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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 111 章 两个男人住一起而已,……

    我和秋兰当着那位随从的面拟好协定, 落款为万国夫人和屈云笙,协议一定,我交钱, 秋兰放货, 一车车粮食被押送往铜绿山, 我将粮草护送到铜绿山交接给斗渤后,即刻返回郢都,屈云毅和孟阳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 买回的粮食相继运往了阳丘。

    再次见到熊玦, 他已经振作了不少,虽然阳丘的疫情依然焦灼,但他已经比前些日子沉稳了些。

    我在朝堂上自请去疫区增援, 熊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同意了,如今还有能力去增援的唯有屈氏, 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向屈云庸调集了一些兵马后,便朝阳丘疾驰而去, 还好阳丘富庶,境内驰道修建的四通八达, 我们的人马只用了一天一夜, 便抵达了阳丘境内。

    “微臣参见令尹大人!”薳东杨在阳丘郊外的行馆中接待了我,阳丘如今被全面封锁, 他作为薳氏封地的总调度,要时常回郢都报告情况,所以不能入城,只能在城外行馆办公。

    我们假意寒暄一番,其他人马原地休整, 薳东杨便邀我入内室叙话。

    行馆的环境不比城内府邸,四处杂乱喧嚣,薳东杨蘸水在桌上写了个楚字,又写了个屈字,我在楚字上点了点,薳东杨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诧异,但转瞬即逝,最后唯有叹息道:“我早就猜到了,以他的性子,一定不想回来。”

    我看着他头上的白发,心里就像被一座大山给压住一样。

    他当初的选择导致了整个氏族被灭,虽然薳氏犹存,但所有能做事的人都没了,他得凭空建立一个新薳氏,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遇见了洪灾和瘟疫,在这个时代,天灾远远比人祸更可怕,让凡人毫无招架之力。

    “城内情况如何?”

    “很糟糕。”他忍不住垂下眼,“死的人越来越多,若敖氏的士兵也有相继病倒的,原本以为身体强健的人可以抵抗此疫症,但持续两月的反复感染,再强健的人也扛不住,昨日有个士兵发病死亡,这还是头一个,之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看这个情况,如果控制不住,恐怕要……”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心有所感,低声问他:“王令是什么?”

    薳东杨看了看四周,又蘸水在桌上写了个“烧”字。

    我看见那个字,整个人都沉默了。

    原来熊玦打算烧了整个阳丘,用最绝的方式解决问题。

    “我要进城。”我很坚定地说。

    “不行!”薳东杨也很坚定地拒绝我,“大王给我传过令,绝对不能让你进城,你只能在这里待着,再说,你又不是医者,你进去了又有什么用,无非是多添一个送死的,重楼和大巫都各自去百越和百濮找药了,你就在这里好好等着他们回来。”

    我站起身,对他道:“我要进城。”

    薳东杨直愣愣看着我,过了片刻,问道:“你是为子玉回来的吧?”

    我点点头:“既然你都猜到了,就不要拦着我进去,我不想和守城的将士起冲突,你让我进去,我保证会活着出来,不让你为难。”

    薳东杨问道:“你拿什么保证,瘟疫都是一些看不见的敌人,你还没出招,可能就死了。”

    我露出自己的胳膊,一下拧住了他的手,薳东杨痛哼一声,随即盯着我的胳膊看。

    “我这个身体,好像比以前厉害了一点,你说那些士兵累了两个月才有病症,我这副身体,应该能撑过四个月,再说我是令尹,重活累活也轮不到我,对吧?”

    我厚着脸皮对他嘿然一笑,薳东杨一副拿我没办法的表情,又抬起我的胳膊看,捏了捏:“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云笙他……不是,你从前骨骼偏细,哪怕日日练剑也练不出多强壮的体格,穿上宽衣广袖反倒像个文弱公子,如今倒比之前强了一些,怎么回事?”

    “大巫说,是因为二者合一了。”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所以要重塑骨血适应这个新的主人……以前的我,只是客人,而现在,是真正的主人。”

    薳东杨愣怔片刻,哂笑一声,曲指弹了弹我的额头:“行啊,让你小子赚到了。哎~你进去吧,不过你要带着口巾,尽量离别人远些,若是有发热出疹的症状,就要派人通知我,这个病症一开始只是风寒之症,但一旦发展到骨头发热,就离黄土埋头不远了。”

    我仔细听完,对他拱手道:“谢薳大夫提点,我一定注意。”

    “你想好了,进去容易出来难,也许就再也出不来了。”他严肃问道,“值得吗?”

    “嗯。”

    薳东杨:“……行吧,当我没说,你们都是情种,就老子一个俗人,滚吧。”

    我笑着往外去,最后回头对他道:“其实你这个新造型看顺眼了也挺俊。”

    “屈云笙,你个王八蛋,给我站住!”

    *

    我带着面巾,和运粮的人一起进入阳丘城,从进城开始,我就感到一股浸人的寒意扑面而来,哪怕此刻正值盛夏,城中也飘荡着草药的烧灼烟灰,但那股寒意就就直接透过皮肤爬上了骨头,让人心里发怵。

    我此前听说这个城的街道全是尸首,如今尸首已被搬运一空,可这个城看上去也空了。

    我们还在街上走,便听见附近一个屋中传来惨叫哀嚎声,一个中年男子一边哀嚎,一边扯着自己的衣服,往外奔走,嘴里大喊着:“好烫,好烫。”

    他将自己的衣服撕破了一个口子,三两下便脱了,附近看守的士兵一看见他,立马举着长杆围了上来,试图将那人往屋内赶:“回去!”

    “好烫,我的骨头快被烧碎了,救救我,救救我。”

    那男子脱得一/丝/不/挂,躺在地上左右翻转,一名士兵从蓄水他里舀来一瓢水,泼到他身上,可那男子却更加痛苦地嘶喊起来:“好烫,好烫……”

    紧接着,我们运粮的人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只见那男子使劲用手掐着自己,修长的指甲嵌入皮/肉中,很快便渗出了血,他丝毫不觉得痛,双手青筋暴胀,似乎想用尽全力撕碎自己。

    “嘶拉”一声,他突然撕开了一个口子,由于他的双手掐的是锁骨中央,皮肤较薄,鲜红的血喷射而出,溅满了他的脸,他还觉不够,直接抓起一把小铁锹往锁骨上戳,直到见了骨,断了气,他才露出解脱的笑意,倒在了地上。

    “又死了一个。”运粮的士兵似乎见惯不怪,说了一句便继续运粮,那围守的士兵往男子身上倒灰,将男子包裹起来,很快便扛走了。

    我看着这一幕,继续往前走的脚步比方才沉重了几万倍。

    “令尹大人,你见多了就习惯了,刚开始满城都是这种情况,我们还见过屠夫给自己削肉剔骨的,这瘟疫来的奇怪,发病之人会觉得自己的骨头被火烧灼,那层皮肉反倒寒凉,试了很多药都不行,我们也有兄弟昨日死了,死之前痛苦地哀嚎了一整夜,看的我们发怵,若是再待下去,只怕这……”

    他说了这话,自觉有些不适,便不说了。

    我懂他的隐藏之意,若是这种情况多了,恐怕会有兵变,谁也不想死在这里,还死得这么恐怖痛苦,毫无尊严。

    熊玦同意让我带屈氏的兵马前来支援,恐怕也是为了应对这种兵变的可能性。

    “你们的族长怎么样?”

    “不碍事,他前些日子有风寒之症,但已经好了,只是没出来巡查,这几日仍在城主的府邸中召集家老议事,他不知令尹大人会来,若是见了,一定高兴,证明大王没放弃这里。”

    我苦笑着点头,心里却狠狠被人掐了一把。

    这些人还在用自己的命奋力抗争,却不知熊玦的最后一手是将他们连同整座城一起烧死。

    走到城主府邸,我们一进大厅,便看见好几个中年男子站在厅中,是上次在王宫前见过的那些人,若敖六卒的家老们,还有莫思和莫离。

    这些人一看见我,都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即朝我行礼。

    “微臣拜见令尹大人。”

    “免礼,我奉命支援阳丘,如今粮草具足,你们放心守城。”

    他们点点头,但面色依旧沉重,我也知道光靠粮食打不赢这场仗,但此刻也找不到别的宽慰的话。

    “莫汐大夫呢?”我问道,“我要见他。”

    “他今日传令,说不见人,让我们把需要解决的事情写在竹简上,让我拿进去,他批注后再拿出来。”莫离对我说。

    “为何?”我心里一跳。

    “他说是为了防止传染,既然军中已有士兵死亡,还是谨慎为好,毕竟他是坐镇之人,不能出事。”

    若敖氏其中一个家老说道:“这么说也没错,如今军心不稳,他不能再出事,出事必乱。”

    我听着这话,疾步往里走,莫离和莫思同时伸手拦住了我。

    “令尹大人,虽然你位高权重,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希望你遵守军令。”

    “我刚进城中,能染什么病。”我心乱如麻,见他们没有让开的意思,便出手硬闯,“得罪了!”

    只过了几招,他们便被莫垣厉声喝住:“住手!”

    莫思和莫离看着他,他朝我拱手拜道:“莫氏治下不严,养出了这些无法无天的兔崽子,还请令尹不要怪罪。”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有事和你们的族长单独说,放心,我一定隔他十步远,我比你们更怕他出事。”

    其他人没说话,我推开莫思走了进去,后面的院子方方正正,正中间的屋中还冒着熏艾的烟雾,屋门也被一个厚厚的帘子挡住。

    “站住!”屋内传来我想念已久的声音,“你是谁,我让莫离传过令,不许进来。”

    我听着那声音,眉头一皱,子玉虽然在刻意鼓足中气说话,但那声绝不是他平日那种安然无事的声音。

    我快步走上前,里面飞出一个砚台,子玉咳了两声,喘气道:“滚!”

    我立马掀开帘子闯了进去,刚一进去,看见里面的情形,整个人都傻了。

    只见子玉跪在一个柱子边,浑身大汗,他将自己的左手绑在了柱子上,右手捏着一支断了的刀笔,长发披散,凌乱不堪。

    “我叫你滚!”

    子玉抬起头,对我怒目而视,可他看见我的一刹那,整个人都呆滞了,他静静看了我片刻,下一妙,又剧烈地挣扎起来,被绑着的手使劲拉扯,他好像十分痛苦,倒在地上用手抓着地板,在地上留下一串抓痕。

    我近乎是扑过去抱住了他,我将他死死圈在怀里,仍由他抓扯着我的衣裳,掐住我的手臂,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给捏碎了。

    “好烫~”子玉满头是汗,脖子上青筋鼓胀,他抬头看我,痛苦地喘/息,整个人都快被痛苦所吞噬了。

    “子玉,你别吓我。“我抖着手抱着他,“你别吓我。”

    “水,我要凉水。”

    我想起方才那人,摇头道:“不行,冷水没用,说不定还会让你更难受,虽然我不懂医理,但我知道堵不如疏,你是懂医理的,你知道的。”

    “我好烫……”子玉眼角洇红,整个人看起来都快碎了。

    “抱着我,人的体温相近,只要恢复了正常体温,说不定那股热气会找到出口。”

    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方才见过一瓢冷水下去后,那男子痛苦到将自己撕碎的情形,我便知道越冷越不行,既然冷的不行,那就反其道而行,反正如今重楼和秋荑都不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试试。

    我记得我小时候发高烧时,我妈就将我的脚捂在她的手里,让我恢复正常温度,越是没办法的时候,就越是要往正常的维度靠拢。

    我迅速解开子玉的左手,将他双手捆住,把他抱到了床榻上,又将被子掀开,将我俩圈在了一起,我靠墙而坐,从背后抱住了他,可捂了好一会儿子玉的皮肤还是寒凉如冰,我干脆脱下自己的上衣,也将子玉的上衣往下扯到腰间,紧紧抱住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子玉终于恢复了一点温度,渐渐的,他的体温和我相差无几,呼吸也慢慢平和下来,他转头看我,抬起自己被绑着的双手,对我道:“解开吧,我不难受了。”

    我解开绳索后发现子玉的手腕都磨破了,有好几处血口,便跳下床去找药,子玉一般都带着秋荑给他特配的外伤药,而且一般都放在床头匣子里,我很快找到了药,又坐到他身边帮他轻轻上药,子玉看着自己的手腕,什么也没说。

    “多久了,”我问道,“这情况你瞒了多久了?”

    “两日。”他不看我,从我手中拿过药自己擦,“两天前发现有骨烧之症,但这么痛苦的发作,今日是第一次。”

    “会发作几次?”我记得薳东杨说过,一旦有这个症状,便离黄土埋头不远了。

    “不知道,每个人都不一样,最多的那个人是十次,然后便死了。”

    “发作频率呢,就是两次之间会间隔多久?”

    “也许三日,也许两日,也许一日。”他不紧不慢道,“也许半日。”

    我心里一紧,就连身体都不自觉僵硬了。

    “你不会死。”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心,“重楼和秋荑一定会带解药回来,你不会死。”

    如果历史真的那么难改,那子玉就不会死在这里,老子第一次觉得那个预言在此时此刻的情形下,竟然还变成了一种安慰,这遭瘟的世界~

    “我死不死的无所谓,但这里不能乱,不过你既然来了,想必是带着屈氏的兵马来的,那我就算死也死得安心了。”他抽出了自己的手,将药盖好,又穿好自己的衣裳,将我的衣裳扔给了我。

    我看着他脸上的决绝和冷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当初说过无论我是谁,都和他无关了,如今看来那句话是真心的,他都不问我到底是楚天和还是屈云笙,他好像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我穿好自己的衣服,看着床上只有一条被子,说道:“我今晚睡这里,你叫人再拿床被子来。”

    “你……”子玉终于舍得把目光移到我身上了,“不行。”

    “我怎么知道你那症状会不会半夜发作,你不想别人知道,扰乱军心,正好我也不想。”我穿好衣服俯下身,双手撑在床沿盯着他,“莫汐大夫,两个男人住一起而已,你怕什么,你不是说不会在乎我是谁了吗,既然都不在乎了,住几天有什么所谓,对吧?”

