婴孩的魂魄。”
我沉默片刻,便将身前打的结扯开,将那婴孩的尸首交给昭翎,又看了那婴孩最后一眼。
“昭翎,我欠你的。”
昭翎将女婴绑在身上,扯转马头,对我道:“屈云笙,你我之间,不说谢字和欠字。”
她拍马走了,子玉也带着剩下的人闯入王宫,我们进入王宫后便看见堆积如山的尸体,但厮杀声已经消止了。
等我赶到大殿时,秦兵和巴兵已经围满了大殿,大殿之外,楚兵陈尸各处,满目望去,皆是尸山血海。
浓郁的血腥味让很多人频频作呕,我和子玉往大殿里面走,围着的士兵看见我们,让开了一条路,却不准其他人进去。
我和子玉进去后,便看见被众人围着立于中央的景云,还有跪在地上抱着他娘瑟瑟发抖的熊渊。
屈云天被两个士兵按压着,跪在一旁,而薳期思,已经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屈云天看见我,面色晦暗,目眦欲裂,仿佛我才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大的仇人,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恨我,我根本没做什么。
景云看见我和子玉进来,自嘲似地笑了笑,随后大声道:“两位大功臣终于到了,薳东杨呢,他怎么还没到,他不到,我可不想坦白任何事。”
话音毕,门外便传来薳东杨涩然的声音:“我早就到了。”
他看上去很颓唐,腿上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目光森严地看着景云:“我不想太早面对你,所以一直在门外等着,如今你要见的人都到齐了,你可以交代自己如何设计毒杀先王,陷害公子玦了吧。”
景云笑了,笑得坦然,甚至有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说又何难?”
熊渊的母妃一下喝住他:“不能说,只要我们不认,他们死无对证,熊玦就还是杀父弑君的罪人,我们就还有机会。”
景云轻笑一声:“夫人,成王败寇,你以为秦国和巴国是真的想要讨一个真相?他们从选择站在熊玦那一边开始,就已经不在乎这个真相了。”
熊渊和他母妃的表情渐渐黯然了,两人瘫坐在地,抱头痛哭。
景云环视四周,最后对着熊玦行了一个君臣礼:“你赢了,公子玦,你如今是真正的楚国之王,楚国的王位向来是靠杀戮夺取的,一向如此,果然如此……哈哈哈,不愧是蛮夷之邦。”
看着他发疯似的狂笑不止,薳东杨冷声道:“不然呢,要靠什么,你所信奉的周礼?”
景云听了这话,笑声顿止,目光灼灼看着薳东杨:“靠周礼不好吗,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有自己该遵守的道,倘若人人都谨守周礼,你的父亲薳期思就不会朝三暮四,冷落你的母亲,将你看作累赘,你就会成为薳氏名正言顺的继任者,你们薳氏的乱,不就是因为身为一家之主的薳期思肆意妄为,不遵守一家之主该有的礼仪吗?啊!”
薳东杨沉默无声,只是深深看着景云,他面对景云的这番话,好像真的无力辩驳,景云直接往他的七寸插了一把刀。
巧舌如簧的薳东杨,也有说不出话的一天。
景云又看着我,目光幽冷:“屈云笙,你助公子玦夺得王位,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对的事,你这个人,彻头彻尾都流着楚国的血,你和那位傲慢无礼的先王一样,都把征战和扩张,看作是引以为傲的荣光,你们于楚国,是冬日之阳,光芒万丈,于别国,却是夏日之阳,毒辣可怖。”
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他眉毛一挑,锋利的目光仿佛要看穿我的心:“是你撺掇薳东杨向吴国借兵的吧,薳东杨这个人我太了解了,若没有他完全信任的人站在身后,他宁可自暴自弃也不会反抗薳氏,你为了胜利,为了熊玦的王位,向吴国借兵,你有没有想过这会是什么后果……不对,你知道,但你不在意,你在意的只有你自认为对的事,楚国的王位,楚国的荣光,就像你小时候说的,讲礼讲不来天下大和,能做到的,唯有手里的剑。”
我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不让双手颤抖得太厉害,子玉朝我走近一步,握住了我的手腕。
景云冷笑一声,丢掉拐杖,展开两只手,对众人道:“先王是我设计谋害的,可我杀的唯有他一人,不对,还得算上那个疱师,一共两人,而你们呢,口口声声打着正义之师的名号借兵攻楚,丝毫不顾郢都万民的生死,你们为了自己的野心,杀了何止十万人,我试问一句,到底谁才是正义之师?”
“如果不是你辅助熊渊,谋害楚王……”巴国将军萧鼎喝道。
“熊渊本就是世子,我辅助世子有何不对!先王在位二十余年,杀伐无数,吞并周边大大小小近百个部落小国,造成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景云行的是天下之礼,不是楚国之礼,我请问阁下一句,我有何错!”
“你!”萧鼎被说得有口难言,吞吐再三只得作罢。
景云冷冷环视四周,仿佛他才是这场战争的胜者,疏狂之气弥散全身,在场诸人竟无一人可反驳。
“咳咳……所以……咳咳咳……你认为你做的都对吗?”
众人听见声音,吃了一惊,门外士兵让出一条路,形销骨立的令尹子湘在族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满脸灰败,却尚有一股精气强撑着。
景云看见他,顿时愣住。
子玉也怔怔看着子湘大夫,子湘看了他一眼,疲惫地点点头,示意子玉安心。
子湘走到景云面前,对他蔼声道:“景云,你曾是我和大王,最欣赏的氏族子弟,想不到短短几年,你竟然,从头到尾,完全换了个人,我知道,你怨恨我和大王,选了你做外间,间接害死你父亲,但除了你,我们确实别无人选,你是我们心中最完美的,楚国子弟,再没人,能比得上。”
景云听了这话,霎那间眼眶发红,他指着子湘大声道:“你错了,我完全不恨你们,若不是你们,我就不会去中原游历,也不会认识夫子,也不会知道周礼,我到了齐国才知道,这天下间真正的大和之道,唯有制定礼仪,约束心中欲望,克制杀戮和征战才能实现,我做这一切都不是为了当年的怨恨,只为我心中的大愿。”
景云面对子湘,不像面对我们,他面对我们就像在睥睨一群未开化的蝼蚁,而面对子湘,却像一个小辈想对他崇拜的长辈倾述内心,渴望得到长辈的认可。
子湘咳了好几声,喘着粗气,艰难说道:“你的那位夫子有没有告诉你,讲礼之前要先讲道。”
景云茫然地看着他,嘴唇张了又张,却发不出声音。
子湘缓缓道:“我年轻时,也曾前往中原学礼,你方才说的,我都懂,且我完全认同。”
景云睁开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子湘又缓道:“但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倘若人人都讲礼,特别是良善之人更易讲礼,一旦人群中出现一个嗜杀之徒,那这些讲礼之人,将毫无还击之力,这世间更会成为一片血腥炼狱……你所向往的,人人讲礼,懂礼,守礼的世道,从根本上,天生万物时,便违背了天道。”
子湘深深吸了口气,又艰难说道:“景云,你认为熊渊无才无能,容易控制,想利用他,在楚国推行周礼,我且问你,倘若楚国真的,成了你所向往的礼仪之邦,当敌国来袭时,你要如何退敌,和对方讲周礼吗?”
景云正欲开口,子湘又道:“我知道,你们信奉周礼的人,早已分散各国,试图影响所有诸侯国,但这个世界,不仅有诸侯国,还有北狄,西戎,南蛮,东倭,你们一旦成功,诸侯国的人可能,就会渐渐收起作战的刀,届时,若刀锈了,要如何抵御这些,四面八方,觊觎诸侯国土的外夷?”
要说服一个人,一个国改变思想,是几十上百年的事,而举起屠刀相互厮杀,却在眨眼之间。
就连英语成为国际通行语的今天,各国都还在联合国互扔脏鞋,更何况言语不通的古代。
“要守礼,得先举剑,只要在刀剑的威胁下,才能讲礼。”
子湘说完这句话,跌坐在地,不停咳嗽,一大口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熊玦立马奔向他,满眼是泪。
子湘看着熊玦,拍拍他的脸:“公子,我教了你这么久,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件事,你都听明白了吗?”
熊玦边哭边点头:“我听懂了。”
我这下终于明白了,原来一直站在熊玦身后的人,是令尹子湘。
他又看向子玉,子玉蹲在他身旁,眉头紧锁,很是难受。
子湘摸了摸他的脸,挤出一点笑:“子玉,他们都说,我是老怪物,我很庆幸,在我有生之年,教出了你这个小怪物,若敖氏就,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制约氏族,为楚国尽忠。”
子玉“嗯”了一声,声音嗡嗡的,我隔了这么多步,也能感受到他心里巨大的悲意。
子湘最后透过子玉,看向我,目光却陡然凌厉起来:“屈云笙,我能看清所有人,却唯独,看不清你,不过事到如今,看得清看不清,也无所谓了,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我问道。
“不要祸乱楚国。”
只这一句,我便彻底没了声音,径直僵在了原地。
第96章 第 96 章 现在我想说了,你敢听吗……
子湘说完这话, 已是气若游丝,没撑过多久,便彻底没了气息, 熊玦哭得泣不成声, 子玉眼眶红了一圈, 却始终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不过比起他们,更崩溃的人是景云。
他又是哭, 又是笑, 又是喃喃自语,又是放声大叫,口中的话我能听清的只有四个字——我没有错!
我没有错!
我很难说景云是错的, 子湘是对的,只能说在当下的这个环境里,子湘的思维是顺势而为, 更符合实际现状。
诸侯国尚未统一,现在要讲礼, 未免太早了。
但我有什么资格说这些,我在这些人当中, 是局外人, 却也是带来最大罪孽的人。
“不要祸乱楚国。”
子湘对我的这个寄语,当真宛如一把刀插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在这些人当中扮演任何角色,哪怕这个壳子现在还是屈云笙的。
但我连屈云笙也不想演了。
我转身想离开,还没走两步,就听到发狂的景云大声喝道:“屈云笙,你不能走!”
我转过身去, 就看见景云朝我扑了过来。
“都是因为你……”他掐住了我的脖颈,“是你撺掇薳东杨向吴国借兵,是你支持公子玦走到现在,祸乱楚国,是你害死屈子言,也是你抢了屈云天本该有的位置,如果不是你,我一定会赢,我没有错,错的是你,你怎么不和屈子言一块死。”
这个时候,他是礼也不讲了,德也不讲了,一派君子之风碎的稀烂。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和屈云天一样,到头来最恨的人竟然是我。
可我不想反抗,我和他一样,都是生不如死的状态,我理解他,既然他这么恨我,就索性让他掐死我吧,死了也好,死了一了百了。
“云笙!”熊玦站起来,抬起手臂,手上的弓弩现出了箭尖。
“景云!”屈云天大喊一声,使劲挣脱开按住他的士兵,扑到了景云身后,因为太过用力肩膀脱臼,直接耷拉在两侧。
嗖的一声,箭矢飞出,将屈云天射了个对穿。
他嘴里的血大口大口往外冒,倒在了景云身上,景云满脸愕然和心痛,扶着屈云天坐在地上,抱着他大哭起来。
屈云天抬头看我,惨笑一声,艰难喘着气说道:“为什么,为什么天底下的好处都让你给占了,明明这一切本该是我的……”
他根本不需要我回答什么话,说完后,便对景云温柔笑道:“景云,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下雪天,屈云笙过一岁生辰,整个屈府都在给他庆生,我独自一人走到郢都北门,遇见你和其他氏族子弟喝酒。”
景云哽咽着说:“记得,我见你一个人,请你喝酒,你却不理我。”
屈云天又笑了笑,鲜血从嘴里汩汩下流:“不是我不想理你,而是你身边的那些氏族子弟都瞧不起我,他们说我这个人做什么都不出色,还孤僻阴郁,一点也不像个大氏族的公子。”
景云眼角的泪水不断滑落,温声道:“他们背后说你这些话,你都听到了?”
屈云天点点头:“那天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偏偏你很烦人的追上我,拉我到北门那个小酒馆里喝北方烈酒,我被呛的一塌糊涂。”
景云笑道:“那时我不知道你不擅饮酒,还强迫你品尝了好几种烈酒,你不会记恨到现在吧。”
屈云天听了,露出很温暖的笑意:“没有,我其实很开心,因为那天并不仅仅是屈云笙的生辰,也是我的生辰,只是屈府上下没人记得那天也是我的生辰,你是唯一陪我过生辰的人……景云,我真的很开心,有你在这个冰冷的郢都城里陪我。”
他吐出一大口血,呼吸更加急促,喉咙已经发出了荷荷声。
“景云,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敢说,现在我想说了,你敢听吗?”
景云默默无声看着他,痛苦的点点头:“其实我知道……”
“不,你知道是你的事,但我还是想说,我……我们屈氏可能有诅咒,不仅屈云笙这样,我也这样,我其实对你……渴慕已久,但我不敢对你说,你那么耀眼夺目,而我,却像个阴暗角落的杂草。”
屈云天看着景云,露出释然轻松的笑意,他用带血的手摸了摸景云的脸,用额头抵住他,笑道:“景云,如果有,下一世,我一定会,早点说。”
说完这句话,屈云天整个人都泄了力,瘫软的倒在地上,彻底没了生息。
景云仰头大哭,可他并没有发出声音,而是无声大哭,片刻之后,他拔出了屈云天背后的箭,对他道:“等我。”
一箭没入颈部,鲜血狂喷,景云死得干脆利落,不给自己半点活路。
我再也忍受不住,转头跑去了大殿,到台阶处扶着柱子,抵在石柱上放声痛哭起来。
我也不知道我哭了多久,一直到我哭不动了,远处太阳西沉时,我转过头,才发现有个身影站在我后面。
子玉走到我边上坐下,和我一起看着远处的落日,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安慰,没有劝导,没有询问,只是和我一起静静看着远处落日,直到落日完全没入地平线,消失在天的另一侧,繁星初上,华月当空时,他也没说过一句话。
王宫的夜灯被点燃了,余下的士兵还在忙碌着搬运尸体,就连秋荑也带着宗庙祭殿的孩子们赶来了。
秋荑一来,熊玦便召集我们所有人秉烛议事。
秦伯要搬兵回国了,他此行的目的已经圆满达成,国不可一日无君,且秦国常年与西戎交战,如今天已大寒,又到了西戎抢掠的旺季,他得赶紧回去布防秦国。
熊玦对他感谢再三,并承诺定会立嬴琅为王后,嬴琅之子为世子,此后和秦国守望相助,结为兄弟之邦。
秦伯十分满意,当夜便整军回国。
巴国向熊玦讨要三座城,那三座城原本属于巴国,但后来被楚国夺走了,子玉借兵时以若敖氏族长的名义承诺归还。
熊玦当即表示,从今天起,那三座城全归巴国。
巴国将军很是满意,决定休整一番明早回国。
果然和预料的一样,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忙驱赶吴军,吴军是楚国自己请来的,也当自己请走,但大战过后,楚军损失惨重,余下的兵不足五分之一,还大多伤残。
况且比起驱赶吴军,还有更重要的事。
“请大王速速派兵将尸首搬运至郢都城外的郊野处,集中焚烧,否则一旦尸体腐烂,形成疫情,对郢都的百姓将会是灭顶之灾。”秋荑再三恳求道。
于是熊玦和他商议好焚毁之处,让剩下的还能动弹的兵全力处理尸体。
我默默听完这些话,一言不发,等所有事商议定了,我和子玉想要离开时,熊玦却突然叫住了我。
“云笙,你留下,我有件事要和你单独商议。”
我只得依令留下。
熊玦等所有人都走了,郑重其事地对我道:“如今令尹已逝,楚国当有新的令尹统领国政,云笙,我想让你做令尹,你看如何?”
楚国令尹,是楚国所有氏族都梦寐以求的最高荣光。
我拜道:“谢公子,不对,谢大王器重,但我不配此位,往大王重新选定。”
“如何不配。”熊玦急道,“是你助我借兵回楚,也是你提议向吴国借兵,况且你之前便官居左徒,熟悉国内政事,云笙,没人比你更合适,我只信你。”
我沉默一晌,郑重叩拜道:“我引虎狼之兵入郢都,是罪臣,望大王降罪于我,这样我还能好受些。”
熊玦眉色间阴云渐浓,声音也严厉起来:“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意待在我身边,对不对!”
“我是真的不配。”
“吴兵的事我已知晓,我自会去见他们的大将军专胥问责,这是他们的罪,为何要让你来担?”
我还要说,却被熊玦径直止住。
“全楚上下,没有比你更配这个位置的人,你一直都是氏族子弟里最耀眼的那一个,无人不服,且屡立大功。论功绩,论才干,论威望,我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只要我坐在这个王位一天,你就必须是我楚国的令尹!”
熊玦说完,挥挥手,让我退下。
我明白已经和他无法沟通,便行礼告退,出了宫殿,走到近处的高台上,便看见子玉在苍茫夜色中独自站着,他听见脚步声,转身看我,笑了一笑。
我走到他边上,他问道:“这么快就商议完了?”