    第112章 第 112 章 “莫汐族长,我楚天和……

    “你……”子玉深深地看着我, 最后还是那两个字,“不行。”

    我正要说,他却指了指口巾:“会被传染, 这个瘟疫是通过呼吸相传, 你不能和我待在一起太久。”

    “那又怎么样?”我帮他把药放好, 说道,“我赌你不会死在这里,我这个人的赌运一向不错, 你信我。”

    随即又开始收拾床铺:“重楼和师父一定会带药回来, 就算你把我传染了,我也会在你之后发病,你没事我就一定没事, 再者……”

    我叠好被子后坐在床边,将床头的木梳递给子玉,无所谓道:“如果真的无药可救, 我们大不了一起死,黄泉路上也有个人说话, 总好过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守寡,长夜漫漫, 孤灯冷被, 你让我怎么过?”

    子玉被我这番无耻的言论说的双眼直直的,想骂又不知道怎么骂, 样子看上去又可怜又好笑,我笑着把梳子递给他,见他衣裳都濡湿了,便走出去想让人准备洗澡水和换洗衣裳。

    没想到一出门,便看见莫离站在庭中, 背对而立。

    她听见脚步声,转过头看我,朝我一礼。

    我指了指旁边小月门,她便跟着我走了过去,来到另一个小院中。

    “令尹大人,方才多有得罪,族长的情况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难怪你要阻拦我……知道这件事的是不是只有你一人,为何子玉会让你自由出入,难道你不受此瘟疫感染?”

    莫离点头道:“我从进入阳丘开始,就从未感染过此病疫,一次都没有,我怀疑和我常年服食各种草药有关。”

    “怎么讲?”

    “我是莫氏小巫祝,自小跟着大巫祝学医,遍尝百草,只是我不知道到底是哪种草药起了效果,不过也可能只是我身体好,碰巧没有感染。”

    我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是,听说此瘟疫专门攻击老弱妇孺,那些常年干农活的女子身体也不差,而你一次都没有感染,应该是有什么药刚好对症了。”

    “我也是这样猜的,所以我已经写信给大巫祝,让她收集一些我常用的药,一并送来,但族长的情况,不知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城中局势不稳,万一……”

    “没有万一。”我对她正色道,“你们的族长会平安无事,这段时间我会照顾好他,至于你担心的那些,你帮我做三件事,可暂稳局势。”

    “哪三件?”莫离有些犹豫,她是子玉的属下,已经习惯听从子玉的号令,如今突然要听我的,看得出来她有点别扭。

    “第一,将粮草拉着在阳丘城里转一圈,告诉所有士兵和百姓,大王已经派令尹前来支援,粮草足够,后面还有更多的正在路上,令尹屈云笙已经住进城主府,势必与大家共存亡,楚国不会放弃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

    “第二呢?”莫离眼神亮了亮,问道。

    “第二,让各家主传令下去,屈氏兵马已在阳丘城外驻扎,若有企图逃跑叛乱者,屈氏会一概以逃兵罪论处,当即斩杀,绝无宽恕。而且,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四处逃散,将瘟疫扩散到全楚境内,到时他们的父母、妻儿、好友……谁也逃不过这场天灾,哪怕是为了家人,也请他们给我安心待着这里,和这座城一起打赢这场仗。”

    “好,第三呢?”莫离终于放下了方才的戒备和质疑,问道。

    “第三,这几日若没有特别紧要的事,就由各家主按原定安排做事,不要来打扰你们的族长,哪怕有紧急的事,也让他先来见我,这些家主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相信一定有办法稳住局面。”

    我说完这三件事,莫离对我拱手一拜:“我马上去传令,不过眼下就有一件紧急的事,烧尸体的柴火不够了,怎么办?”

    “拆房子,将那些绝户的房子都拆了。”我说道,“等瘟疫结束,我和薳东杨一定会重建此城。”

    “好!”莫离正要走,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头走回来。

    “还有何事?”

    “有几句话我觉得还是应当对大人说清楚。”

    “什么话?”

    莫离犹豫一下,随即以一种特别严肃的表情看着我:“令尹大人,你不好奇族长长年练武,按理说应该身强体健,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病倒了吗?”

    我确实好奇,但这些话我原本打算问子玉,这次看他,确实比之前瘦了不少。

    “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上次你去林地养病后,他便不眠不休征战了几个月,好像很害怕睡觉一样,你昏迷过后,他也跟着大病一场,还没怎么恢复便被派到阳丘,到这里又是马不停蹄的两个月,这么折腾一通,哪怕再强健的人也撑不住……大人,若即若离或许是种情/趣,但对族长这种人不合适,他跟我说过他心里有人,一旦拿起就有可能一辈子也放不下,让我别等他,你如果是喜欢他的,就好好守着他,如果你不喜欢他,就离得远远的,不要让他对你再有别的念想,患得患失对每一个认死理的人来说,比凌迟还痛苦。”

    莫离的话就像一道长风,吹开了我心里所有闭塞的大门。

    我曾以为,剃头挑子,热的只有我这边,子玉的两次主动,一次是因为同情,一次是因为愤怒,独独不敢奢求是因为“放在心上”这四个字。

    在我心里,他一直是那个不会把感情放在心上,一颗心都扑在沙场上的冷酷将军,一个可以亲了我后立刻说我和他再无关系的洒脱人。

    原来,我以为的子玉,只是他想让我看见的子玉,而真正的他,却藏着我不知道的另一个模样。

    我不禁对莫离拱手一拜:“谢谢莫离姑娘指点迷津,你放心,这次除非我死,否则谁也不能让我离开他了。”

    莫离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留下一句“你最好说到做到”便走开了。

    我走进小月门,看见子玉倚靠在门边,往我这里看,我朝他走过去,就像朝我曾经犯过的最大错误走过去,每一步,都带着迷途知返的悔恨和愧疚。

    “看来没我什么事了。”子玉一哂,“令尹大人好威风,一来就指挥我的属下办事了。”

    “谁说没你的事。”我看着他,强撑起一抹笑,“吃饭,睡觉,都是你的事,这两件事我可替你做不了,这里面伺候的下人呢,我去让他们给你烧水沐浴。”

    “之前有,现在没了。”子玉的目光挪向一堆柴火,“我如今这样也不好让别人进来伺候,令尹大人若是有空,不妨代劳。”

    “有空,空的很。”我知道他想在我身上出点气,便捞起袖子,卷起裙摆,去捡柴火烧水。

    说实话,这种活我从穿过来就没干过,现代社会也不给我干的机会,所以做的有些笨手笨脚,我原本以为子玉会搭把手帮我,谁知他转身搬出一个躺椅,坐在廊下,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左支右绌。

    好不容易才烧好一桶热水,子玉拿着一套干净的常服去沐浴了,我坐在院中那个他方才坐过的躺椅上,看着天上的白云悠悠,竟然有些心猿意马。

    放着浴桶的那个屋中,有一个屏风挡着,上面挂着子玉刚脱下的衣裳,而他为了不让疫毒滞留屋中,将前门后窗都打开了。

    我看了那屏风一眼,便挪开了目光,但有种邪念还是在识海的罅隙中鬼鬼祟祟冒了出来。

    但那丝邪念刚一冒头,便被巨浪滔天般的担心给淹没,虽然我笃定这场瘟疫一定会解决,但看着子玉发作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暗暗发抖,只怕下一次发作,还会更痛苦。

    子玉洗浴完出来,他此时换了身柔软的常服,头发半干半湿,披散两肩,虽然还是带着面巾,但我一看见这样的他,方才鬼鬼祟祟的邪念竟然再一次支棱起来,隐隐有种乘风破浪的趋势。

    “你饿不饿,我让人准备饭菜,我……咳……不会做饭。”

    “我来做,你烧火就行。”

    “好。”我一下就笑成了向阳花,“好久没吃过你做的菜了,我在林地可是常常想起你在屈氏老宅做的菜。”

    他愣了一愣,默不作声走开,挽起袖子开始准备起来。

    虽然他让我烧火,但终究还是嫌弃我掌握不好火候,最后全是他自己弄好的。

    城中缺衣少食,只有几道野菜下饭,不过味道鲜美,我和子玉隔到两个房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成,但他见我将他做的饭菜全部吃完时,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极浅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一闪即逝,若不是我一直盯着他看,都捕捉不到。

    吃过饭,我又给自己烧了一桶洗澡水,里面有一些药草,子玉交代我必须每日泡一次,可以预防被感染,所以一洗完澡,我感觉我浑身上下全是草药味。

    忙完这一番,就到了夜晚,我换上寝衣,和子玉一人一条被子,背对而眠。

    他睡没睡着我不知道,但老子是注定今夜无眠的。

    一来我怕他晚上发作,偷摸跑去泡冷水,二来那鬼鬼祟祟的邪念就跟阴魂不散的小人一样,老子越是想掐死它,它就越跑出来嘲笑老子,我知道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动这些歪心思,太不是东西,但却实在忍不住。

    “你装什君子,明明知道他不会死在阳丘,该干什么干什么呗。”

    “楚天和,你丫就是没胆量,别拿担心当借口,怂个什么劲!”

    “楚天和,你没听莫离说吗,他心里有你,你让别人痛苦了这么久,不该弥补弥补?”

    滚滚滚滚滚!!!哪儿凉快哪儿待着。

    老子心里面骂了一万句娘,那邪念终于战术性后退,这时,我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你为什么回来?”

    简单的一句话,却是我最不知道怎么回答的一句话。

    我不能告诉他真相,哪怕历史真的很难被改变,我也希望剩下的日子是高兴的,而不是被预言的梦魇所笼罩。

    “你猜。”我哼笑一声,“猜对了给糖吃。”

    背后是无声的寂静。

    我转身翻到另一边,撑着上半身去看他,果然看他面有愠色。

    “生气了?”我笑笑,手却不自觉地覆上了他的手背,“真冷。”

    我心里一紧:“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没有。”子玉摇摇头,“你别这么敏感,真要发作起来,我不能这么跟你说话。”

    我稍微放下心,摩挲着他的手,子玉稍微凝滞了一下,还是由着我给他捂热了。

    “为什么回来?”我问道,“你真想知道?”

    “对,是你说的,待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是折磨,既然折磨,又何必回来。”

    子玉的声音生冷如铁,和他当初说和我再无关系时一模一样。

    我叹了叹气,将手指嵌入到他的手指中,撑着头看着他的颈窝:“有件事得跟你说清楚,然后才能说原因。”

    “什么事?”子玉微微转过身,看着我。

    “我和熊玦真的没什么,那天你看见的是场误会,是他故意把我拉到他身上,好让你看见,我一时大意没防备住。”

    子玉盯着我不说话。

    我也回盯着他,特认真说道:“我说了我喜欢你,我就只喜欢你,我楚天和就算再不是东西,也干不出一脚踏两船的混蛋事,除非我不喜欢你了,才有可能喜欢上别人。”

    子玉眸色一寒,问道:“然后呢,现在可以说原因了吧。”

    “然后就是……”我从上往下俯看着他的眼睛,“我离开后才发现,不喜欢你这件事,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在我身上发生了。”

    飞蛾扑火,会死会痛,但此时此刻却让我甘之如饴。

    “莫汐族长,我楚天和这辈子,可能都要缠上你了。”

    第113章 第 113 章 “你会为我殉情吗?”……

    我以为听了我这番情真意切的表白, 子玉会有所回应,但他没有,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凝视着我, 安静到让我能听到窗外的每一缕风声, 每一声虫鸣, 甚至每一滴露降。

    他的神色只是微微一变,继而便是长久的冷凝,冷的好像覆盖了一层薄霜, 他的这种反应让我有些忐忑, 有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忐忑到最后,甚至让我都怀疑莫离跟我说的那番话,是不是只是她的臆测。

    可子玉又对她说过他心里有人。

    难不成真的经过那场分别后, 他已经将我摘了出去,彻彻底底关上了那扇心门。

    “没事,来日方才。”我自嘲似的笑了笑, 又躺了下去,可他的手很是冰凉, 我便将他的手拉进我的袖口里,将自己的手臂覆盖在他的手臂上。

    “不舒服就告诉我, 我今晚不睡, 守着你,你好好睡一晚。”

    子玉听着这话, 偏转头看我,突然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委屈的?”

    “这话怎么说?”我微微支起头看他。

    “若你说的是真的,你就是为了我回来的,我是不是该对你方才说的那番话做出点回应?”他挑挑眉,露出有些挑衅的眼神, “说喜欢的是你,说要走的是你,说回来的还是你,楚天和,凭什么我就要被你牵着走,凭什么你说什么做什么我莫子玉都要回应你。这一次,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那都是你一个人的事,我可以在一旁看戏,但绝不入戏,你要是演的动,就一直演下去,我会看到你演不动为止。”

    噼啪啪几声响,急雨突来,晚风入窗,就连床上的帷幔也被贯入的风吹得一荡一荡。

    我看着眼前人,就像被人拿着一颗颗冰块往心里塞,热血一寸一寸往回缩。

    “子玉,我……”

    “你不该来找我,更不该回来,我们之间那点浅薄的喜欢随着时间终会消失,我不知道这段时间你是怎么想的,但对我来说,真的受够了。”

    他将手从我的袖口中抽/出来,又转过身去,将手捂进被子里。

    我袖中一空,冷风灌入,清清凉凉。

    最后只能看着床上的帷幔,听着窗外的雨声,等着天亮的到来。

    子玉说得没错,先说喜欢的是我,先走的还是我,我在这桩感情里,完完全全就是个王八蛋,他如今这么对我也是应该的。

    但是接下来呢,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再对我敞开那扇门了,甚至转而喜欢上别人呢,我又该如何自处?

    时间的错位是我弥补不了的天堑,我离开的那一小段时间,是他长达三个月的煎熬和自愈,如今他快自愈了,我却像没事人一样回来了,回来便要他对我的感情做出回应。

    是啊,凭什么?!

    我想了一夜,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就在天光破晓前最黑暗的时辰,我有点撑不住开始眼皮打架时,子玉突然剧烈喘/息起来。

    所有的睡意一哄而散,我忙倾身过去查看他的情况,只见他痛苦的翻转身,趴在床上,双手使劲扯开被子,又拉住床上的帷幔,咬着牙和身上的痛苦对峙着。

    额头的汗珠很快冒了一脑门,子玉拉着我的衣襟,艰难道:“把我、绑起来……快!”

    可我见他双手结痂的血口,没有照做,而是紧紧抱着他,将他按压在床上,将手指嵌入他的指缝中,试图用身体的重量控制住他的挣扎。

    子玉越来越难受,但他却用超强的毅力克制着,我看着他沿脖颈暴起的青筋,整个人都快疼碎了。

    哪怕我的理智告诉我他不会死在这场瘟疫里,可如今看见他这个模样,我所有的理智都被绞得支离破碎,剩下的只有恐惧和煎熬。

    子玉的身体冷的就像极地的冰,我把两床被子都盖在我身上,又扯开衣裳抱着他,我和他如今面面相对,我不敢直接脱下他的衣裳,便这么死死锢着他,他痛到极致时挣扎的很猛烈,如果不是如今这个身体还算靠谱,我早就被他掀翻在地,可就算如此,我也耗尽了所有力气,半个时辰后,我从头到脚,全被汗水泡湿了。

    “烫……好烫……”子玉眼角滑泪,痛苦哽咽,我几乎没见他哭过,可这该死的疫病却让他两次都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我恨不得把他身上的火引到我身上来,让我来替他承受这种烧灼之苦。

    “子玉,你会好的。”我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低声道,“你不是要看我演戏吗,我想了一夜,现在很明确地告诉你,这场戏我会一直演,哪怕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你就在边上看着就好,哪怕你心里没有我的位置了,哪怕你把目光挪向别人,但只要你能偶尔看我一眼,我就会剖出这颗心演给你看……你现在想看什么,我现在就能演。”

    子玉终于松了一点力气,他微微朝我转头,我也微微抬头,我们此时隔得很近,近的能感受到对方隔着口巾呼出的气息,他的头发全被汗水浸湿,粘覆在脸颊上,平日里那股生人勿近的沙场肃杀气已然被病痛折磨的消失殆尽,此时此刻的他就像个可怜的清冷少年,还是个美的能让人呼吸一滞的清冷少年。

    这么近距离看他,我才察觉,他和我第一次见他时已经改变了好些,五官比起那时长开了许多,我想起他的母亲是当年名满郢都的大美人,如今看他这个模样,倒不难猜到他母亲当年被各氏族争相邀请的盛况。

    “楚天和。”子玉终于开口了,一开口,便有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我怔愣一下,随即笑了:“接着骂,我想听。”

    “你……”

    “不会骂?我教你。”我见他松了力道,便用手去勾他的鼻梁,想将那碍事的口巾在轻轻勾滑间蹭落,“你该骂我贼心烂肺,断子绝孙,一辈子都不举,算什么男人,这才比较伤面儿。”

    说话之间,他体温渐渐回暖,我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而窗外天光破晓,倾泻而入,将屋内照了个亮,比起烛火,我如今看他看得更加清楚,而呼吸也随着目光的凝视,变得更加凝滞了。

    “你看我做什么?”子玉似乎被冒犯到,皱眉道。

    “你长得好看呗。”我嘴角一抹油,想也不想便说了出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长成这样却不让人看,那不是告诉一只饿的要死的老鼠不要偷吃油,可能吗?”

    子玉被我这句话腻的好像血液都凝固了,愣了一下便笑了。

    “你长得也不错,看我不如照镜子。”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啧道:“这壳子虽然是屈云笙的,但总归和我融为一体了,长得再好看也没意思,我总不能对着自己……呃,动歪心思吧。”

    子玉一听这话,苍白的脸上瞬间爬上一抹浅浅的红,他推开我,坐起身,理好衣服后便走了出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莞尔一笑,这小子哪怕主动过两次,但说起这些事,还是比谁都青涩。

    我很快起床收拾好,帮子玉烧洗澡水,做早饭,他今日比起昨日看上去要虚弱的多,面上也没有什么血色,一整个上午都在躺椅上坐着,晒着太阳,下午则在一旁看着我和莫离商议各种急事,有几次他想开口,却没开口,最终还是让莫离按我的命令做事。

    到了晚上,重楼和秋荑还没有消息,大巫祝那边也没有,子玉坐在廊下看星星,我抬了个矮凳坐在他旁边,用手捂住他的手。

    “你怎么样?”

    “没什么力气。”子玉努力挤出一点笑,“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不会的。”

    “你用不着安慰我,生死有命,我看得开。”他看着我说,“但你亏了,你说你是为我回来的,结果一回来我就要走了,你可怎么办,可能真的要守寡了。”

    我听着他的戏谑之言,轻轻一笑:“守寡这个词,那是成了亲后才能用的,你既然帮我选好了守寡的出路,难道不该给我一个守寡的身份?”

    子玉一愣,静默地看着我。

    “你会为我殉情吗?”他迟疑片刻开口问。

    “啊?”

    “屈云笙会为熊玦殉情,你呢,会为我殉情吗?”

    我抓起他的手覆在我的脸上,那冰凉的手让我的脑子在此时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不会。”我肯定地回答。

    “啧。”他摇头笑道,“看来你那点情意还不如屈云笙呢,我说过吧,我们之间只是浅薄的情意,一试便知。”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我将他的手挪到嘴边,哈了一口气,想看看能不能让它快点热起来,“接着问,接着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好啊。”子玉突然用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说说看,为什么,正好本族长现在想看戏了。”

    “哧……”我笑了一笑,说道,“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哪怕有轮回转世,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了。”

    他呆呆看着我,手上动作停滞,目不转睛看着我的双眼。

    “哪怕你死了,只要我还是楚天和,我就能靠着思念活下去,只要思念的时间足够久,你我就能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子玉仍然在,楚天和也仍然在……但如果我也跟着你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你,也没有我了,我还要怎么爱你?”

    我站起身,拿开他的手,将自己的面巾摘下来:“我说了会一辈子缠着你,就是一辈子,少一秒都不算一辈子。所以,你若不想我最后变成那样一个形单影只的孤寡老头,最好现在就带我走,咱们去了黄泉,正好作伴……”

    我俯下身,掀掉他的面巾,深深吻住了他,子玉挣扎着想推开我,但他身体虚弱,力气比平日里小了很多,我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别在头侧,子玉越挣扎,我便吻得越深,直到他最后呼吸急促,我才退回了些许。

    “你的灼骨之痛,我陪你一起受。”

    “你这个疯子。”子玉盯着我,嘴唇紧抿,可眼神却像一汪深潭,沉溺着难以名状的痛苦。

    “啪”的一声响,后面传来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我站起身往后看,只见莫离和秋荑站在院门处直直看着我们,呆若两只行将就木的鸡。

    我见了秋荑,心中大喜,忙将胸前的头发收敛到背后,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师父,可算等到你了。”

    子玉也站起身,朝秋荑拱手一礼:“劳师父奔走,徒儿愧疚。”

    秋荑看看我,又看看子玉,嘴抖得像筛子。

    “那,那什么,哦,对,我要说,我要说啥来着,药,药,药……”秋荑把地上的木箱一指,“药在这里,不知能不能奏效,那,那什么,我先熬药,不是,我先看诊……”

    秋荑朝子玉走了过去,脚上好像被系了绳,踉跄了好几下,子玉又重新戴好面巾,他的目光从我身上落到秋荑身上,整个人都散发着似水的平静。

    但只有我知道,那平静的面容下,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你……”莫离看着我,欲言又止,随后灿然一笑,“你这个人,真的挺疯——不过我喜欢。你和族长的事,我莫离第一个认了!”

    第114章 第 114 章 坐怀不乱才是真君子……

    秋荑看诊完后, 神色复杂,让我借一步说话,莫离便留下来照看子玉, 我则随着秋荑走到院外。

    “师父, 子玉怎么样?”我急切问道。

    “哎, 他的脉搏已有衰退之兆,恐怕他自己也清楚。”秋荑捋捋胡须,叹息道, “此瘟疫来的诡异凶猛, 专攻击人骨,我去百濮问了许多巫医,满山寻药, 倒是寻到了三味去骨毒的药,但这些药均是毒药,需配伍其他药方, 下的药也均是猛药,子玉浑身冰凉, 三焦阻滞,只怕这些猛药下去, 要是不对症, 去不了骨毒,而三焦凝滞无法排出药性, 会死的更快。”

    “那怎么办?”我之前一直等着秋荑,就是觉得他一旦回来,一定是十拿九稳,没想到这句话就像兜头一盆冷水,将我浇了个冰凉。

    “除非, 有人肯为他试药,但此人需先有骨烧之症,可这城中百姓又有谁肯为他试这些送命的药?子玉管控阳丘这么久,早已成为阳丘城的众矢之的,恐怕那些人巴不得他赶紧死……哎。”

    “而且,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子玉染病,否则一旦兵变,更难控制。”

    我琢磨片刻,问道:“我刚才和子玉接触过,最快多久可以感染此疫毒?”

    秋荑觑了我一眼,说道:“如今子玉身上的毒正是最盛时,你和他方才又那般……咳……接触,恐怕……最快一个时辰就会有反应,但若你体质特殊,和莫离一样,也可能不会有什么反应。”

    “不会,我可没有从小服食各种药草的习惯,屈云笙也没有。”

    我对秋荑拱手道:“今夜就劳烦师父留在这里,若我有症状,请师父赶紧试药。”

    秋荑抓着我的手腕:“天和啊,你想好了,试药可能真的会死得更快,而且猛药入体,运转不开,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痛苦,我虽然希望子玉能活着,但也不希望你死了。”

    “没事,师父。”我笑道,“只管往我身上招呼,我不是变强了吗,没那么容易歇菜,再说了……”

    我正色道:“子玉如果死了,我活着只怕比死了更痛苦,什么毒药入体的苦可能都比不上那个苦,所以师父你不用纠结,该怎么下药就怎么下药,但这件事不能告诉子玉,我和你两个人知道就行。”

    秋荑看着我,神色几变,最后长叹一声:“哎,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我以前还觉得云笙太过看不开,原来像你这种太看的开的,结果也一样,只不过是换一种心境去送死。”

    我无奈一笑,先行告退,莫离已经扶着子玉进了屋,我到屋中对莫离道:“大巫让我帮他看火,今晚就劳烦你守在这里。”

    莫离很聪明,虽然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猜出事出有因,便爽快答应。

    “令尹大人。”子玉虚弱地坐在桌案后,看着竹简,听我说完便抬起头,淡淡的盯了我一眼。

    “何事?”

    子玉盯了片刻,又转头看竹简,摇头道:“无事。”

    其实我知道,如果他现在身体有力气,且没有别人在场,他一定会提起拳头揍我一顿,哪怕他此刻神色淡漠,但那隐藏在冰霜之下的无边怒火还是穿透了身体烧到我脚下。

    我走到他面前,将他的竹简抽/出合上:“别看了,去睡一觉,等睡醒了,大巫的药就熬好了。”

    我很想俯下身再亲他一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我将竹简交给莫离后便走了,子玉一直静默地看着我离开,整个人一动不动,好像变成了石像。

    *

    我和秋荑坐在一屋,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等到了我期盼已久的骨烧之症。

    这玩意儿,若不是亲身体会,我真不知道这世上竟有这么折磨人的病。

    刚开始只是微微发热,我尚且还能忍受,但那股灼热越来越猛烈,烧到极盛时竟像是要把骨头烧化一样,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骨头上连着这么丰富的痛觉神经,那烧灼的痛苦蔓延及血肉,好像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融化开裂,别说是削肉剔骨,我真想有一圈人拿着刀围着我,一起上来戳死我,可能还更好受些。

    冰冷的皮肤就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冰墙,阻挡了体内的所有的烈火,我就像一个自焚的活人,却怎么也死不了,无尽的炎火沿着我的脊骨疯狂乱窜,吞噬掉一切血肉和脏腑,一点点将我烧空。

    “天和,你先喝这碗药,药性小一些。”秋荑早就熬好了三碗药,见此情形立马端过第一碗往我嘴里灌,我天性怕喝药,所以提前跟秋荑说过一定要用灌的方式,刚喝完那碗苦药,我就感觉有股凉意顺着小腹往外爬,虽然缓慢,但那丝丝的凉意竟然让小腹周围好受了些。

    “怎么样?”

    “有点……”我“用”字还没完,可下一刻,就感觉一阵强烈的呕吐感,浑身血液就像瞬间被什么给冻住了,那脊骨的烧灼感卷土重来,甚至来的更加猛烈。

    “师父,下一碗药,给我。”我指着下一碗,秋荑犹豫一下,还是端过来给我灌了下去。

    这一次,连稍微松缓的感觉都没有,我一喝下去便感觉呼吸困难,整个肝区就像冰裂一样疼,哪怕我稍微变动一下位置,整个右腹都疼得像是被什么人给扯着连根拔起。

    秋荑赶紧伸出手指给我催吐,我吐得稀里哗啦,吐出来后又忍受了半个时辰的疼痛,那股药效才慢慢褪去。

    秋荑擦擦额头的汗,嘴里说道:“不试了不试了,再试就真的要出事了。”

    “试!”我扯着秋荑的衣裳,“师父,继续试,倘若我再发一次病,身体衰竭,可能就试不了药了,今晚是最后的机会,继续,我求你。”

    秋荑捶腿叹气,又端来一碗,我不用他灌,一饮而尽。

    这一次倒不是痛了,而是直接呕出了一大口血,我感觉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直冲脑门,血流奔腾汹涌,像是要冲破那道冰墙一样,但冰墙强大坚固的好像毫无破绽,就在我快绝望之时,却突然感觉冰墙的一处突然被撞开了一道裂口,由上及下,那冰墙快速崩塌,周身血液运行畅通,而脊骨中的灼热一下找到缺口,全都涌向了血液,随着血液贯穿全身。

    “好烫,发烧了!”秋荑的眼中迸发出激动的光芒,“好事好事,发烧是好事,证明三焦通了,这药有效果。”

    他赶紧又去抓药,我在一旁盘坐着,闭目养神,虽然全身滚烫的好像刚从开水里捞出来,但身体却十分舒服,并没有太多不适。

    只是我还无法像秋荑那般高兴,因为我察觉到仍然有一小团火附着在脊骨上,怎么也清除不干净。

    一直等秋荑的退热药熬好,那小团火依旧顽固,我喝了药,很快便退烧了,而天也蒙蒙亮了。

    “师父,你先把药给子玉,我这个样子没办法见他,等我梳洗一番再去。”