“嗯。”我叹笑道,“他已是新的楚王,哪有什么商议可言。”
“他想让你做令尹?”子玉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
我诧异地看着他,随后又无奈地点点头。
“做与不做都无所谓了,反正我也快走了,等真正的屈云笙回来,让他自己接下这个重担吧。”
子玉神色一滞,沉默了好一会儿,一直盯着我看。
我又问道:“师父在哪儿,我想问问他何时才能五星相连。”
子玉转过头去,深深吞吐一口气,又看着我道:“他很忙,这段时间都要处理这些尸首,你很难见到他……不过,你要问的事我知道。”
我抬眼看他,子玉面色凉凉的,好像静夜下凉凉的湖水。
“待冰雪消融,仲春之时,天上的星辰会一点点相连,先是两星,而后是三星,再是四星和五星,你注意观察,有半月的时间可容你准备。”
我点点头,仲春之时,不久了。
我终于快解脱了~
但我真的能解脱吗?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我只想赶紧回家,回我真正的家,见见我真正的爸妈,听我那些狐朋狗友们吹吹牛,抱怨抱怨生活……
以前忧心的升学买房分手工作那点事,在此时此刻看来,竟然是一种名为烦恼的幸福。
我正想对子玉说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也想郑重说声抱歉,那晚做的事说的话都很唐突,若我早知今日,那晚就算被青木香折磨死,也断不会做那种冒犯的举动,说那些可笑的话,希望你不要记在心上。
可话还没出口,便看见远处台阶下,有个女子骑马闯了过来。
女子长得极貌美,明艳夺目,且着装怪异,一只手裸露在外,上面画着奇怪的符文。
她跳下马,看见我们,很是激动,随后快步跑上台阶,兴冲冲对子玉道:“莫汐,我可算找到你了。”
子玉见了她,也是双目一亮,嘴角扬起了笑意。
“莫离,你平安无事,太好了。”
“我莫离什么本事,怎么可能有事?!”
子玉不禁莞尔:“我交给你的事如何?”
这个叫莫离的姑娘拍拍胸口,骄傲说道:“自然是马到功成!一切都如你所料,斗渤将军已带着若敖氏五万兵马全须全尾撤了回来,我离开时他们已到汉水北岸,估计现在正朝郢都全速行来。”
我震惊地看着子玉,听他们谈话的意思,子玉已经帮斗渤脱困了?
“你信我”
难怪他一再对我说这句话,原来早有准备。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好像被人点了穴。
子玉啊子玉,你果然是令尹子湘最满意的徒弟,天生就要统领全军的将帅。
子玉看着我的目光,说道:“现在来不及解释了,我们立刻去找熊玦,不对,是大王,今晚就去吴国军营。”
莫离这才舍得把目光从子玉身上挪开,移到我身上。
“他是谁?”
“楚国左徒屈云笙。”
“啊~就是那个为公子玦殉情未死的屈云笙?”
老子脸皮一抽。
子玉无言以对,笑着摇头:“快走吧,正事要紧。”
子玉快速去往熊玦的宫殿,莫离飞快跟在他身后,我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突然心里松了口气。
还好我方才没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原来有匪君子身边,早已有佳人相伴。
正好,我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分挂念,今日也彻彻底底没有了。
第97章 第 97 章 你这根钢筋铁骨做的棒槌……
子玉进入殿内后不久, 熊玦便召集所有弓弩手,连夜带着子玉前往吴军军营。
而我,则被他严令禁行, 只能留在王宫的一个议事殿内等着他们归来。
两个内侍一直伺候在殿中, 隔一会儿便问我需不需要沐浴更衣。
这身衣裳早就破的不成样子, 上面血迹斑斑,已经凝固成了大片片的黑斑,可我眼下除了静坐在桌案边, 其余事一概没精神做。
内侍问了几次后, 便不问了,只得站在门口无奈守着。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每一刻都被拉的很长很长, 我从未感觉原来一夜的光阴可以如此漫长,长到宇宙洪荒都在我脑海里过了一遍,第一缕日光仍然迟迟不到。
终于, 当两个内侍忍不住呵欠连连,迷瞪着眼睛快要站不稳时, 姗姗来迟的阳光终于透过窗棱射入殿中的地面上。
我在长久的煎熬中,终于等来了报信的孟阳。
孟阳一进门, 就大口大口喝水, 我急切又紧张地看着他,他喝饱了水, 终于说道:“公子,吴国退兵了!”
轰的一声,我心里的那块巨石终于落地了。
我整个人往后一瘫,用双手堪堪支撑着,长舒一口气。
“公子, 你不知道,那吴国的将军和大夫有多蛮横,刚开始对峙时,他们看见子玉大哥和咱们的新大王都很年轻,压根不放在眼里,还说吴兵远道而来,一路上太过辛苦,若不劳军,恐怕心有不满,引发兵变。”
我默不作声听着他讲,强撑了一夜的那口气此刻终于功成身退,我已无力问他任何问题,还好孟阳不需要我问,他情绪激动,一直滔滔不绝。
“可咱们的新大王也不是忍气吞声的软柿子,他说薳大夫借兵时曾与吴国说过,要无犯百姓,如今吴国背信在先,那楚国也无需讲什么信用,之前承诺的林地一半划给吴国,如今只当没说过。”
孟阳双目迸出利光,放大声音道:“那吴国将军一听,当即气得跳脚,大骂我们楚国不守信,空手套白狼,若早知我们是这种过河拆桥的小人,断不会借兵给我们,他们还说要宣扬出去,必定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楚国是怎样不守信的国家,看日后谁还敢帮我们……”
“公子你猜怎么着,我们的新大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天下皆知我楚乃蛮夷之邦,你们大可随意宣扬,不守信这种罪名,已经是天下加给楚国最轻的罪名了。”
我想象了一下熊玦说这番话的表情和语气,他刚夺王位,便能迅速站出来稳住局面,实属不易,难怪子湘大夫在先王的诸多儿子中选择了他,他真的比我想象中更适合这个位置。
我此前低估他了。
孟阳又道:“那吴国大将军和大夫都气得骂骂咧咧,面红耳赤,最后干脆耍赖说吴军已经到了控制不住的地步,他们没办法撤军,再等十天半个月,等这帮士兵满足了,自然会走,让我们且等着。”
“然后呢?”我虚弱地问道。
“然后子玉大哥一声令下,让所有弓弩手围住了他们的将领,但他们也不怕,一副我看你敢不敢真的杀我的表情,就这么僵持了一整夜,直到今日快天亮时,斗渤将军的前哨回来送信,说他们五万大军已经陈兵息雨城外,断了吴兵回吴的后路,对面的那位将军才彻底慌了神,赶紧下令全军集合,子玉大哥带着弓弩手一直押着他们离开郢都东门,才让我回来给你传话。”
我听了这话,顿时感觉一直凝固在心上的血液终于又重新流动了,四肢渐渐有了点温度。
“郢都东面怎么样?”
“哎,要多惨有多惨,几乎十户九空,街市上全是男女老少的尸首,女子和孩童尤为可怜……”饶是孟阳这种猛将,此刻也忍不住黯然神伤。
我难受地望着虚空处,良久,才说道:“孟阳,你帮我做件事?”
孟阳抬头抱拳:“公子有何吩咐?”
我贴近他的耳朵低声道:“你去郢都城里散播消息,说向吴国借兵的人,是左徒屈云笙。”
孟阳原本就大的眼睛一下就鼓的更大了:“公子为何?”
我看了看内侍,止住他,又低声道:“还有,再散播一个消息,说新的大王为了旧情,要立屈云笙为新一任令尹。”
这一下,孟阳彻底惊懵了,一动不动看着我,原本就淳朴的容貌此刻看上去更淳了。
我疲惫地点点头,对他说:“我怎么说,你怎么做,不要问原因,照做便是。”
孟阳回过神来,终于僵凝着手臂朝我一拱手:“是,属下遵命。”
*
孟阳离开后,我叫来内侍,让他们为我沐浴更衣。
洗掉身上的血污,换上干净的衣裳后,我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虽然模样还是以往的模样,但我知道一切都变了,镜中人早就将满身的血污烙进了骨子里,哪怕表面是洁白光鲜的,但那张皮囊下,早已血腥一片。
沐浴完毕,我又随内侍回到了那个小小的议事殿,熊玦有令,在他回来之前我不准离开半步,否则要向这些内侍和护卫问责。
我不想为难任何人,所以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等着,一直到日光正盛时,熊玦终于回来了。
他换了身干净端肃的玄色衣裳,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他看了我一眼,便坐在主桌案旁拿起内侍呈上来的信简看,期间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我刚想问他我可不可以退下时,一群朝臣便涌了进来。
十几个臣子齐刷刷跪在殿中,让原本就不大的议事殿顿时气息凝重。
为首的臣子,便是骂我骂的最欢的郁邢大夫。
郁邢是老臣,从秦国而来,不属于任何氏族,以他为首的外臣集团在这场夺位纷乱中选择了闭门不出。
他们虽疑惑先王之死,但奈何没有证据,也没有兵权,所以什么也干不了。在熊渊的继位大典上,他们集体选择了自闭家门,拒不出席,如今王宫易主,他们却又不请自来,我很好奇他们要说什么。
“公子,国不可一日无主,臣等恳请公子尽快继任王位,统领全楚,稳定民心!”