    秋荑依言而去,我给自己烧热水洗澡,那团火虽不至于让我难受,但总让我悬心,好像一个火种,随时准备着一场引爆。

    待我收拾好自己过去时,子玉已经服了药开始发烧了,我们一直守着他,一直等到日中时分,子玉身上的烧退去,他恢复了一点精神,胃口也好了些,我才放下心来。

    但他和我一样,仍然感到还有团余火未尽,一直附着在脊骨之上。

    就在秋荑一筹莫展之时,莫思突然闯了进来,脸上又惊又喜。

    “族长,莫离,大巫祝来了。”

    *

    我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莫氏尊长,她看起来十分衰老,又十分精神,莫氏所有人都齐聚城主府,朝她行礼。

    子玉责备她不该来此,谁知这位大巫祝反过来痛骂子玉一顿,把子玉骂的哑口无言。

    我在一旁偷笑不停。

    大巫祝最后看了我一眼,却什么也没说,但她那双如鹰钩般锐利的眼神看得老子胆颤,好像老子做了什么坏事,她全知道一样。

    大巫祝带了许多药,但她在用药之前要先剖尸。

    此言一出,众人惊得下巴砸地,在这个世界,还没有人敢剖尸看病,那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在众人的反对声中,我越众而出:“医术上的事,自然该听医者的,剖尸之事我做为令尹,会负全责,所以今日不是大巫祝提议剖尸,而是我做为楚国令尹,强令她剖尸!这种逆天背德的狂悖行迹,我会在事后于祭台上长跪七日,敬请天罚。”

    有我这句话,这些人便不说什么了,大巫祝看我的眼神依旧锋利,但总归没方才那般敌意森然。

    剖尸一事由秋荑、大巫祝和莫离去做,我们一群人等在大厅许久,终于在傍晚时分等到了剖尸结果。

    莫离率先走出来,神色喜悦:“大巫祝已经找到病因了,现正在配药,现需十位试药之人,还请族长传令下去,张贴告示,招募试药人。”

    我急忙转头看着子玉,他传令过后,也回看向我,眼神复杂,好像高兴和愤怒一同搅合在里面,就快变成决堤的洪水,将我吞噬一般。

    夜里,我和子玉在屋内服药,秋荑、大巫祝和莫离都紧张地看着我俩,那药苦的让人想哭,若不是这该死的瘟病,老子真想偷摸倒掉,我一个生病从不吃药全靠硬抗的人,这两天接二连三喝苦药,简直没处发疯。

    让人欣喜的是服完药不久,最后那点余火终于渐渐熄灭,周身上下重新恢复了过往的温热,这药终于对症了。

    “我立马去组织兵士熬药分发。”子玉留下这句话便跑了,大巫祝看着我,让秋荑和莫离都离开一下,她要和我单独说几句。

    等两人走了,我面对大巫祝,竟然有些惶恐不安。

    好像第一次见家长一样,还是一个对我绝对不会认可的家长。

    我听闻这位大巫祝永远把氏族延续放在第一位,也是她将子玉和莫离牵在一起的,如今看我,一定恨得牙痒痒,对于这样一位女长者,我连反驳都没底气。

    “你和子玉的事,莫离已经写信告诉我了。”

    她声音涩哑,但每一声都像一下重鼓,敲的我魂魄震荡。

    “我今日就问你一句,若子玉战死沙场,血脉断绝,莫氏这一支从此绝后,这个责任,你担当得起吗?”

    我看着她,一片茫然,嘴唇张张合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情情爱爱的事,我也经历过,也明白陷于其中极难脱身,只是天地造人,只安排男女交合方能传承血脉,男男交合却注定无后,你和子玉如果继续往下走,就是走向一个由天地造化的绝境,你可以无所谓,但你有没有替子玉想过,他是否可以承受那种绝境之苦。倘若将来你比他先死,他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孤独都是其次,各大氏族都是由血脉连接的,子玉这一支没了血脉传承,你觉得他还能在族长的位置上待多久而不受欺辱。”

    “屈云笙,人不可能永远不老,也不可能永远强大,他会有变弱变老的时候,他的血脉才是他最后的倚仗,你若真的将他放在心上,就多为他想想,子玉已经受了许多苦了……”

    夜里的大雨倾盆而下,我一个人站在廊下许久,四下无一人的院落空寂萧索,我站到大雨停歇,看着天光破云而出,方才转身回屋,和衣而睡。

    *

    此后半月,子玉一直忙着药物调运之事,而我也在有意躲他,便搬到了另一个府邸里住,所以和他除了远远相视一眼,再没说过什么。

    瘟疫很快就被控制住,薳东杨也解除了禁制,我感觉阳丘没我什么事了,便想着和子玉好好告别一下,起身回林地。

    夜里,他终于得空,我和他,还有秋荑莫离莫思,一起吃了一顿好饭,也喝了入阳丘以来的第一顿酒。

    酒足饭饱,其余人都走了,子玉沐浴完出来,见我还没走,有些诧异。

    “怎么还不走?”

    “别这么绝情。”我干笑道,“你赶人也委婉点赶,怪伤人心的。”

    “噢?”子玉挑挑眉,坐在躺椅上,“你躲了我半个月,现在却突然凑到我面前,我自然觉得不适应,这段时间我一个人惯了,清静。”

    “放心。”我心里一沉,再也不想和他开玩笑,“我今日就是来辞行的,阳丘已经恢复生机,重建需要银钱,我待在这里也无用,不如回去筹集银钱。”

    “也是,听闻铜绿山和阳丘的粮草都是你筹集的,林地的井盐如今被你掌管,你这位屈氏族长也可算富可敌国了,怎么样,令尹大人,如果我来日缺军费,可否也问你们屈氏借。”

    “哼……”我苦笑一声,“别说借,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只要我给得起,我全身上下所有家当都是你的。”

    “啧。”子玉转眼看着天,“冷了我这么多天,如今一句话又给我浇热了,令尹大人,要断情可不是你这么个断法,若即若离,只会火上浇油。”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着子玉,满脸震惊。

    “你是当我傻呢,还是当我天性冷漠,察觉不到别人的心思呢。”子玉站起身,向前一步走到我面前,“大巫祝对你说了什么,我大概能猜到,可我猜不到你想对我说什么,给你这么多天的时间,你想好要对我说什么了吗?”

    “子玉,我……”我心如鼓槌,喉咙像被石头给堵住,感觉每一个关于“分开”的字都是对我的凌迟,竭尽全力也吐不出一个字。

    “我也想问问你,大巫祝说的那些后果,换做是你,你能承受吗?”

    “我都说了,我这辈子都会缠着你,哪怕只是我的独角戏,哪怕你和别人成亲生子,我也会在心里缠着你。”我对着他严肃道,“我比你想象的,更在意你。”

    子玉听了这话,冷笑一声,笑声中却含着某种决绝,他眼尾有些发红,随即转身去熬药的厨房,拿出一碗药,递给我:“喝完它,你为我试药伤了肺腑,师父说要调理一月,可我知道他给你送的药你全扔了,我每日都备着一碗药,等着你来,如今你终于来了,我要看着你喝完。”

    “师父他怎么不讲信用。”

    “那你可误会了,他什么也没说,你跟他走的那晚我就知道你是去试药的,你觉得我跟着师父学了这么久的医,都是白学的?”

    我不想喝这碗药,辩解道:“那什么,我什么事都没有,真的,我没伤到肺腑,我身体这么好。”

    话音刚落,子玉便攥着我的手,将我拉到他的躺椅上,一只手端药,一只手钳住我的下颌,还整个人都坐到了我身上。

    我瞬间呆住。

    “喝完它,不要逼我动武。”

    “可以,但我要一口药,一口糖,你把糖找来再说。”

    “要糖还不容易。”子玉喝下一口药,俯下身,将药喂给了我,末了还在我唇齿边轻轻一勾,“够了么,现在只有这种糖,你将就着用。”

    我看着眼前的他,心里顿时像被人用斧锤凿出了一个山洞,洞里全是柔软的茅草,那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珍贵的宝藏,一个谁也不知道,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宝藏。

    “子玉,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我问道,“你现在是清醒的吗,没发烧吧?”

    “我一直很清醒,不清醒的那个人,只有你。”

    子玉又喂了我一口药,这一此,他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好像一团柔软的滚风草在我唇齿间进出穿行,我被他这番动作引得心里发颤,在我不可遏制的心里发颤间,身体也不可遏制地做出了它的反应。

    我愣住了。

    子玉也愣住了。

    “难受么?”他好像看好戏一样戏谑一笑:“忍着吧。”

    “你先下去。”我扶着他的腰想推开,子玉却坐得纹丝不动。

    “坐怀不乱才是真君子。”子玉在我耳边轻声说,“我难受了这么久,换你难受一夜,不过分吧。”

    说完,他将最后一点药喂给我,这一次,那团柔软的滚风草再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它在我的唇齿之间以最温柔的方式攻城略地,让我丢盔弃甲,让我全线溃败。

    我抱起子玉,径直去了屋内,用脚将屋门一合,将他抵在门上。

    “继续啊,怕什么。”我以更猛烈的方式回吻了他,“坐怀不乱的是不是君子我不知道,但你这么玩,哪怕我是个阉人,今晚也君子不了了……莫汐族长,你可别哭啊。”

    子玉有句话说得对,男人之间的喜欢,可不是用嘴说的。

    我有多喜欢他,我全在今晚告诉了他,而他对我的心意,我也是第一次窥见一二。

    在最纵情之时,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我现在知道,这句话完全不对,无论男女,只要真的耽于一段感情中,都恨不得溺死在里面,根本逃脱不了。

    第115章 第 115 章 狼群若不满意头狼,是……

    清辉入室, 满堂晨光熹微。

    我睁开眼,看着身旁熟睡的人,心里说不出的柔软缠绵。

    周身酸软却又无比通畅, 好像全身经脉都搭建上了贯穿头尾的驰道, 任由万马奔腾, 驰骋无拘。

    晨光在子玉的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让他本来就偏白的肤色此刻看起来更像一种温润的瓷,我不敢扰他清梦, 只能用目光将他的眉眼口鼻贪婪收割——

    这么好的一个人, 怎么就成了我的了?

    我就像初尝饴糖的孩子,尝试过第一口便开始抓心挠肝,再也戒不掉这种对甜味的渴求。

    子玉似乎睡得很熟, 听莫离说他已经很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可能昨夜稍微过火了些,所以他有些精疲力竭, 此刻睡得安稳又平静。

    我悄悄起床,梳洗好后便开始做饭烧水, 哪怕瘟疫被控制了,子玉也没让下人进这个院子, 只让一个阿婆每日送点菜进来。

    我知道他这么多年一直习惯了照顾别人, 如今当了族长,估计还是适应不了被别人伺候。

    等我做好饭, 端着饭菜进去叫人时,我看见他已经站在了门边,脚下趿着木屐,身上穿了一件素白的宽衣,头上只插了一只木簪, 正斜靠着门闭眼晒太阳。

    “正好。”我端着饭菜走过去,“刚想叫你起床吃饭。”

    子玉看了看那些饭菜,又看看我,什么话也没说,但脸上的薄红未散,便转身进去了。

    “别忙别忙。”我迅速将饭菜搁到桌案上,将一个毡垫拿过来,放在他惯常坐的地方。

    子玉神色一滞,斜眼看我。

    “拿开!”

    他没好气地说。

    我觑着他神色,犹豫一下,还是将毡垫拿开了。

    子玉神色如常地坐下,吃着我做的清粥小菜,也不拿正眼看我一次,只有我一边吃饭,一边给他夹菜,一边时不时看他几眼,一边揣测着他的心思。

    一顿饭吃得手忙脚乱,惴惴不安。

    “要不,我一会儿让师父配点膏药……”我斟酌着,轻声道。

    我感觉是昨晚有些过了火,把人给欺负狠了,所以他有点生气。

    子玉这才将目光转向我,眼神里含着呼之欲出的愠怒。

    “你要么吃饭,要么走人,食不言寝不语,懂吗?”

    我看着他迅速变红的耳朵,心里忍不住又是一荡,但还是从善如流地端好碗,默默吃着那些没什么味道的清粥野菜。

    “说正事,我准备明天就带兵回若敖氏,你呢,在这里逗留许久,大王应该催了很多次了吧。”

    我点点头,却不答。

    “你何时启程,是回郢都,还是林地?”

    我依旧不答。

    “你哑巴了?”

    我挑挑眉:“食不言寝不语,懂吗?”

    子玉被噎了一下,整个人好像一座即将迸发的火山。

    我趁机凑上前亲了他一下,一触即走,还抓住了他挥过来的手腕。

    “你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什么吗?”我笑问。

    “像什么?”子玉眉头微蹙。

    “穿上衣服便翻脸无情要和我谈生意的负心汉。”

    “你……”子玉手上加了点力道,我不得不用更大的劲握住他的手腕。

    “我也想和你谈谈正事。”我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昨日我被你搅得一团乱,都没问你最重要的事。”我深深看着他,问道,“你既然猜到大巫祝会说什么,为什么还要选择和我……大巫祝说——我们在一起,便是走向一条由天地造化的绝境。”

    “哧”的一声笑,子玉不以为意地说道:“绝境又如何,我的人生一直都是绝境,我早就习惯走向绝境了。”

    “什么意思?”

    “你当真不明白?”子玉松了力气,抽/回手,揉了揉,“若敖氏是楚国最锋利的一把剑,而我是持剑人,自古以来持剑人都没有好下场,要么死在敌人手里,要么死在自己人手里,大巫祝想留下血脉没有错,因为她知道我随时都会像我爹一样,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莫氏祭堂里的一个牌位,可我怎么想的,她却不知道。”

    我心里一沉,胸口像被人塞了一把草,堵得难受。

    子玉那句话说得没错,他一直很清醒,对什么都清醒,包括对自己未知的结局。

    “你怎么想的?”我沉声问道。

    “我的想法……”子玉认真看着我道,“昨夜不是告诉你了吗?”

    我哑口不言,有种又痛又甜的压抑,子玉拍了拍我的手背,哂笑道:“我曾告诉过你我想做游侠,可我现在不想了,我突然也想和那些寻常百姓一样,有个自己的栖身之地,不管去哪里作战,只要我想着我打完这场仗回去后还能有个栖身之所,有个人在等着我,那生也好,死也好,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关系。”

    我听着这些话,握紧了拳头,心里像被人拿着刀一刀又一刀捅,又被人拿着针一针又一针温柔缝合,我注视着子玉,努力压抑内心的翻涌,对他说道:“你做你的持剑人,我在家等你,但你记住,不要轻言生死……还有……”

    “还有什么?”子玉问道。

    我无声地看着他,心里说道——我不可能让你死,无论是谁,敌人还是自己人,谁让你死,我楚天和的刀尖就会指向谁!