其余人齐声拜道:“请公子继任王位,统领全楚,稳定民心!”
熊玦的嘴角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中锋芒渐盛,正色道:“诸位皆是我楚国栋梁,是父王留给我的老师,既然各位老师有此建言,我熊玦自然听从。”
众人闻言大喜,赶紧拜道:“臣等拜见大王!”
呵,原来是来演一出黄袍加身的戏码~
估计还是子湘大夫的手笔,这帮外臣向来只服他。
“诸位大夫免礼。”熊玦一抬手,等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方才道,“如今楚国刚经历一场浩劫,百废待兴,请诸位务必以安定民心为首要责任,若有乱国余孽,我定会派人诛杀,诸位莫要多虑,各司其职便可。”
所有人听了这话,都愣神片刻,随即赶紧说道:“微臣遵命。”
我看了看熊玦,心里浅浅一笑,他方才那番话,无非就是让这帮外臣做好分内事,不要生什么歪心思,先王的儿子还有好多个,倘若此时有某个外臣跳出来说某个儿子更有资格继承王位,甚至还要去引外援,这潭水就浑了。
熊玦的“诛杀”令一下,想必这帮老臣也知道他们的这位新王是个手段狠辣的主,并不会因为年轻便畏首畏尾,任人拿捏。
这帮朝臣退下后,熊玦方才看着我道:“云笙,你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先用膳?”
我拱手道:“微臣先提前恭贺公子,继任王位……只是微臣斗胆想问一句,我何时能走?”
我不清楚他非要留我在这里做什么。
熊玦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阴鸷,随后他缓了缓,又冷声说道:“我留你于此,自然有原因,你等等就知道了。”
话音还没落,内侍便通传道:“莫汐大夫,斗渤将军求见。”
子玉随着话音走了进来,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脸沧桑的斗渤。
子玉看了我一眼,眉头微蹙,随即和斗渤一起拜见熊玦。
“公子,吴军已经撤出了息雨城,我派了个万夫长一路护送,他们不日将会离开楚国。”斗渤声音嘶哑,一脸刚毅,可刚毅的脸庞上却挂着一双悲伤的眼睛。
熊玦点点头:“辛苦二位了,此次召你们进宫,是想商议子湘大夫的安葬事宜,子湘大夫是我楚国万民敬仰的三朝元老,葬礼必须隆重盛大,不能独独以氏族族长的礼仪安葬……”
顿了顿,又道:“我想将他葬在父王的陵墓旁,不知二位是否同意?”
他这话一出口,斗渤和子玉互看一眼,随即拜道:“谢公子恩典,但是于礼不合。”
熊玦笑了笑:“我楚国还讲什么虚礼。子湘大夫陪着父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辅佐父王从一个弱势公子一步步成为南方霸主,若不是熊渊杀父弑君,我相信以他们的才能和智谋,一定可以问鼎中原,哎,可惜……既然他们君臣情谊深厚如山,葬在一起有何不可。”
斗渤听了这话,呆呆望着熊玦,好像真的在想这样操作有何不可。
可子玉却神色凝重,突然开口道:“容微臣问公子一句,倘若日后若敖氏有骄纵的族长出现,一查族谱,发现自己的先祖葬于王陵,从而生出逾越之心,那个罪责,当由谁来承担?是那个骄纵的族长,还是今日乱了规矩,造成君臣关系混乱的公子你?”
熊玦一愣。
斗渤一惊。
我抬眼看着子玉,心里微微叹气。
你这根钢筋铁骨做的棒槌,是不是永远学不会委婉。
我拱手道:“公子,礼这个东西可以不对别人讲,但对自己人,还是要讲的好。我相信子湘大夫在天之灵,肯定不想因为这些无足轻重的身后事乱了楚国规矩,你的这片心,他就算化作天地神灵,也定是知道的。”
末了,我又赶紧补充道:“公子大可以请善辞赋的大夫写一篇追悼文,传之全楚,让大家一起纪念子湘大夫,且着重描写公子和子湘大夫的师生情谊,这或许比冷冰冰的陵墓更能表达公子对他的敬仰和哀思,而国人知道公子和子湘大夫的感情如何深厚,也定会更加支持公子。”
子湘啊子湘,你带出来的人果然和你一样,一颗心全是眼,就连你死了都能想到利用你的国民度给自己博民心,你若泉下有知,应该会喜极而泣吧~
熊玦听了我这话,神色终于缓和了,微微一笑:“好,就依左徒大人所言,此事交给郁邢去办,他正擅辞赋,也十分崇拜子湘大夫。”
我附和道:“公子英明。”
子玉转眼看我,眉毛一挑,一双清亮的眼波澜渐起,我假装看不见,只盯着熊玦。
“对了,斗渤将军,你是如何从齐国撤兵回来的,我听说齐国鲁国宋国,三国联军将你围困合谷,想必极难脱身?”
斗渤听了这话,看了看子玉,回道:“禀公子,是子玉派人送来的计策助微臣脱困的。”
“哦,何计?”
熊玦好奇,我更好奇,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的计策能让斗渤这只鳖从景云设计的那个瓮中逃脱。
“子玉派人来说,既然出兵齐国的理由是帮助姜殷夺回王位,旧齐也是齐,新齐也是齐,不如就在齐鲁交界的合谷立一个牌子,写上新齐,并立姜殷为新齐之主。”
我和熊玦听了此话,都不由自主的愣住了。
“我一开始还怀疑能不能行,但当时也别无他法,谁知新齐一立,鲁国便迅速撤兵了!”
可不得赶紧撤吗,谁不想旁边的强敌一分为二,那简直是天降大礼包。
“而且齐国一些支持的姜殷的氏族和朝臣也纷纷赶来了,他们派人出使宋国,说这是齐国的内政,难道宋国还要像以前一样,继续干预齐国的内政?使者一去,宋国没两天也撤了。”
斗渤把自己都给说兴奋了:“更绝的在后面,齐国还想出兵讨伐,谁知鲁国竟然派兵回来了,而且还是来支援我们的,说合谷是齐鲁交界地,不能陷入战火,主张旧齐和新齐和谈解决争端,所以微臣便赶紧趁机撤军,留着他们互相撕咬。”
我把目光转向子玉,他听着这些话,却依旧平静无波,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很平常的事,丝毫看不出得意和狂傲。
熊玦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子玉由衷赞道:“我终于知道,为何子湘大夫要将若敖氏托付给你了。”
第98章 第 98 章 你和他,打算怎么收场?……
一说到这个, 斗渤的神情便肉眼可见的凝滞了。
在子玉出现之前,他是若敖氏最符合条件的继任者,出身主家, 善统军, 好作战, 年纪不大却经验老道,虽没有子玉那般的神鬼之智,但对于一族之长, 他完全是够格的。
但子玉一出现, 便把他即将够着的族长之位拿走了,我不知道斗渤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换做任何人, 想必都不会甘心。
斗渤怔了怔,便对子玉道:“你们莫氏的那个小姑娘之前已对我说了,子湘大夫已经将若敖氏神火令交托给你, 莫汐,我斗渤一生当中最崇拜的人便是子湘大夫, 既然这是他的遗命,我定当竭尽全力支持你, 倘若若敖氏中有故意挑拨离间者, 我一定宰了他,再割下他的舌头挂在若敖氏军营里, 看有谁还敢嚼舌!”
我由衷赞叹道:“斗渤将军心胸宽广,当真令人钦佩。”
熊玦亦夸道:“若敖氏人才济济,且上下一心,子湘大夫泉下有知,定感欣慰。”
说罢, 门口内侍通传道:“公子,薳东杨大夫求见。”
熊玦:“薳大夫到了,那你们便先行退下,待郢都城恢复元气,我定当好好犒赏若敖氏。”
我赶紧站起来,跟着二人拜退,谁知告退的话都还没说出口,熊玦又盯住了我:“云笙,你暂且留下,我还有事要同你商议。”
商议你个球。
我拳头一捏,冷声道:“微臣在宫中已经待了很长时间,想回府中看看,况且屈氏如今群龙无首,需有人站出来主持局面。”
熊玦冷笑一声:“我已经派人去你府中看过了,何伯早就带着全府的人躲进了宗庙祭殿,他们很安全,而屈氏亦有家老暂稳大局,不急于一时。你且留下,还有要事需商,此事关乎屈氏全族,非你不可。”
我好像被一颗石头哽住了脖子,方才还被怒火激荡出的一腔怨言,此刻全都乖乖堵在了石头处,一个字也冒不出来。
子玉看了我一眼,便跟着斗渤走了,薳东杨和他们侧身而过,一瘸一拐走了进来。
他的伤口已经被简易包扎,正要下跪,熊玦赶紧站起来,上前扶住了他:“薳大夫有伤在身,不必拘礼,坐于右席便可。”
薳东杨便默默走到右席处,和坐于左席的我四目相对。
他这家伙,向来喜欢看老子的笑话,若是以前的他,此刻必定满脸写着“怎么你被新大王强留宫中做王妃啦”的表情,但此时此刻的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神情暗淡,双眸悲伤,一颦一笑全是颓唐。
“禀公子,景氏已全部伏诛,一个也没留,公子可尽管放心。”
我心里一凉,盯着熊玦,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做的好,此次楚国大乱,全因景氏在背后捣鬼,不灭全族不足以平万民之愤,我也是无可奈何才下此命令,还望薳大夫理解。”
薳东杨的娘,是景氏的人,他娘死后景氏也是斡旋再三,才保住了薳东杨在薳氏的立足之地。
而且薳东杨和景云多年来合作无间,在亲情之外,必定还有知己之情。
熊玦竟然让薳东杨去下令灭族,这种做法可真是杀人诛心!
“薳氏呢,如今是何情形?”
薳东杨涩然回道:“薳氏负责看守郢都之东,吴军残暴为虐期间,薳氏举族抵抗,但薳氏本不善作战,一场大战下来,如今也不剩几个人了,府中女眷和稚子因躲在暗道中,倒是逃过了一劫。”
薳东杨伏身跪地:“公子,微臣恳请公子放这些女子和稚子一条生路,我乃氏族罪人,但从未后悔帮公子反攻郢都,对抗氏族,只希望我身上的罪孽不要太深,薳氏从不是善战一族,留着这些人也不会养成什么祸患……”
“薳大夫。”熊玦冷冷的眸子看着他,声音却尽量和缓,“倘若薳氏只是奉令守城,我非但不罚,还会嘉奖,但薳氏早就站在了熊渊一边,司马蔿谷也是设计毒杀父王的罪人之一。如今蔿谷下落不明,薳氏剩下的人若是和他暗中勾结,又或者将楚国这么多年的情报转送给别国,到那时,恐怕又是一场大乱……楚国经此一役,死伤数十万,再也经不起任何战祸了,还望薳大夫看在楚国万千生灵的性命上,不要怪我。”
薳东杨瘫坐于地,面如死灰。
看着他这样,我忽然觉得他才是所有人当中最悲催的那一个。
景云好歹是为心中信仰而死,且举族支持。
子玉虽出生悲惨,但有子湘大夫一路护送,他也从来不做违心之事。
屈云笙呢,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若不是熊玦和屈云天,他真的是氏族子弟里过得最阳光灿烂的那一个。
可薳东杨呢,好像走什么路都是错的,哪里都容不下他,他的出生就是个多余而碍眼的累赘,若不是他自己拼着一身才华走到薳期思面前,恐怕早就成了薳氏某个犄角旮旯里死了也没人在意的垃圾。
或许薳氏也有过帮他教他温暖过他的族人吧,不然他怎会如此难受。
我心里一酸,哽咽一下,劝着连我自己都听不进去的话:“薳大夫,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相信你定可以重建薳氏。”
熊玦成了王,不可能不斩草除根,这是我和他都心知肚明的事。
况且这位新王,比我们想象中都杀伐果断的多。
“薳大夫,我意欲封你为楚国左徒并薳氏新家主,你看如何?”
薳东杨听了这话,立马转头看我,面露疑惑,但他眼中的疑惑在撞上我无奈的神情时,很快便打消了。
“是,微臣拜谢公子。”
“你先回去修养,三日后便是继位典礼,届时我会公告众人。”
薳东杨退下后,内侍进来询问晚膳之事,熊玦说就在此议事殿里用,我等内侍走后忍不住又问道:“敢问公子,你要留我到何时?”
天光渐暗,宫人都进来点灯了,他却依然没有放人的意思。
再这么下去,恐怕满郢都会传遍老子留宿宫中两天两夜,陪着熊玦彻夜议政的事。
“你就算再逼我,我也不会做这个令尹,公子何不放我一马。”
熊玦淡漠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噙笑道:“你猜出来了?”
“我不傻。”
“对,你非但不傻,还十分会看心,好像我心里想的,你全知道。”
“熊玦!”
“你终于不叫我大王,也不叫我公子了?”
“……”
我捏着拳头道,“我不适合做令尹。”
“适不适合是我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你为何非要如此霸道?”
“霸道又如何!是你一路扶持我走到这里,若你现在后悔了,要拉我下来,我也心甘情愿,但只要我坐在这里,你就哪里也别想去,必须待在我身边,好好做我的令尹,与我一起完成父王未完成的宏愿。”
老子心里真的是一万匹草泥马奔驰而过,你丫还没正式称王,就这么专横了,正式称王了还得了。
我仿佛能看到不久的将来,老子被全郢都笑话成新王妃的局面了。
“我留你在此,也不光是为了示意群臣令尹之位非你莫属,还有一事,屈云庸和屈云毅正在赶回郢都的路上,你再多留一晚,说不定今夜就能见到他们。”
我神色一滞。
屈云天灭门时,屈云庸和屈云毅不在郢都,而后闻风而逃,不知所踪,没想到熊玦居然派人找到了。
“他们逃去了百越部落,在我们围攻丰林城时便派人送了信,只是我怕你悬心,便没告诉你,攻下王宫后的第一时间,我便派人去接他们,算了算时间,倘若日夜兼程赶回来,最快今晚,最迟明天,你就能见到了,我还想和你们三兄弟商议屈氏的事,所以你还是留下来的好。”
我听了这话,方才的怒气哑火了一半,确实,我很想尽快见到他们二人,看看他们还好不好,和他们商议接下来屈氏的重建工作。
若不是屈云天,屈氏真的是一个和睦有爱的氏族,如今满目疮痍,倘若真的屈云笙回来,该多伤心。
我虽然要离开了,也不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做个死尸样,只要还能动弹,该善后还是要善后。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再留一晚时,便听见内侍高亢的声音喊道:“嬴琅公主到~~~”
还故意拖长了音。
熊玦和我同时看向门口,嬴琅缓缓走进来,一脸温柔,我赶紧行礼,嬴琅也是温和地让我免礼,紧接着又对熊玦行礼。
熊玦看上去有些许尴尬,但他还是很快调整了表情,微笑着扶着嬴琅起身。
“公子,夜已深了,公子连日操劳,不思饮食,我闻之忧心,便亲自做了几道菜肴,还请公子赏光。”
好家伙,都亲自下厨了,熊玦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
熊玦看看我,我赶紧识趣说道:“公子夫妻和睦,乃我楚国之幸,那微臣便不打扰了,暂且告退,等公子明日宣召。”
熊玦轻哼一声,一副你终于得逞了的表情,挥挥手让我走了,老子宛如脚下生出了风火轮,赶紧溜之大吉,朝王宫大门急奔而去。
*
“你走这么快,难道是赶着投胎?”
我在靠近大门的石桥上,突然看见了站立在那里的薳东杨。
而薳东杨身后十步远,背着我而站的还有一人,我看见他,顿时好像心湖里开出了水杨花,他听见薳东杨的声音,转过身,朝着我笑了一笑。
我赶紧对薳东杨拜谢道:“感谢薳大夫救我脱困之恩。”
薳东杨虽一脸颓唐,但还是勉强提起唇角,朝我揶揄道:“你怎知是我救的你,而不是你那位好师弟。”
“能想到通过宫人向嬴琅传消息的,除了你薳大夫,我想不出第二个。”
得在宫里有线人,还得知道最好的利用对象是嬴琅,除了薳东杨这个狡猾的家伙,还能有谁。
薳东杨笑了笑:“走吧,先出宫再说,万一你那位新大王后悔了,派人把你绑回去,你今晚可能就要侍寝了。”
老子浑身一紧,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子玉,对他道:“走吧。”
“好。”他什么也没问,只说了这一句,便和我一起扶着薳东杨往外走去。
走出王宫的刹那,我抬手遮住了眼睛,待适应片刻后方才放下手臂。
宫外站了很多手持火把的士兵,火光宛如蜿蜒的巨龙,举目望去,不见尽头,为首之人原本都骑在马背上,见我们出来了,纷纷下马。
其中一人当先跑了过来,我看清来人是莫离,便转头盯着子玉。
“莫汐,你终于出来了,若敖六卒均已齐聚郢都,等着见你。”
难怪这么多人,原来若敖氏所有分家都来了。
几个我没见过的男子也紧跟着莫离走到子玉面前,从上往下打量他,随即一人说道:“我们想先拜祭一下子湘大夫,再商讨氏族之事。”
子玉抬眼一望,随即说道:“郢都内乱已平定,还请诸位家老带兵出城,驻扎在若敖氏练兵场,子湘大夫的遗体暂安置于令尹府中,我会在令尹府恭候各位。”
几个男子互相看看对方,点点头,便转身过去跨上马背,下令全军出城。
待如潮的士兵渐渐退去,莫离又对子玉道:“子玉,我们走吧,莫氏全族都在等你,大巫祝的急信也送到了,在莫家主手中。”
“唔。”子玉点点头,转身看着我们,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说,但吞吐片刻,还是只说了一句,“告辞。”
他跳上马背,莫离和他并辔而行,一群小年轻跟在他们身后,扬鞭策马,卷起了一抹尘土。
看着他们风驰电掣的背影,薳东杨叹道:“谁曾想,风云变幻,这小子竟然成了全楚最有权势的人。”
我说道:“全楚最有权势的人是楚王,薳大夫慎言。”
“哼!”薳东杨讥讽一笑,“你是骗我呢,还是骗你自己呢,如今楚国的局势,你比我这个局里人还看得透……在这场浩劫里,唯一全须全尾存活下来的,只有若敖氏,若敖氏原本就是楚国最强大的氏族,经此一乱,再没什么人可制衡了。”
我心里一沉,有些事我明白,但我不想说,也不愿深思,可薳东杨这厮就像破罐破摔一样非要把一切揭到明面上。
“哈哈哈……楚天和,这楚国的天下,从今以后到底姓熊还是姓莫,我们要不要今天打个赌?”