    “还有……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

    “新齐君主姜殷,是若敖氏所扶持的,他应该和你们关系匪浅吧。”

    *

    子玉带兵启程后,我去找了薳东杨,阳丘生机重燃,有些店铺已经率先开张。

    我和他坐在一个酒家的二楼,透过窗户看向外面,人群宛如细流,虽少却未断,很像野火烧完后的原野,满目荒凉却生机悄然。

    “大王传令,让你带来的屈氏人马接替若敖氏,帮着重建阳丘。”

    “王军呢,没来?”我吃着面前的小豆子,问道。

    “没来。”薳东杨也吃着豆子,抬眼看我,目光闪过一丝锐光,“既没人马,也没银钱,看来,他是想屈氏全部承担了。”

    我哼了一声:“他知你我交情深,也知井盐利润丰厚,王军在铜绿山被拖了几个月,折损不少,换我是他,也这般精打细算。”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换做先王,却干不出这种事。”

    “他是他,先王是先王,时局变了,人也变了,咱们该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了。”

    薳东杨挑眉一笑,对我道:“你这离开过一次,怎么变了……以前我只觉得你聪明,现在……”

    “现在如何?”

    “现在好像一把开刃的剑,开始有凶光了。”

    所以我能和薳东杨做朋友呢,他总能一眼看透我,哪怕是我都看不透的自己。

    “废话就不多说了,咱们挑重要的谈,阳丘的重建,我出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以后得还我。”我给他斟了一杯酒,用自己的酒杯去碰他的酒杯,“但我不要弱者的回报,我要那个只身一人便能在诸侯国间翻云覆雨的强者的回报,怎么样,这笔交易做不做?”

    薳东杨怔愣片晌,冷笑一声,随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也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看你如今春风得意的模样,怎么,关在阳丘这段时间、患难与共后终于得逞了?”

    “别说什么得逞行不行,好像我图谋不轨一样,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啧。”薳东杨笑道,“那还不是一回事?不过你这种知难而上的勇气,我倒是佩服。”

    “何意?”

    “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敖氏如今是个烫手山芋,子玉接了这烫手山芋,只怕前途叵测。”

    我知道薳东杨有话要告诉我,便恭敬道:“愿闻其详。”

    “你可能不太清楚楚国的氏族分封制,一旦有氏族被灭,那其土地就会被收归王室,再分封给其他有功的氏族,景氏被灭后,景氏的土地被大王收了回去,但至今都没再行分封。屈氏和薳氏倒也罢了,原本也算功过相抵,没有分封也很正常,昭氏出了位女族长,也算破天荒头一次,这也算一个大封赏,但若敖氏呢?”

    我很快明白过来:“若敖氏是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站在熊玦身边的氏族,没有过错,全是功绩。”

    “不错,但大王封赏了什么?子玉的族长之位是子湘给的,他原本就被先王封为上大夫,如今也依旧是上大夫,并不算赏赐,但景氏的土地,可是一寸也没分到若敖氏手里,再加上这次阳丘管控的大功,若大王再不封赏那些土地,恐怕就算子玉不说什么,他底下那些豺狼虎豹也不会善罢甘休,子玉年纪轻轻便做了这群饿狼的头领,你觉得,他能控制住这个随时会发疯咬人的氏族吗?”

    狼群若不满意头狼,是会群起而攻之的。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想起子湘的那句遗言——你要制约氏族。

    他对子玉的遗言不是带领氏族,而是制约氏族!

    他早就猜到了会有今日的困境。

    “当年八大氏族互相制约,但到了今时今日,没有任何氏族可以抗衡若敖氏了,就连王室也不行。当初我说要和你打赌,看看楚国的天下到底姓熊还是姓莫,那时候我确实是带着一些怨愤之情,但今天我却心平气和要对你说这句话——子玉从掌管若敖氏起,他就没有退路了,你是楚国令尹,也是屈氏族长,你的选择至关重要……若你因为私情要和他站在一处,做出什么祸乱楚国之事,那到时我只能和你刀锋相向,拼个你死我活了。”

    第116章 第 116 章 一封信里那么多字,都……

    辞别薳东杨, 我先回郢都复命,熊玦当众怒斥我违抗王令私入疫城,随后又拿大巫祝剖尸之事说事, 数罪并罚下, 老子一直在祭台跪了十日, 才颤颤巍巍滚回了林地。

    令尹这个职位,算是所有诸侯国里最神奇的职位,其他国家君主之下便是相国, 相国虽权力大, 但也大不过君主,但令尹却不同——

    令尹同时掌控了楚国军、政、律、税四大项,而这四大项是一个国家的基础, 换句话说,令尹相当于楚国的第二个王。

    就因为如此,这个职位在一切通畅顺遂时, 便是个竖在那里的吉祥物,可有可无, 只有在国家遇见波折时,才会被拎出来主持全局。

    而熊玦好像也在有意疏远我, 所以我还没提要回林地的事, 他便直接下令让我滚回林地收拾那里的烂摊子。

    我连夜收拾好包袱,麻溜的滚出了郢都城。

    何伯非要和我一起走, 他留下几人维护屈氏老宅,带着剩下的人跟着我一路颠簸去了林地,到达林地时,他下车吐了好久,才缓回来一口气。

    看见他这样, 一个早已有雏形的想法当即变成了我回到林地后的第一个落地项目。

    我要修建从林地到郢都的驰道。

    我原本的计划就是将井盐分包出去后,只把有限的人力物力花在构建销售通道上,林地到郢都的道路坑坑洼洼,遇见下雨简直寸步难行,我第一次来林地时路上耽搁的半个月起码有十天是浪费在雨后推车上,而林地的盐,有很大部分是售往郢都城。

    大牛和林地城主已经将抄家的事整理完毕,粮仓里堆满了财物,林地也挤满了各种各样失去工作的青壮年,这些人每日聚集在城主府前领着粮食,吵吵闹闹,大牛和城主见我回来,简直快哭了。

    “立马征集壮力修建驰道,不愿意修驰道的人先等着,我见见那几家商户再谈。”

    征集令一出,许多等着银钱用的青壮年立马应征,修建驰道是大工程,时间久,银钱足,堵在门口的人很快便少了一半。

    我下完此令,便再次宴请那几个商户,这次他们全都低着头,战战兢兢,哆哆嗦嗦。

    “查抄一事已经结束,林地各行各业还是照旧,各位都是熟手,应该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旧业吧。”

    此话一出,几人愣住,随即齐刷刷跪在我面前,不住磕头。

    “小的谢令尹大人宽恕,大人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让林地恢复往日百业,让那些聚集在城主府前的壮力有事可做。”

    我喝着茶觑了一眼,说这话的是槐鸠,其余人纷纷点头如捣蒜,不停应和。

    还算聪明。

    “诸侯国向来打压商人,但本令尹不同,我十分看重商业商贸。如今我是屈氏族长,林地便由我直接管辖,日后这里还有许多变革,也有许多机会,你们若好好跟着我做事,这条江湖小舟早晚会变成汪洋大船,但若是还怀着之前那种苟且心思,一心只想填饱自己的米仓,我不介意再送你们中的哪一个下去陪桑羊。”

    我将茶杯重重一磕,几人浑身一抖。

    “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明白……大人放心,我们哪儿还有胆子怀那种苟且心思,从今往后,大人指东,我们绝不往西,我们就在大人这条小舟上,哪儿也不去了。”

    商人说话就是好听。

    我哂笑一声,站起身:“你们之前包下的盐井,从明日开始运行,采盐制盐那套流程你们早就熟悉了,也不用我多说了,都各自回去做事,今年年底,我要看见成效。”

    我说完这话,便带着甲士走了,解决了这两件大事,只剩最后一个千仞崖了。

    这也是最难的一项。

    大牛陪在我身边看着那高耸入云的绝壁,还有那奔腾不修的滔滔江水,问道:“令尹大人在考虑什么?”

    “我想在千仞崖修栈道,让那些拉纤之人不用踩在悬崖峭壁上拉船。”

    大牛看出了我的顾虑:“这个工程无利可图,只能改善这些纤夫的环境,而耗资却十分巨大,一个无利可图的事,最怕半途夭折。”

    我看着他:“你真的很聪明。”

    大牛腼腆一笑:“跟着槐鸠学了那么久,我知道只有利益才能驱动一件事不停滚动,哪怕千难万险最终也可虽远必至,但一件没有利益的事哪怕近在咫尺,也能举步维艰。”

    他沉默片刻,看着我的脸色,斟酌着说:“桑羊死了,这河道拉运的生意便搁置了,可这条河上游的铜绿山,采矿工人成千上万,每日都需要食盐才有力气做事。所以大人,何不将此生意收为己用,只要这条河不枯萎,这条河上的银钱就不会枯萎,而这条河不仅仅上接铜绿山,再往上还连着汉水诸姬,往下连着吴越平原,中原货物可由此河运入楚国,再周转至吴越两地,一旦林地至郢都的驰道修好,那这条河就能成为整个楚国的贸易中心。”

    我被他说得双眼放光,这小子何止算钱厉害,还是个画大饼的能手,槐鸠那个奸商是怎么教出这么个规划大师的。

    “可把这条河占为己有,不是与民争利吗?”我试探着问他。

    大牛盯着我,双目雪亮,拢手一拜:“大人不用试探我,我虽是商人,却是只站在大人这一边的商人,哪怕我日后家财万贯,但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也会像子湘大夫那样散尽家财以助大人,我求得从来不是财,而是大人这个人。”

    这话一出,我便什么也不说了,勾起唇角拍拍他的肩:“此事便交给你去做,桑羊刺杀令尹,按律当诛九族,但他没有家人,没有九族,这个河道无人继承,正好收为公家。你猜出了我一开始的心思,但我没你想的那么远,你画的这个大饼,我吃了,我倒是要看看,林地会不会成为全楚最繁华的交易地。”

    大牛伏身一拜:“属下一定竭尽全力,让它变为现实。”

    *

    在林地忙忙碌碌一月后,子玉终于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我赶紧拿信回屋,一把展开,细细读着,恨不得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他在信上说了许多事,若敖氏的秋收,若敖氏的新兵训练,若敖氏的房屋修葺,却唯独不说想念。

    我此前已给他寄过一封信,此地离若敖氏封地较远,一来一回两封信便是一月。

    我赶紧提笔回信,将林地的几件大事一一说尽后,便说了这几日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在林地寻到了一个好宅院,里面有一株枝繁叶茂的美人梅,地下还能引温泉水,前主人乃子湘大夫旧友,年老体衰,被儿子接去郢都颐养天年,我买下此宅院后便着手改建,只盼早日落成,静待主归。

    末了,我还是忍不住加了几个字:思你万千,万请珍重。

    我将子玉的信送出去不久,孟阳终于回来了,他此行去蜀国,粮比人还先回来,当我看见他身边有个相貌清秀的女子与他并辔而行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公子,这是蚕好,是,是我新妇。”孟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身边的女子倒比他直爽的多,神采飞扬地看着我,说了几句我不太听得懂的话。

    “她向你问好。”

    “哦哦。”我笑着点点头,“看来你这一趟蜀地之行,收获颇丰啊。”

    “公子,你可不知道,那蜀地有多神奇。”

    “多神奇也得坐下来慢慢说,你让人家姑娘站着听你絮叨?”

    “对对。”

    夜里,我和孟阳还有她的新妇蚕好,连同大牛夫妇和二牛,还有林地城主一起在我新购的院子里吃席。

    长桌一拼,满桌的美味佳肴,孟阳滔滔不绝讲,我们兴致勃勃听。

    “那蜀地,青铜礼器做得比我们楚国还高还漂亮,公子你是没看见,有些礼器做的跟神树一样,看得我目瞪口呆,还有那里的王,出行是骑着一只巨兽,不是骑马。”

    “什么巨兽?”

    “那巨兽的耳朵就跟大扇子一样,一扇便是一阵风,有这么长的鼻子,还有四条粗壮的腿,我脖子都仰痛了才能看清那巨兽背上的王。”

    “大象。”我说道。

    “大什么……”孟阳说道,“公子,那里好像不是你这么喊的,但我听不懂蜀国话,后来也没问。”

    “你听不懂蜀国话怎么讨个这么美的新妇。”

    “嘿嘿。”孟阳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她采桑叶时不小心落进捕猎陷阱里,被我救了,然后就……这么好上了。”

    他把头低到快磕到桌面了,那蚕好很聪明,好像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一把搂住孟阳的肩膀,拍拍自己的胸口,用含混不清的楚语说:“英……英雄……喜……欢。”

    众人一片开怀大笑。

    “对了公子,那蜀王让我送你一份礼,我一高兴差点忘了。”

    孟阳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一打开,所有人都惊讶了。

    那是一块没被切割的玉,通体红润,美的炫目。

    “竟然是红玉,这可是世间难求的宝玉。”大牛叹道,“我也是贩布到中原时听其他玉石商说过,哪怕指甲盖大小也是价值连城,听说周天子冠冕上也嵌了一颗。”

    “这块红玉这么大,那得值多少钱?”二牛目瞪口呆问道。

    我将那块鹅卵石大小的红玉放在掌中,竟然感觉它在隐隐升温,那恰到好处的热度熨帖的十分舒适,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要是这块红玉能制成配饰戴在子玉身上,那该多合适。

    郢都城的公子哥们都好仪表,浑身上下一堆配饰,可子玉做了族长也还是保持着以前的习惯,别说一身的配饰了,就连一块玉珏也不戴,但我看着眼前的红玉,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他更配此物的人。

    “大牛,明日找个好的配饰工匠,将这块红玉连同上次昭翎送来的金爰一并送去,我要打一套配饰。”

    “大人,这是要送人还是自用。”城主笑道,一副吃瓜的表情,他一向谨言慎行,没想到几杯酒下肚都敢拿我开涮了。

    “一定是送人。”孟阳醉醺醺接话道,“公子一向不喜欢太炫目的配饰,他总觉得自己长得够招摇了,再加上炫目的配饰,会招恨。”

    这小子,老子随口胡说的话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众人尴尬无声地望着我。

    一直睁着大眼睛听的蚕好突然福至心灵:“……喜欢……人。”

    城主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送心上人的,令尹大人有心上人了?是哪家姑娘,林地的姑娘还是郢都的姑娘?”