我转眼看他,目光锋利:“薳东杨,你不想活了吗?”
“对我来说,生和死,没什么不同。”
“……”我吞下喉咙的话,说道,“你后悔了?”
“不后悔。”
“那为何这般自弃自厌?”我这个最该挨千刀的都还没把自己劝明白,现在反而还要来劝他,“你若还这样,干脆我抱着你一起沉湖算了,反正我身上背着郢都千万人的命,我比你还自厌,我们一起死了,也管不着这天下的纷纷嚷嚷了。”
薳东杨看着我,眼神黯了又明,但终究没说什么。
他叹叹气,随即勉强一笑:“能不能收留我住在你府上一段时间,我无处可去。”
我愣了一下,回他道:“想住多久住多久,只要有我的一间屋,必有你的一片瓦。”
“哼~”薳东杨凉凉一笑,“我好像知道子玉和昭翎为什么那么在意你了,你这个人,惯会哄人心。”
“不过……莫氏好像已经给子玉选了结亲之人,你和他,打算怎么收场?”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瞬间变成了一个不灵光的机器,转头看他都像卡壳一般。
“结亲之人?”
“你不知道?”薳东杨微微张大了嘴巴,“莫氏族规,凡男子年满十五必须结亲,结亲之人是莫氏大巫祝选定的,看方才那情形,子玉边上的姑娘应该就是他的结亲之人。”
第99章 第 99 章 我做令尹!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一路回到屈氏老宅的, 就好像灵魂脱了鞘,飘在半空中看着自己跟着薳东杨坐马车回了屈府,又看着自己和衣而眠, 却一夜未睡。
薳东杨和我说了几句话, 我也只是木然应着, 他自觉无味,也就不和我再说什么了。
第二日,我还是神色如常入了宫, 见到了屈家的两个哥哥, 和他们抱头痛哭,哭完之后又坐在一起商议好屈云池和屈夫人的安葬事宜,然后又随他们去了宗庙祭殿, 拜祭了一下已被秋荑烧成灰的两人牌位,随后将牌位移送至屈氏陵墓。
我有条不紊做着所有的事,好像一个运转良好的机器人, 所有一切都在按照编好的程序走,毫无错处。
可那飘在半空中的魂, 却迟迟不肯归位。
我不是第一次失恋,但没有一次像这次这般空茫, 不是心痛, 不是难受到无法呼吸,也不是想躲在洞里不见人, 没有半点落到实处的痛,就算失魂落魄,也是失魂落魄的毫无错处,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我曾猜测过两人的关系,但当这个猜测坐了实, 还是颇觉有些许迷茫。
原来在这个乱世,结亲是这么容易且迅速的事,快到让我来不及做好心理建设就发生了。
还好我有几次失恋经验打底,不至于难受的要死要活。
失恋么,小事,过段时间就好了,最多不超过半个月就好了,何况我和他压根什么都没开始,感情浅的很,应该能更快放下,相信再过不久,老子又会变成那个洒脱自在的楚天和,和这些人,这些事再也没什么瓜葛。
等我忙完屈氏的事,熊玦的继位之日便到了。
我和群臣穿戴肃穆,齐齐聚于王宫大殿前的广场上,看着秋荑在祭台上咿咿呀呀跳着。
他这次跳的格外久,音乐也格外沉重,熊玦穿着庄严的王服,携同嬴琅站在台阶上的高台处,从上往下俯视着我们。
我偷摸看了一眼子玉,他穿着若敖氏的族服,看上去有些许疲惫,不过那些微的疲惫在那张坚毅的脸上不值一提。我不用问都知道他这几日要应对若敖氏的那些家老,一定心力交瘁,他小小年纪就要担任族长,不服的人一定很多,也不知道除了斗渤和莫垣,其他家老要如何刁难他。
罢了,这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今日一过,什么都了结了。
薳东杨也罢,子玉也罢,熊玦也罢,桥归桥,路归路,老子要奔向光辉文明的新世纪,你们就在这里继续你们的霸业吧。
终归不是一路人~
秋荑终于跳完了,郁邢开始走流程,念了一个长篇大论,从先王一路夸到新王,老子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古语,一直神游天外,幻想着回去之后要吃什么,玩什么,再找几个好友唱唱K,还有我那个一直和我不对付的爸,是不是也可以和他喝两杯小酒,谈谈心了。
经历这一场,我竟然连我爸那张脸都没像以往那般排斥了,也算是一个收获。
再忍忍就回去了,回去一切都好了。
就在我刚好神游到回去后是要考研还是考公的人生新规划时,郁邢的经文终于念完了,熊玦开始了分封仪式。
“此番楚国动乱,有五位功臣助本王平息动乱,本王当予以重赏,现上前听封。”
“薳氏薳东杨。”
薳东杨上前跪道:“微臣在!”
“你于危难之际借兵吴国,且歼灭氏族余孽,多年来纵横诸侯立功无数,本王特封你为左徒上大夫,并薳氏家主,你可接受?”
薳东杨恭敬拜谢道:“微臣遵命,谢大王厚恩。”
“若敖氏斗渤。”
斗渤虎虎生风跪在地上,中气十足回道:“微臣在!”
“你率领若敖氏兵马从齐国脱困,稳住郢都局面,且多年带兵作战,战绩彪炳,本王特封你为楚国司马,统领全国之兵,你可接受?”
斗渤眼睛一瞪,双目放光:“微臣谢恩,微臣接受!”
“昭氏昭翎。”
昭翎走出人群,跪在正中:“昭翎在。”
“你进献弓弩,助我攻城,若非你于战况焦灼之际献上神兵利器,此战定不能如此顺利便取得胜利,本王允诺过你,要将铜绿山赐封给你,今兑现承诺,特封你为昭氏族长并铜绿山之主,你可接受!”
昭翎拜谢道:“昭翎,不对,微臣谢大王恩赐!”
“不仅如此,本王会派遣一万军马护送你回铜绿山,至于你要谁的头颅做器具,那是你们昭氏内部的事,但由你这位族长决断。”
话音刚落,郁邢高举一只手,跳了出来:“大王,万万不可!”
众人看向郁邢,郁邢快步走到人群前说道:“大王,楚国从开创以来,还从未有过女子担任氏族族长的先例,且铜绿山至关重要,让一个女子做主人,岂非儿戏,大王要赏她,大可以给她指派一门好亲事,或者直接嫁入王室,怎能将如此重要的位置交给一个女子,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郁邢一说完,朝臣中顿时赞同声一片,都在讽刺一个女子竟然要当氏族族长,简直可笑。
昭翎静默听着这些话,忽而抬头问道:“敢问郁大夫一句,大王攻打丰林城之时,你在何处?”
郁邢挑眉不屑道:“自闭家门,以待大王。”
“哦,你们男子可真本事,遇到事情把门一关,等着别人把仗打完了,这才站出来宣告自己站在胜利者一边,这种投机取巧本事,昭翎确实学不会,若这番话是扶持大王一路走来的屈云笙说的,我倒还想问问为什么女子不能做氏族族长,但这话出自你口,我只想说一句话——你也配!”
“你这个女子!”
“好!”
哪怕我脑子里不停说关你屁事这是他们的事你这个快离开的人莫管闲事,但嘴却不受大脑控制一般大声说了出来。
所有人都看向老子,既然说了,那便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凡事都有先例,女子为何不能做氏族族长?昭翎进献弓弩乃大功,甚至是决定战场成败的关键之举,在场诸位,真要论起功绩,谁也比不上昭翎,如今却拿女子的身份来贬低他,当真是上半身不行,下半身来凑,连脸也不要了。”
反正老子都快走了,爱tm谁谁谁,就让你们听听来自现代社会的人类优美语言。
“扑哧”一声笑,昭翎看着我弯起了眼。
郁邢的眼睛瞪得比牛还大,好像灵魂受到了极大的动荡,“你你你”半天,也没想出骂我的话,气得脸红脖子粗。
熊玦静静站在台上,看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反正也豁出去了,我他娘的管你怎么看。
“大王,一诺千金,更何况是君主的承诺,比泰山还重。这郁大夫如今却让你在继任大典上失信于人,自毁承诺,大巫请来万千神灵做见证,若是见到你公然违诺,恐怕就要降天灾了。”
我朝郁邢走了两步:“郁大夫,你差点让楚国蒙受天灾,你这样的行为又当何论!”
秋荑又适时跳了起来,跳了两步大惊道:“啊,神灵怒了,神灵怒了……”说完,又赶紧以更夸张的动作跳起来。
郁邢朝后退了两步,一只手哆嗦着指着我道:“你这个奸佞权臣,你颠倒黑白,你,你一手遮天……”
我轻笑一声,眼眸冰凉:“郁大夫,你还能完好无损站在这里,说这些没脸没皮的话,全靠那边那位女子,你还是消停些,做人不能不讲良心。”
另一个大夫赶紧出来扶住郁邢,低声道:“郁大夫,且忍一忍,来日方长。”
他拖着郁邢走了,熊玦在高台上正色道:“本王既然承诺了,就定会做到,且上古有妇好将军,不仅是部落族长,还披甲执锐,亲自征战沙场,昭翎为氏族族长有何不可?从今日开始,楚国女子可为氏族族长,自昭翎起!”
我拜道:“大王英明!”
朝臣中大部分人见此情形,也附和我道:“大王英明!”
“若敖氏莫汐。”
“微臣在。”
子玉走了出来,站在我身旁,我退到一边,将主场留给子玉。
“你借兵巴国,助本王攻下郢都,且受子湘大夫临终托付,今特封你为若敖氏家主并右徒上大夫,你可接受?”
子玉平静拜道:“微臣谢恩。”
周遭的空气都好像僵凝了,子湘大夫临终托付若敖氏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郢都城。若敖六卒齐聚郢都,集体安葬了子湘大夫,各分家家主并关上门谈了一整天,最后决定遵循子湘遗愿,奉莫汐为主的消息早就成了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
但子玉不过十六七岁,就成了全楚最大氏族的族长,众人看着立于正中清冷沉静的少年,都不免再次被震惊到。
“屈氏屈云笙。”
我走上前:“微臣在!”
“你……”熊玦停了停,又道,“你扶持本王一路走来,功勋卓著,难以言述,今特封你为楚国令尹,统全国军政,与本王共治楚国。”
好家伙,连“你可接受?”都不问了……
我跪在地上,直起身子,义正言辞道:“还请大王收回成命,另封他人,我屈云笙不接受!”
“不接受”三个字,我咬的很重,我很擅长虚与委蛇那一套,但今时今日,处于这个广场上,我真是一秒钟也不想装了。
“想必大家都听说了,郢都城里早已传遍,是我屈云笙主张向吴国借兵,如今郢都城里人人恨我,试问我这样人神共愤的人要怎么做令尹,大王不怕被骂,我却怕连累大王被骂,还请大王收回成命,选出一个更合适的人。”
朝臣瞬间议论纷纷,熊玦的表情晦暗不明,他沉默片刻,向内侍抬抬手,内侍大声道:“带罪人孟阳上前。”
我震惊地转过身,看见两个侍卫押着孟阳走过来,孟阳一副生死无惧的模样,他被押到我身边跪下,神色昂然。
“传播谣言者,本王已派人擒获,此等祸乱民心的罪人,当腰斩于市,以儆效尤,方能堵住流言四起。”
我转头盯着熊玦,眼眶发红,我知道这家伙说得出就真的做得到,他比我想象中心狠手辣多得多。
“大王,孟阳乃奉我之命,请大王放了他。”
“公子……”
“孟阳你不要说话!”
熊玦一改方才的语气,缓声道:“哦?你让他去散播的谣言,可他却不承认,一口咬定就是自己散播的,这可如何是好?”
停顿片刻,又道:“若是有令尹在,这样的事按例当由令尹处理,但如今楚国没有令尹,只能由本王处理,本王初登王位,容不下祸乱民心的任何人,任何事……”
他停了下来,看着我,手指一勾,身旁的侍卫便拔出长剑,往孟阳脖子砍去。
“我做!”我大声道,“我做令尹!”
熊玦一挥袖,身边的侍卫骤然停下,砍断了绑着孟阳的绳子。
我郑重叩拜道:“臣,屈云笙,谢大王厚恩。”
*
典礼结束,孟阳扶着我离开了王宫,王宫外围了很多百姓,他们一看见我的马车,便齐刷刷往我马车上扔烂菜叶子和一些不明秽物。
孟阳狂吼着驱赶众人,我木然地坐在马车中,任凭乱七八糟的东西往车中砸,原本上好的朝服很快便不辨颜色,烂菜叶子也铺满了马车。
我们一路走,一路被砸,直到熊玦派王宫侍卫来了,那些人潮才渐渐退去。
子玉被留了下来,熊玦说莫氏大巫祝特地给他送了信,希望能由大王主婚,让子玉和莫离在郢都完婚。
子玉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我感觉一口热血上涌,竟然当众呕出了一小口血。
众人大惊,纷纷围住了我,还好秋荑就在边上,他迅速给我吃了一枚丸子,并告诉熊玦我心脉受损,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不能操心任何政事,否则性命堪忧。
熊玦这才将我放走,并告诉我养好身体后再操心国事,这段时间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事打扰我,子玉于人群中担忧地望着我,一直看着我被孟阳扶着离开。
所以他的莫离的婚事要如何办,我就没听见了。
当初我成亲的时候他送过我一个木匣,还是他亲手做的,如今他要成亲了,我应当送什么?
想到这里,我又感到喉咙一阵腥甜上涌,但被秋荑的药强压着,想上又上不来,极为难受,我干脆打开车窗,透透气,看看远处的蓝天白云,也好转移一下思路。
好巧不巧,一打开窗,便看见那群跟着子玉的小年轻们,他们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在大街上打闹,当真是青春正盛,无忧无虑。
“唉,你们猜,经过这一场大战,莫汐会不会和莫离两情相悦?”
“那肯定的啊,莫汐和莫离如今是寸步不离,出双入对,大巫祝就从来没看错过。”
“莫离的名字也是大巫祝取的,莫离莫离莫分离,他和莫汐定能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声音灌入耳中,那强压住腥甜的药效彻底阵亡,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我关上窗猛地一呕,一大口淤血从嘴里喷射而出,将车门染了个姹紫嫣红。
莫离莫离莫分离。
有个不会分离的人在身边,挺好。
他们的世界终究是他们的。
不是我的。
第100章 第 100 章 “楚天和,我要你。”……
“公子!”
孟阳听见动静, 喝住马车,猛地推开了门。
他和车夫看见车内惨不忍睹的场面,俱是大惊失色。
“公子, 我立刻去找大巫。”孟阳转身之际被我扯住了手腕, 他又转过身茫然地看着我。
我摇头道:“不用, 淤血吐出来好受多了,我没事了,不用回屈氏老宅, 我想去乐馆待会儿。”
现在这个样子回去, 何伯一定急得跳脚,他可不像孟阳这般听我的话,转头一定会去找秋荑或者宫内的医官, 到时又是一场鸡犬不宁。
“可是公子……”
我点点头,示意他安心:“我真的没事了,走吧, 去乐馆。”
孟阳纠结再三,眉毛都拧成了八字型, 最终还是同意了,让车夫改道去乐馆。
马车改变了方向, 我坐于车中闭上眼睛, 调理内息。
其实我的毛病我已经大概清楚了,我刚来时秋荑就说过, 要安安心心待着这个世界,如果对这个身体产生强烈的对抗排斥或者恐惧情绪,不想留在这里了,这个身体就会和灵魂产生排异反应,灵魂都没了, 肉/身还能活吗?