    我笑道:“郢都的,一个不怎么好对付的金贵祖宗。”

    “哈哈哈……”城主大笑道,“那林地多少姑娘要心碎了,这段日子打探大人喜好的女子可不少啊……听大人的意思,不仅喜欢,还陷得颇深啊,那女子简直把大人拿捏的死死的。”

    “对,是拿捏的死死的。”

    一封信里那么多字,都没一个“想”字,却让我牵肠挂肚,魂牵梦萦,每时每刻无不挂念。

    “那这位佳人福气可真大,大人一表人才,地位尊贵,是不可多得的良人。”

    “福气大的是我。”我此时此刻真想拉着他对众人说,这位便是我心悦之人,可这样的念想只能是念想,就算子玉肯,我也不愿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酒继续喝,天继续聊,我只有在林地才有这般不可多得的自在,而我对他的思念之情也在言笑晏晏中达到了极盛。

    就在我忍不住要夜奔若敖氏之时,熊玦的传令官却先到了。

    “万国夫人来了,大王请令尹大人速回郢都。”

    第117章 第 117 章 令尹大人的相思——可……

    郢都城的一家上等驿馆中, 如水的衣物饰品被令尹府的下人接连送来。

    季孙看着一箱箱的礼物,脸色越来越难看。

    “万国夫人,这是令尹大人的一点心意, 大人这两日公务繁忙, 他让小的传话, 说大王忙完政务会亲自设宴款待二位,大人迫不及待要和夫人再续前缘。”

    秋兰听了这话,面如桃花, 浅笑盈盈。

    “替我谢谢大人, 这是我今日清晨采摘的新梅,有劳这位大哥转交大人。”

    秋兰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竹篮,上面有几枝妍丽的梅花, 花如其人,夭夭夺目。

    传话人不禁看呆了眼,但他非一般府邸的下人, 很快便敛好目光,接过竹篮, 点头称是。

    令尹府下人走后,屋里只剩季孙和秋兰二人, 季孙使了个眼色, 随从会意,便将厅门从外面锁了个严实。

    季孙一把攥着秋兰的衣襟, 面沉似水,整个人都露出前所未有的阴鸷和怀疑。

    “怎么?”秋兰轻讽一笑,“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利用楚国令尹打开铜绿山的矿区,再借他之手控制住楚国的经济命脉, 我都是按你说的在做,你现在又生的哪门子气?”

    季孙捏住秋兰白皙修长的脖子,看着她那张害人无数的脸,厉声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才是你真正的夫君!”

    “是吗,你也知道何为夫君?”

    “怎么不知道,夫君就是主人,你得像狗一样奉我为主,供我驱使。”季孙的脸因为嫉妒而扭曲,“那屈氏小儿未免太过猖狂,我还站在这儿没死呢,他竟敢当众把礼送到我面前,他到底意欲何为?”

    此前他把秋兰送到各种人手里,那都是偷摸送的,大家对此事心照不宣,干不出这种当众打脸的事,可这位年轻的楚国令尹却在明知他也在驿馆的情况下还每日送礼过来,这种行为将他这个正室放在哪里?!

    那是明摆着告诉众人,他是个大写的王八!!!

    “楚国嘛,蛮夷国家,你之前说过的。”秋兰长眉一挑,面带狡黠,“他们不知礼,只知……”

    秋兰在季孙耳边轻声道:“情/欲。”

    “啪”的一声响,季孙给了秋兰一记重重的耳光,随即又将她抱起身扔在了床榻上。

    秋兰脸色一沉,却目不转睛看着他,面带挑衅。

    季孙脱掉上衣,上前钳住秋兰的脸:“你这是什么眼神?怎么,听说那楚国令尹相貌好年纪轻,还位高权重,一直未娶妻,你便有了邪心,看不起我了?我告诉你,姬环还在我手里,你要保住他的命,就给我安分守己,不要生出不该有的杂念,否则……”

    季孙粗暴扯开了秋兰的衣服,企图用最直接的方式让她服从。

    秋兰忍着痛,在他耳边揶揄道:“夫君,你好像真的……老了,在床笫之上比那位令尹大人差远了。”

    冰雹砸碎梅枝,落了满地残红。

    季孙用最粗暴的方式,试图证明他宛如强弩之末的那点老当益壮,将秋兰折磨了个稀碎。

    *

    我回郢都八日后,新齐国君姜殷和鲁国国君鲁公终于应邀而至。

    熊玦当即传令设宴王宫,并将在驿馆滞留多日的季孙和万国夫人一并请来。

    夜里,王宫华灯齐上,装饰华美,一派富丽堂皇。

    我换上一身名贵的锦绣,戴上我一直不太喜欢的那些饰物,将秋兰送的那些新梅折下一枝插在腰间,人模狗样地走到王宫之中。

    所有人看着我都愣住了,纷纷盯着我从进门到落座。

    我也知道今夜的自己就像个开屏的花孔雀,但没办法,做戏要有妆面,老子得把戏做足才好看。

    季孙和秋兰早已落座,此外还有斗渤,郁邢,薳东杨,还有一位我第一次见到的人物。

    齐国稷下学宫来的华容。

    年纪不大,仪态从容,浑身上下一派风雅气度,但他盯着我的眼神却十分锋锐,好像一把倒映月光的弯刀,看的我立马生出了几分警惕。

    他是熊玦新得的外臣,由郁邢引荐,听闻熊玦这段时间常常召他单独议事,一谈就是一两个时辰。

    “令尹大人,今日这么花里胡哨,是为哪般?”哪怕我做了令尹,郁邢还是和之前那样面露鄙夷,“今日宴请贵客,理应稳重。”

    我浅浅一笑,盯着秋兰:“自然是为悦己者容了。”

    我的目光和话语都很露骨,听得众人寂然无声,郁邢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秋兰,立即露出“荒唐之至”的表情。

    可他还没发作,熊玦便带着鲁公和姜殷走来了,随他们而来的,还有嬴琅。

    嬴琅走得十分小心,一直用手护肚,面色极佳,整个人洋溢着幸福之情。

    众人起身见礼。

    “免礼,今日宫宴只为饮乐,大家随意。”

    熊玦扶着嬴琅坐下,目光不可察地在我身上晃了一圈,随即看向万国夫人。

    “果然是绝色美人,本王今日也算长见识了。”

    秋兰回道:“蒲柳之姿,在夫人的日月之辉下,羞难示人。”

    熊玦侧头看着嬴琅,笑道:“说得对,自然是夫人最美。”

    季孙立马上前拜见鲁公:“不知国君也到了楚国,未提前见礼,望国君恕罪。”

    “嗳~”鲁公摆摆手,“无妨无妨,寡人也是刚到楚国没多久,和楚王议完新齐诸事才知你也来了,寡人和你许久未见,今日倒借着楚王的东风和你叙叙旧。”

    季孙拜了又拜,这才退下。

    鲁国是所有国家中最推崇周礼的,所以尊卑之间泾渭分明,季孙是季氏庶子,又常年游走四方远离季氏政务,所以他根本没多少机会可以得见鲁公。

    我看他浑身拘谨之态,便同秋兰使了个眼色。

    “哼!令尹大人,公然之间眉目传情,不太好吧。”郁邢又对老子看不惯了。

    此话一出,熊玦、鲁公和姜殷互相敬酒的手都停了,纷纷看向我们。

    “此话何意?”熊玦饶有兴味问道。

    “让令尹大人自己说比较好。”郁邢愤懑道,“微臣修难启齿。”

    我看着他,不禁失笑,本来我还想着怎么寻找合适时机开始这场戏,没想到他倒直眉愣眼地把时机硬塞给了我。

    我对熊玦恭敬回道:“禀大王,微臣此前筹粮,万国夫人帮了大忙,微臣一直记挂着这份情,今日得知夫人来了,不免有些喜不自胜,因此行为稍显孟浪,还请大王恕罪。”

    熊玦看了看万国夫人,沉吟片刻,和鲁公还有姜殷相视大笑。

    “哈哈哈,令尹大人到底年轻,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这种事也算情有可原。”鲁公笑吟吟道。

    姜殷也立马帮腔道:“依寡人看,令尹大人和万国夫人堪称绝配,既然大人有心,不妨今日就请楚王赐婚。”

    “不行!”此言一出,季孙立马上前拜道:“两位国君不知,那万国夫人是鄙人的妻子,令尹大人无论再喜欢,焉能做夺人妻子的行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静默了。

    我急切说道:“大王……”

    熊玦遗憾地摆摆手:“云笙,鲁国重礼,不像我们楚国可以公然决斗争夺女人,今日之事,本王觉得还是算了吧,来日本王再帮你找个好的,本王定会在全楚上下帮你选出最美的女子,以圆你今日之憾。”

    我浑身一瘫,愤怒地看了季孙一眼,季孙冷冷一笑,回了坐席。

    我无力地回来席位,郁闷地饮酒,不时又看秋兰几眼。

    姜殷圆场道:“大王与令尹大人君臣情厚,着实让人羡慕。”

    “是啊。”鲁公也忍不住道,“自古君臣之情最难把握,寡人听闻楚国令尹掌军政律税,能如此放权,想必是极信任之人。”

    熊玦笑道:“诸位有所不知,本王与云笙,是生死与共的关系。”

    老子心里一跳,这句话可不在我和他提前对好的台本里。

    看众人惊讶,熊玦继续解释:“我楚国不比中原由周天子分封家业,楚国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由最初的五里地发展至如今的五千里疆土,全是靠一场又一场硬仗打出来的,所以楚国国君必须身先士卒带兵出征,三年不出兵,死不从礼,随时都可能战死沙场导致社稷无主,所以楚国从第一任国君开始便设立了令尹一职,云笙他是本王的臣,也是楚国的第二个王。”

    整个宫殿一片寂然,熊玦举着杯对我笑道:“所以,他与本王,是生和死都紧密相连的关系。”

    我伏身拜道:“臣必定为大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鲁公当即叹道:“见你们君臣亲厚,真是令寡人感慨。”

    薳东杨随即道:“鲁国向来以礼治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尊卑有序,长幼有别,是各诸侯楷模,楚国走的是武道,鲁国走的是礼道,各有所长,鲁公不必如此感慨,我们亦十分羡慕鲁国秩序井然啊。”

    “哈哈哈。”鲁公喜道,“薳大夫游走诸侯国,对各国了解颇深,听大夫一言,倒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有薳东杨开口,场面便迅速被拉回到和睦融融相谈甚欢的气氛。

    我只顾郁闷地喝酒,郁闷地看着秋兰,郁闷地颓然作答。

    酒喝了一轮,大家都有些兴致高昂,秋兰忽然站起身走到中间,对熊玦跪拜道:“大王,既然小女对令尹大人的深情厚谊无法还报,请允许小女为大人弹奏一首相思曲,以表小女的一片赤诚之心。”

    我愣住,酒杯掉落,眼尾发红看着她。

    熊玦叹叹气,说道:“这……不合适吧。”又转眼看看鲁公。

    鲁公满脸通红,摆摆手:“唉,我们鲁国虽守礼,却不拘礼,今日三国饮宴自然要有大音之声,寡人在宋国听过夫人的琴技,当真是举世无双,今日在此偶遇,还望夫人不吝琴音,让我等再闻仙人之乐。”

    有鲁公这句话,季孙的脸色就算黑成了炭,也不好再说什么。

    宫人迅速取琴摆琴,就在此时,外面传来通报之声。

    “禀大王,莫汐大夫到了。”

    “快请,子玉来得正好哈哈。”

    我立马看向殿门,只见子玉一身素服,神色如常地走了进来,朝熊玦见礼。

    “微臣路上耽搁,来迟一步,望大王恕罪。”

    “没有,你来的正好。”熊玦目光雪亮地看着我道,“万国夫人正要为咱们的令尹大人弹一首相思曲,此等美事,可不是天天都能见,碰上算你运气好。”

    我坐在原地,如遭雷劈,整个人就是大写的原地飞升。

    子玉不是要到月底才回郢都述职吗???

    这该死的熊玦!!!

    子玉侧头看我,眉毛轻扬:“哦?相思曲,有意思,令尹大人的相思——可真多啊。”

    第118章 第 118 章 你们这不是明摆着要杀……

    我看着子玉, 在众目睽睽中勉力扯出一抹笑,这张八风吹不动的老脸就像一个快粘不住的破陶罐,感觉稍微再动一下, 脸皮就要纷纷掉落。

    子玉来得迟, 座位被安排在后面, 跟那个华容挨着,他一落座,旁边的华容立马向他敬酒, 笑意吟吟, 面露崇拜,子玉漫不经心扫了我一眼,也笑着对华容回敬。

    我抓酒杯的手不由得收紧了。

    琴被摆好后, 秋兰坐在琴后,看着我泪眼婆娑地开始弹奏,只是两声拨弦, 便瞬间引得所有人侧目。

    这琴只是普通王宫琴师的琴,并无什么特别, 我听那些琴师演奏过许多次,但秋兰那双手一抚弹, 整张琴仿佛瞬间有了一种奇特的生命力, 从里面散发的每一个音都能将人带入大音之境,无论多繁杂的思绪也能瞬间湮灭。

    所有人都会被带入她所创造的世界, 在其中沉沦。

    这曲子有些凄美哀伤,秋兰弹着弹着便落下泪来,戏一旦开场便不能中断,所以老子哪怕如今是光脚踩在火堆上,也要哭着把这出戏唱完。

    我端起酒, 一杯又一杯灌,薳东杨适时按住我的手腕,让我别喝了,我一把推开他,直接站起身来,拔出身旁侍卫的剑。

    “屈云笙,你做什么,放肆!”熊玦怒喝道。

    琴音顿止,我拿起剑走到殿中,伸出手去擦拭秋兰的眼泪,而后看着季孙恶狠狠道:“我要和你决斗!”

    季孙面色如墨,捏紧酒杯冷声道:“令尹大人喝醉了,还是先行离开吧。”

    我剑尖朝地,对熊玦跪道:“大王,哪怕今日你要杀了我,我屈云笙还是要拔剑为红颜!我不能看着秋兰身陷囹圄,如果我明知心爱之人受苦受难却不救,那我屈云笙算什么男人!”