我只是没想到这个反应会来的如此突然,还如此强烈。
马车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停在了乐馆面前,孟阳扶着我走下马车,门口的小厮一见我,赶紧笑着迎了上来,但当他看见我朝服上浸染的血渍时,神色刹时一变。
乐馆在满目疮痍的郢都城里竟然能迅速恢复往日营业,我心里忍不住对施荑的搞钱意志进行点赞。
进入门中,施荑亲自走来迎我,看见我的形容后,眉头微皱,却什么也没说,转头吩咐小厮准备洗浴热水和换洗衣裳。
我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几个人伺候着沐浴更衣,我由着他们擦洗我的身子,我的头发,我嘴角的血痕,还有我满身的伤疤。
沐浴完后,施荑给我送了一套柔软的常服,虽然里里外外叠了三层,但穿在身上却不觉得厚重,反而轻柔舒服。
等我整理妥当,施荑又将我带去了我常去的那个房间,房间内已生了炭火,点上了熏香,还有几株迎寒而生的花。
我坐在桌案后,半靠在绘制了梅花纹的屏风上,屏风靠着墙,倒给了我一点支撑,让我没那么疲惫。
施荑觑着我的神色,柔声问道:“屈公子,今日可要酒菜伶人?”
“烫两壶热酒吧,其他就不必了,任何人来问,都不要说我在这里,让我静静待一夜就走。”
施荑眼中浮起一抹担忧,但很快就掩去了,微笑着告退而去,没过多久,两壶热酒就被送了进来。
我推一壶给孟阳:“你陪我喝吧。”
孟阳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行,我负责守护公子安危,不能饮酒。”
我笑道:“那日我们在吴国的船上,你不也喝了?”
孟阳面皮一抽,声音都没方才那么洪亮了:“那时在湖中泡过,需要驱寒,如今孟阳不冷,不用热酒。”
我看着他的样子,觉得无趣,便一个人靠着屏风喝起来。
这时候的酒还没提纯技术,度数不高,慢慢喝怎么也喝不醉,和我正合适。
我想喝酒也不是想什么借酒消愁,而是心里空落落的,有热酒下肚,心里便感觉没那么空,像一个朋友在慢慢安抚我。
如今满郢都都在恨我,怨我,怪我,我虽觉得理所应当,但也忍不住心里发颤,这座城和这个时节一样,都冰冷的可怕。
不知不觉间,外面夜色渐浓,我面前摆放了五六个空酒壶,就在我喊门外小厮继续拿酒后,门被人打开了,走进来的却不是小厮,而是施荑和子玉。
施荑尴尬地道:“屈公子,实在对不住,子……莫汐大夫说若不带他过来,他就派人围住整个乐馆,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你。”
我看着子玉,心就像暂停了一秒,眼下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偏偏他就要凑到我面前。
“唔,你先下去吧,既然莫汐大夫找我,必有要事。”
施荑看了看子玉,神色复杂,最后低着头走了。
孟阳保持了许久的刚毅神情终于变了,他惊讶地问道:“子玉大哥,你不是说过,此生都不会再入乐馆的吗?”
我听了这话,想起子玉小时候便在受过不少罪,忍不住怔怔看向子玉,子玉扫了我一眼,对孟阳道:“孟阳,你先出去,在楼道口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孟阳立刻拱手道:“是,大哥放心。”他站起身踉跄了一下,锤锤膝盖,捂着大腿走了。
子玉转身关上门,又将门上的木锁落下,最后走到我对面的桌案边坐下,看着满桌的酒壶,对我道:“你就打算像这样把剩下的日子过完?”
我听了,忍不住哼道:“子玉,别说的好像我如今的模样有多堕落一样……现在距离仲春只有四个月,我就算像这样过着,也左右不过堕落四个月,等我离开了,变成真正的楚天和,我回到原本属于的生活后,也不会是这般模样了,你若觉得刺眼,就不要看,当我不存在便好。”
子玉听了这话,手上的拳头骤然捏紧,声音也冰冷刺骨:“借兵吴国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把那些杀人者的罪孽担在自己身上,我们不是无所不知的神灵,并不能知道哪一个抉择是最好的。就算是有错,错了便错了,吸取教训下一次考虑周详,不就行了?”
我沉默片刻,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双眼湿红。
“子玉,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和你一样,面对伏尸百万也能面不改色,不变初心,可惜,我够不上你那样八风不动的境界,我就是一个俗人,哪怕占了屈云笙的身份,我也只是一个俗人。子玉,你是注定要成大将军的人,就别白费力气劝导我了,我心里的结,这辈子也解不开。”
我看着子玉面沉似水的脸庞,还有灼人的目光,忍不住道:“你这么在意我干什么,你如今有和你志同道合的人在身旁,你与其在意我这个快离开的人,不如去同莫离讲你的雄心壮志。”
子玉的面色变了变,目光也不像方才那般锋利逼人,终于缓和了一些。
果然提起心爱之人,任何人都会变得温顺,连子玉这样的钢筋铁骨也不例外。
我提起手里的酒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随即使劲一扔,“啪”的一声响,酒壶被砸得稀碎。
“子玉,你走吧,你这番话讲错对象了,我也不想见你。”
子玉漠然扫了碎酒壶一眼,然后将目光落到我身上,语气平静,目光深邃:“楚天和,你听着,这番话我只对你讲——我一直相信,真正的天下大和,只有在战争这条路上一统诸侯才能做到,我不知道在我死之前能不能见到,但这既然是我所相信的路,我就会祭奠上我的一切。至于我手上要沾多少血……等我下黄泉,他们可以嗜我血,啖我肉,踩碎我的尸骨过去,让我永困地下。但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在这条道上一直走下去。”
我听着这些话,忍不住目光重新凝聚,深深看向他的双眼,又一次陷入在那双如静夜湖泊的眼睛中。
“子玉……”我正想问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可他却突然站起了身,朝我走来。
他蹲在我面前,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我和莫离没有结亲,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你一直口口声声说要走,既然都要走了,那就把欠我的东西还给我,我可不吃这哑巴亏。”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什么意思,他便突然凑了上来,带着屋外寒气的冰凉瞬间从嘴唇传遍了整个喉咙,我抓紧了手上的衣裳,任凭那股冰寒毫无章法地在我口中横冲直撞,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麻了。
子玉越吻越深,让我难以呼吸,我微微往后倾,他却一把搂住我的脖颈,又朝他压了过去。
直到我整个人都靠在屏风上,完全没有了退路,他还是不依不饶穷追不舍,老实说,他真的很生涩,但偏偏这生涩中还带着十分的认真和虔诚,甚至还有些微的战栗,让我觉得我好像中了一直蚀骨之毒,整个魂魄都快被他消融了。
冰寒乍然化开,变成了燎人的火海,从喉咙一路蔓延往下,烧的我快承受不住。
我使劲挣扎出一抹清醒,喘着气将他的肩膀往外推:“子玉,你疯了!”
“或许吧。”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怎么,你怕了?你不是说喜欢我吗,男人之间的喜欢,可不是光用嘴说的。”
他径直用手圈住了我,又一次卷土重开,甚至还升级了战火,我感觉头上的发簪倏地一松,长发披散下来,一双不安分的手往下辗转,直到摸到腰带处方才停下,他轻轻一扯,将腰带抽了出来,掀开了最外面的那层衣裳。
我tm……
你别这么考验我,老子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就在他的快探及到最里面的那层时,我拿出了毕生所有的意志,使劲将他往外一送。
“子玉,你别这样,我认输了,我怕了你了。”
他一双眼却好像盯着猎物一般看着我,一字一语认真道:“楚天和,我要你。”
我:“……”
我好像一个瘾君子面对一团灼灼花开的罂粟,百抓挠心,千万只蚂蚁爬满全身,啃食我的血肉和骨髓,却只能忍着毒瘾把那团罂粟踩碎。
“子玉,我不想要你。”
子玉一怔。
“若我们今天跨过这条界,我就回不去了,可是待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想回家了,回我真正的家。”
子玉听了这话,那逼的人无所遁形的目光终于渐渐褪去了,他往后一抽身,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打开门走了出去,因为力量太大,门板吱吱呀呀,晃荡了好半天才停下。
我感觉自己的怀里有冷风盘旋,从身体到心,都吹了个通透。
……
郢都城下起了细雨,我站在马车前,由着冷雨湿身,和薳东杨拱手作别。
“东杨兄,保重。”
“云笙,你要养病大可以在郢都,为何非要去林地。”薳东杨还是不解地问道。
我看了看郢都城厚重沧桑的城墙,扯起嘴角苦笑道:“这里和我八字不合,在这里我可能死得更快。”
屈云庸,屈云毅都在边上,对着我悲戚说道:“四弟,你可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我们等着你回郢都重聚。”
我点点头,说道:“好,我一定回来。”
孟阳扶着我上了马车,我回头一望,茫茫城墙上站着许多兵,却始终不见那个人。
“孟阳,走吧。”
“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