    这话一出,熊玦沉默了,面带愠怒。

    郁邢大喝道:“令尹大人,莫在两位贵客面前做出丑事,给我们楚国抹黑。”

    秋兰立刻掩面哭泣,悲不自胜。

    而鲁公却突然问道:“你说她受苦受难,这是何意?”

    我正要开口,秋兰却跪伏在地,抽噎道:“国君~国君有所不知,小女虽名为季孙之妻,其实一直被他控制着周转于各国君臣的床榻之上,以助他打开各国商路,小女名声污秽实非本意,实乃被迫为之……数月之前,令尹大人到蔡国买粮,季孙刚好控制了蔡国的私粮买卖,他让小女故技重施引诱令尹大人,让令尹大人放开铜绿山采矿权,令尹大人怜小女遭遇,想救小女于水火,今日失态,都是小女之过,望三位君主莫要降罪于他。”

    秋兰哭的梨花带雨,鲁公听得面色灰白。

    薳东杨于众人皆寂中突然嗤笑道:“原来礼仪之邦,是这么个礼法,这种利用女人开路的禽兽行径,我们这个被骂了多少年的蛮夷之邦,可做不出来。”

    “薳大夫,住口!”熊玦怒斥道。

    所有人都小心打望鲁公的脸色,只见鲁公把手上酒杯一砸,对季孙道:“你这个无礼庶子,今日要作何解释!寡人还以为你是在这女子流转诸国后收留了她,原来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无耻勾当,你,你也配做我鲁国的氏族公子!”

    季孙登时哭喊道:“国君,冤枉啊国君,分明是这个屈云笙有意夺我妻室,才和这贱妇串通好今日向我发难,他们奸夫□□两张口,让我一个人百口莫辩啊国君。”

    说罢,他竟真的哭起来了~还膝行着去抓鲁公的裙摆:“国君,我和这贱妇早就到楚国了,硬生生等了十数日才得以在今日进宫,我之前不明白,今天什么都懂了,他们就是在等你来,要在你面前做这场戏,好让我放了这贱妇,国君,他们是在利用你啊……”

    郁邢这个永远不向着我的搅屎棍对熊玦道:“大王,这令尹大人和季孙先生各执一词,实难分辨,但微臣有一言不得不说,这王宫大殿岂是断这些腌臜事的地方,他们自己的污糟事应该自己去理,就算要决斗,也该离开这王宫另选地方,不该污了三位君主的耳目。”

    听了这话,老子真想把这把剑削在他脑门上,小爷我戏都没演完,你拆的哪门子台!

    姜殷立马附和道:“我觉得这位大夫所言甚是,今日是我们三国欢聚之日,实不该被这些……小事所扰。”

    眼见鲁公有消火的迹象,我赶紧转头给薳东杨使眼色,薳东杨见状,立马笑道:“郁大夫说的是,只是众所周知,令尹大人的师父是大楚第一剑客,他深得师传,若要决斗的话,只怕季孙先生这般羸弱的身子骨没法活着离开郢都城,我看不如季孙先生今日就痛快点放手,成全这对有情人,也给三国欢聚添点喜……女人嘛,到处都是,心都不在你那里了,要人做什么。”

    季孙听罢,勃然大怒,指着薳东杨道:“薳大夫,你们楚国未免欺人太甚,这贱妇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哪能说送人就送人,哦,我知道了,听说你们楚人都喜欢野地苟合,女人说抢就抢,可我是鲁国人,知廉耻,懂礼仪,你莫要用决斗恐吓我,我……我自然会和我们的国君一起走。”

    说罢便拉着秋兰的手:“你也必须跟我走,你别忘了……”

    “忘什么?”秋兰当面啐了他一口,“我师父的儿子还在你手里?我告诉你,我该还的恩已经还完了,你要怎样便怎样,如今我得遇良人,哪还管的着那么多,我为我心爱之人死都行,怎么还会在乎一个没见过几面的恩人之子。”

    说罢,秋兰扑进我怀里,我紧紧抱住了她。

    场面瞬间更加混乱,众人错愕中,一直默默坐在那里听的嬴琅突然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有些听不明白,什么恩人之子,什么还恩?”

    秋兰立刻膝行上前两步,哭道:“夫人不知,那季孙为了控制我,便将我恩师的儿子藏了起来,用恩人之子控制我……小女命途多舛,几岁时便父母双亡,是恩师救下小女,授我诗书,传我琴艺,师父死于瘟疫,只留下这一子在世,小女不能不管,因此才被逼着辗转诸国,做那些让人不齿之事。”

    嬴琅听罢,长长一叹:“没想到,你竟比许多男子都更像君子。”

    说完,嬴琅转头看着熊玦:“夫君,听了这秋兰的话,同为女子实在难受,令尹大人为楚国付出太多,远的不说,此次粮草之危难便是令尹大人解决的,今日他能在殿前提出决斗,可见他有多心爱这女子,你可不能坐视不管。”

    熊玦面露难色,看着鲁公道:“若这女子所言为真,着实可怜,要不然,就允了他们的决斗,用最男人的方式解决此事,公看如何?”

    鲁公叹道:“虽有违礼仪,然……”

    “等等!”季孙突然惊道,“我何时说过要决斗,你们……你们这不是明摆着要杀人夺妻,我不决斗……这贱人……不要也罢。”

    “那姬环呢?”我横眉一扫,冷声问道。

    “他是我府上奴隶,签了卖身契的,老太爷喜欢的很,放在身边当伴童,哪能说放就放,再说了,这贱人都说不在乎了他的生死了,你一个楚国人难不成还能管到我季氏奴仆身上,未免太不把我鲁国国君放在眼里。”

    一听说“伴童”二字,秋兰浑身一抖。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伴童是什么样的存在,很多贵族府上都有,却不会拿出来说,季孙这是在故意挖秋兰的心。

    我刚想说什么,却听见一直在旁边冷眼看戏的子玉说道:“不把鲁国国君放在眼里的,好像不是我们的令尹大人,而是季……什么来着。”

    “季孙。”华容在旁边笑着搭话,“儿孙的孙。”

    “哦,原来是季氏的不肖子孙。”

    “你……”季孙转头看着子玉,颤着手指他道,“你方才说什么?”

    子玉冷哼一声,看着鲁公,不紧不慢道:“贵国不是最讲究君臣之礼吗,怎么一个氏族的庶子,既可以私自屯粮,又可以私买矿山,如果不是鲁公在背后授意,那你们季氏,又屯粮,又买矿的,想做什么……”

    子玉眼皮一掀,面露寒气:“造反吗?”

    “啪嗒”一声响,鲁公手里的酒樽终于掉了,他好像一下被雷击中,整个人目瞪口呆僵立在原处。

    姜殷一听子玉的话,立马改变方才的态度,帮腔道:“是啊,方才扯了半天,竟然忽略了这两件最重要的事……你们季氏,野心可真不小啊……”

    季孙双脚一软,立马倒在地上,语无伦次辩解道:“不是,只是我一人所为,与季氏,与季氏无关,他们不知道,我,我也是为了牟利,绝无非分之想。”

    “那你牟的利,有没有如数上贡?”华容笑眯眯问道。

    “我……”季孙的喉咙被什么给堵住了,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鲁公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季孙面前,脸上乌云遮顶,威压甚浓。

    “国君,我,我……”他突然扑到鲁公脚上放声大哭,“我是利欲熏心,但我绝没有不臣之心,求国君明鉴啊。”

    鲁公看了他片晌,随后转眼看我,眼神中含着某种狠绝:“寡人不想将此人带回鲁国处置,既然令尹要和他决斗,那便随楚国的规矩决斗吧,你帮寡人解决此事,寡人也会下令让季氏放人,一个奴隶,我倒看看你们季氏老太爷会不会为了他违抗君令。”

    鲁公说完,拂袖而去,姜殷立马告辞相陪。

    季孙面如土色,突然转头恶狠狠盯着秋兰:“你这个贱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一把扑了上来,我赶紧将秋兰护在身后,一脚踹了过去,季孙飞落到郁邢的桌案上,连人带桌将郁邢撞了个满怀。

    “来人,拿下!”

    一声令下,等在外面的令尹府随从立马跑了进来,很快便将季孙捆了个结实。

    “带回令尹府。”

    “是!”

    随从将人带走后,熊玦看着我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便扶着嬴琅走了,子玉看也不看我一眼,便和华容一同走了,我见他二人离开时还有说有笑,相谈甚欢,心里那根弦瞬间便被人拧到了极致。

    夜里,我和薳东杨送秋兰回到了令尹府。

    秋兰看着我想要下跪,我立马拉住她的手臂:“你此前救过我一命,若要跪,那我得先跪你,你才能跪我。”

    秋兰看着我怔愣片刻,忽而笑了,笑中含泪。

    “令尹大人,大恩不言谢,今后我一定还报。”

    “行了,你今后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吧,不要总想着报恩。”

    我把地牢的钥匙给她:“季孙要如何发落,你拿主意,有些仇还得自己亲自报才解恨。”

    秋兰接过钥匙,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我平时不住令尹府,你在这里放心住,探子说鲁公的急信已经送出去了,相信姬环很快就能来楚国和你团聚,这段时间有什么需要的就对管事说,不用客气。”

    我说完这话,看薳东杨一直站在不远处背对而立,便道:“薳大夫好像有话要和你单独说,我就不打扰了,过两日再来看你。”

    “好。”秋兰笑了笑。

    我对薳东杨目视一眼,这家伙打的什么主意我大概知道,但秋兰受了许多罪,若他只是想玩玩,我不会放过他。

    薳东杨似乎秒懂了我的眼神,对我翻了个白眼以作回应。

    第119章 第 119 章 “我好……爱你。”……

    快步出了令尹府, 我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小雨,细雨霏霏,如烟如雾。

    此时刚入深秋, 白日还好, 有阳光一晒倒还算暖和, 但到了夜里,被这样的细雨一扫,便觉寒凉入骨。

    “大人, 您要去哪里, 小人马上为您备车。”

    “不用,把最快的那匹马给我牵来,我自己骑马走。”

    “那可使不得, 这雨不知何时会下大……”

    “废什么话,让你牵马就牵马。”

    令尹府下人很快麻溜地牵来一匹高俊的黑马,那马除了四只蹄子有白毛, 通体黑亮,在暗夜里像一个威风凛凛的黑将军。

    老子两眼一亮, 快步跳上马。

    “大人~这马是云梦泽那边刚训好的,尚有野气, 大人小心。”

    我点点头, 一扬马鞭,那黑马“嗖”一下便窜了出去, 快如疾风。

    我骑着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奔驰,整个人都被夜雨浸了个透,那黑马撒欢了跑,越跑越快,我的血也跟着越跑越热, 热得让我都感觉不到夜雨的寒凉。

    没过多久,黑马便停在了若敖氏府邸前。

    我跳下马背,快步上前拍响了若敖氏的大门,门人含怒开门,一看见我,立马俯身道:“令……令尹大人,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要事?”

    “自然有天大的事要和你们族长商议,烦请通传。”

    “不敢不敢。”门人立马打开门,“大人里面请。”

    “不进去了,我就站在这里等他。”

    “那怎么行?”门人把身子躬得更低了,“怎敢让大人雨中等候。”

    “我就爱淋雨!”我拂袖抖雨道,“没看见我淋雨来的吗?”

    门人低头侧目看了我一眼,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跑进去通传了。

    过了一会儿,门人跑了出来,看着我面露难色:“大人……”

    “你们族长呢?”我看着里面空荡荡的亭廊,“不想见我?”

    “不是不是。”门人摆手道,“族长说今日夜深,有什么要事明日再谈,还请大人先回去休息,等天亮了再来。”

    我听后轻笑一声,对门人道:“去跟你们族长说,今晚见不到他,我就睡在这门外面,等明日天亮再进去也可以,反正见不到他我就不会走。”

    门人露出惊恐又诧异的表情,一脸泫然欲泣,说道:“那大人稍后,小的再去传话。”

    这一次,等的时间更久了,那邪风一吹,雨入门廊,将我从头到脚全部浇了个彻底,我索性坐在廊下,看着黑马在雨中抖毛,想着要不要给它取个威风的名字。

    正当我琢磨到第十个名字时,大门终于又开了,我侧头朝上瞥,这一次出来的不是门人,而是面色凉凉的子玉,身后并无一人跟随。

    我立马站起身,子玉正要开口说话,可下一刻,他却险些惊呼出声。

    我直接将他扛起来跑到了黑马边,又使了巧劲,将他扔到了马背上。

    “你发什么疯!”子玉迅速坐好,我立刻跨上马背,将他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今晚这么冷,师哥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我说完这一句,便一夹马腹,那黑马本来就没跑过瘾,这会儿正上头,瞬间便像流星一样滑了出去,带着我们往郢都城外疾驰。

    “要去哪儿?”子玉见离郢都城越来越远,侧头问道。

    “你到了就知道,我又不会把你给卖了,怕什么。”

    我驱策黑马跑得更快,绵密的细雨在如疾风的高速中打在我们身上,有种微微的痛感,可我此刻的心情,再舒畅也没有了。

    黑马停在了郢都郊外的巫云山,山道几转间竟然出现了一个雅致的大门,我下马拍门,里面迅速便有仆人开门,手里提着一盏灯火。

    “你们馆主前几日给我下过请帖,今日能进去吗?”我拿出令尹令,仆人立马跪地道:“小的见过令尹大人。”

    “起来说话,今日里面有人吗,能进吗?”

    “今日无人,馆主只邀请了郢都城里的几位贵客前来试用,那几位贵客都来过了,只有大人还未至,馆主吩咐过,若大人来了,就带大人去最好的乌桕池,那里尚未接待过任何客人。”

    “好。”我看了背后一眼,又对他道,“今明两天我都包了,别让其他人进来,另外去和你们馆主说,去乌桕池的路上放好照路夜灯便可,其余灯火全部熄灭,我不要人带路,也不要人伺候,任何人都不要过来打扰。”

    仆人微微抬眼看了看我身后,但此时天黑,他手上的灯火照不到我后面的人,当即点头道:“小的明白,大人稍候,那边有躲雨的小亭,大人可暂避雨。”

    仆人走后,我牵着马进去,将马系在边上,随后便伸出手要抱子玉下马。

    但他用脚踢开了我的手,自己跳下了马。

    “这是什么地方?”他看着四周问。

    “施荑新开的温泉池,还没正式迎客,只请了几个人提前过来试用,我收到请帖好几日了,今日也是第一次来。”

    子玉轻讽一笑:“你和施馆主倒是联系颇多,我想起来了,你之前常常宿在乐馆,她是那时候就熟知你的喜好的吧。”

    我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嘴角微翘,低下头掩盖笑意。

    “你笑什么?”

    “笑你吃醋呗。”

    “这和吃醋有什么关系?”

    哦对,这个时候吃醋还没有别的衍生含义,就是字面意义的吃醋。

    我望着仆人进去的那条山道,山道上假山错杂,黄叶铺地,在微暗的灯火下显得静谧风雅,我突然心念一起,拉着子玉便往山道上跑。

    上了山道跑到一个假山口,我拉着子玉拐了进去,在拐了两个弯之后,我们停在了一个死胡同前,子玉转身看我,眼神不解,我立刻用手兜住他的后脑勺,将他紧紧按在了假山石壁上。

    热息扑面,呼吸交换,夜雨可以浇灭山火,却浇不灭热潮,如海浪般的思念裹挟着年轻特有的欲/念,将我们的寒凉的脸庞紧紧粘在了一起。

    子玉有些吃力地呼吸着,待那第一阵急潮退去,他才偏转头微微喘/气。

    我却没有半点要放过他意思。

    “戏好看吗?”我将手按在他的头两侧,问道。

    “好看啊,英雄救美,难得一见。”子玉微微眯起眼,一副挑衅的意思,“你可以继续演,我不介意继续看。”

    “那你可要失望了,那场戏已经结束了,今晚只有一出相思入骨要演给你看。”我盯着他道,“我看你和那小白脸聊得挺投机,怎么,难不成你也想演一出红杏出墙?”

    “小白脸?”子玉微微蹙眉,随即恍然大悟,“哦~华容大夫啊,那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他话音未落,我便再一次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思念伴随嫉妒在胸口翻涌,我恨不得将子玉浑身上下都刻上只属于我的印记,让别人知道他是我的,休要染指,连想都别想。

    “大人?令尹大人?”

    假山道上传来刻意压低的呼喊声,方才那仆人已经发现了我们的位置,在假山口呼唤。

    “何事?”我提高声道。

    “大人,都按你说的备好了。”

    “知道了,你把头埋低。”我趁子玉没反应过来,一下将他拦腰抱起,他正要挣扎往下跳,我笑着快步跑了出去。

    仆人提着灯火低着头,往上的山道上都放置了仅能照路的微小灯火,我抱着子玉拾级而上,脚步飞快,沿路的树枝偶有挡路,我转身躲过,抱着他打了好几个转,寒风过耳,秋雨沾发,子玉无奈地看着我,最后竟然也笑了。

    “疯子。”

    “年轻呗,哪能不疯。”

    乌桕池的汤池在山道的最顶上,泉池清澈,是有进有出的活泉,我抱着人直接跳下了泉水,温暖的泉水流转全身,将方才的寒凉一扫而尽。

    我将人圈在池边,和他隔得很近,交换的气息像刻意试探的火种,我看着他的眼睛,又看着他的鼻梁,目光再往下,最后落到了他的唇上,这一次我不想像上次那般风急浪高,只想和他来一次细密隽永的交融,短暂的分离让我尤其眷念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要让今晚的每一刻都留上深入浅出的痕迹。

    子玉面色绯红,受不住热,将手一推,一只手紧紧抓着窗棂,泉池边窗户半开,窗外乌桕木绮丽华美,在夜色下透出暗夜里独有的风情和昳丽,美的惊心动魄。

    夜风拂入,泉水荡漾,热气蒸腾,子玉抓住窗棂的手愈发收紧,而我因为年轻而放肆的热血久久没法收敛,在一次又一次的急浪激流中,将这一夜,彻底染成了相思色。

    “子玉~”我捧着他因为眼尾发红而看上出有些可怜的脸,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好……爱你。”

    “嘶——”子玉抓紧了我披散在背后的湿发,咬牙道,“别疯!啊——”

    不疯是不可能的,鲁公那句话说的对,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学不会委婉的方式表达爱——

    必定要用决斗的方式。

    第120章 第 120 章 “行,成亲吧,我来负……

    第二日天大亮时, 子玉才从温软的床榻上渐渐清醒,他怔怔地看着屋顶的天光好一会儿,才转过头看向一直盯着他看的我。

    “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就没睡过。”

    子玉一时无言, 昨夜我们从楼下的温泉池一直辗转到这个建在第二层平台上的暖阁内,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 一直到天蒙蒙亮时才有倦意,子玉睡得很沉,我却十分精神。

    我趁他睡着时出去让人往令尹府传了个信, 又让人找顶帷帽来, 这两件事办完后便又躺回了床上,一直看着他,想着许多事。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情景, 也还记得刚穿过来时被他逼着练剑、每天追打的情景,那时候的他青涩稚嫩,可骨子里那股倔劲和不服输的冲劲很引人注目。

    “我派人给令尹府传信了, 我在信里让令尹府的管家去给你们若敖府传了消息,说我们去了郊外夜猎, 今日午后回去。”

    子玉点点头,他脖颈红痕未消, 声音有些暗哑, 我翻身覆在他身上,帮他整理两鬓的碎发。

    “看了我这么久, 想什么呢?”子玉将我披散的头发都拢到一侧,用手指勾着玩,“你这长发及腰的,不碍事吗?”

    “那有什么办法,都削短过两次了。”我眉毛一扬, 挺自得回道,“没办法,气血旺肾气足,马步都能扎一个时辰,精力多到用不完,只能用来长头发。”

    子玉听了我这话,手指一停,忽然一抻。

    “疼疼疼……”我按住他的手,“谋害亲夫啊。”

    子玉笑笑,脖颈泛红:“你确实……精神挺好,一直都如此?”

    我知道他的意思,用手捏了捏他发红的耳朵:“天地良心,只对你如此……莫汐族长,哪怕你嫌我腻歪,我也不怕把这句话拿出来再恶心你一下——我喜欢你,喜欢你到你想不到的地步,比任何人任何事都喜欢。”

    子玉默默看着我片刻,突然问道:“为什么?”

    顿了一下,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之前也不明白从何时开始的,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这颗心就被撬开了一个窟窿,里面只有塞下你才能让它圆满。”我轻轻搓揉他的耳朵,享受着这纵情过后的缱绻温柔,好像只有在这时,我才能完全彻底地放下满身的重担,唯独体会到生而为人的恩赐。

    “可我方才回忆了许多事,突然有点明白了,我喜欢你是从那次在宗庙祭殿,见你一个人在山林间练剑开始的,那晚月色极好。”

    子玉眼神迷茫,似在回忆,很快又清晰起来。

    “那天我好像还让你杀我来着?”

    “是啊,你从一开始就是个冰冷的棒槌。”我笑笑,“但那天我好像看见了一个和我完全不同的灵魂……我这个人一贯随波逐流,说好听点是凡事看得开,说难听点就是一遇挫折就跑路,可我那天看见你哪怕身处绝境依然没放弃自己,勤学苦练,一副要和老天斗到底的气势,我就像看到了一个我永远不会成为、却会永远欣赏渴慕的灵魂,你于我而言,就是哪怕只在那里站着,也能让我不由自主喜欢上的存在。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子玉听了这些话,看着我的眼神透出前所未有的深邃,他忽然一把抓紧了我的头发,却并不暴力:“没了,但你这碍事的头发我还是得剪。”

    虽是这么说,但我却感觉他的身体在发热。

    “剪呗,把你的头发也剪一点,然后把我二人的头发系在一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听过吗?”

    “没有,哪个国家的婚俗?”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我笑道,“咱们成亲吧,行吗?”

    “你没烧吧。”子玉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我一把将他的手高举,另一只手抬起他的头,咬住了他的脖颈。

    子玉攥紧了我的头发,仰着头呼吸加快,任由我长驱直入,但我还有最重要的事没办,因此并不急着让他失声。

    “我们成亲吧,去林地成亲,在那个院子建好后,只有我们二人,让天地神灵做个见证,你想让师父做见证也行,只要他愿意。”

    “我……我只知道男女能成亲……”

    “我只知道相爱的人都应该在神灵之下许下白首与共的约定,除非你只是玩我的,难不成你真打算不负责任了?我告诉你那不能够,现在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了,你要了我,就得负责到底。”

    子玉啼笑皆非看着我,最后点头道:“行,成亲吧,我来负责到底。”

    晨光洒满屋堂,碎了一地金黄,我得了最重要的允诺,终于在晨光和煦中又一次将人欺负到失声。

    那碍事的长发,也终于被子玉忍无可忍拿着短刀削掉了手掌长的一截。

    *

    用完饭,子玉带着帷帽,我牵着他离开了温泉池。

    这里的人都很会做事,我们离开时除了牵马的仆人,其余闲杂人等见不到半个,而那牵马的仆人也一直躬着身子,不敢往上看。

    我把身上的钱都赏了出去,而后便带着子玉骑马往郢都城去,我们在郢都城外的亭子里停了下来。

    子玉把帷帽扔了,拍拍那匹马:“真是匹上等良驹。”

    “你喜欢?”我跳下马背,“那送给你,算我的聘礼。”

    子玉轻笑一声,问道:“它有没有名字?”

    “有啊,刚想出来的,就叫‘威风’,一听就很威风。”

    “行吧,就叫威风,我收下了。”看得出来子玉对这个名字一开始是不太满意的,但他只是愣了一下,便笑着接受了,“你真要走回去?”

    “对啊,不然让郢都城的百姓看见我们同骑一匹马,那还得了,你知道我的名声不佳。”

    那种被千夫所指的感觉,我可以承受,却不能让子玉承受。

    子玉目光凝滞了一般,注视我片刻,对我勾手道:“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我一头雾水,走上前,子玉突然俯下身,侧着头在我唇上不轻不重亲了一下,一触即离。

    马蹄飞扬,威风撒欢跑走,我愣在原地,好像被人猝不及防塞了一口糖,等塞糖的人走了才咂摸出嘴里姗姗来迟的甜味。

    子玉就是这样的人,每次在我觉得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时候,总能让我体会到一把蜻蜓点水的心悸,只需轻轻一点,便能荡起层波无际。

    *

    我一回到屈氏老宅,便被告知熊玦要行殿议。

    我有些意外。

    大殿议事在熊玦即位后,这还是头一次,他一般只在那个小的议事殿里发布命令。

    殿议需要召集所有重臣前来郢都,这其中自然包括了各氏族族长。

    如今薳东杨、子玉和我三人皆在郢都,只差昭翎,或许她这会儿已经来了,只是我没收到消息。

    我看着这道王令,心中思绪百千,不知怎得总有一种不好的预兆,熊玦这段时间都爱和那个华容待在一起,华容这个人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过一句话,不知什么底色,但一想到稷下学宫四个字,我就说不出的头痛。

    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什么底色,会一会便知。

    第二日,我换上朝服,和一众人齐聚王宫正大殿,上次我们聚在这个殿中还是在围杀景云时,至今我都能想起景云死在这里的惨烈场面,心里不免有些凉意。

    来的人果然很多,昭翎也来了,还有许多新面孔,看起来不像楚国的氏族子弟,但一身的举止气度也不像乡野之人,应该是熊玦这段时间引进的外臣。

    子玉也换上朝服站在右方的群臣中,在嘈杂的人声站得像一棵安静孤绝的树,他不和任何人交谈,别人看他的模样也不敢轻易上前攀谈,只有华容那厮在人群里找了他一会儿,主动走了过去,朝他见礼。

    我看两人又聊上了,心里重重“哼”了一声,可惜这声音传不到子玉耳朵里,他竟然和华容聊得挺专心。

    但老子身居令尹,在众人站立时还独享了一份能与楚王同坐的殊荣,位居左上位,实在不便起身去讨嫌。

    我便冷冷看着他俩,心里“哼”了好几遍,终于把年纪轻轻便腿脚迟缓的楚王给“哼”出来了。

    “拜见大王!”我站起身和众朝臣一起行礼。

    “免礼。”熊玦一抬手,我等复又站好。

    “令尹请落座,今日是本王第一次殿仪,所议之事甚为重要,还请令尹与本王一起参详。”

    我赶紧回道:“臣定当竭力为大王分忧。”

    我落座后,熊玦对众人道:“今日所议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景氏的土地如何管理,关于这件事,本王此前已与华容大夫商议许久,现就由华容大夫来为大家阐述。”

    我立马看向子玉和薳东杨,心觉不妙,熊玦用的词是“管理”,而非“分封”。

    华容走出人群,朝楚王和我都拜了一拜,随即转身面向众人。

    “诸位同僚,想必大家都知道,自武王伐纣分封天下已降,分封制一直都是各国的行政基石,但分封制实行几百年,如今却弊端丛生,隐患无穷。”

    他这开场第一句话,宛如一声重锤,把所有人都砸的晕头转向,方才还议论纷纷的朝臣瞬间安静如鸡。

    华容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娓娓道来:“周天子分封天下原是为了控地,天下诸侯却在这几百年里渐渐各自为政,自成一国,将周天子彻底变成了一个树在半空中的名义天子,而诸侯国依样分封各氏族,各氏族关上门也可自成一国,在这几十年间也发生了不少起氏族叛乱的不臣之事……”

    他讲到这里,顿了顿,我看薳东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难看了,别说心有千窍的他,就是我,此刻也咂摸出了华容话里的意味。

    而唯一不动声色听着那些话的人,只有子玉。

    “所以大王和微臣商议后,决定在楚国实行一次新的改制,刚好景氏的土地按律收回后一直没有好的管理办法,正好用来实行新制。”

    这时,人群中有些回过味来的人偷摸看向子玉,可能他们和我一样,都猜过今天这场殿仪是不是要将景氏的土地正式分封给若敖氏。

    “华容大夫,不知是何新制?”郁邢一脸春风和煦地问道,“竟能改变分封制几百年的沉疴。”

    “郡县制。”华容径直将这三个冷冰冰的字抛了出来,听得所有人一头雾水。

    “将景氏的封地设立为郡,再细分为县,由公室直接管辖,郡尹和县尹由王室公子和氏族公子担任,余下职位则采用公募制,有能者当之,不再像以往那样限制于血缘亲疏,如今诸侯国竞争加剧,有许多才德兼备的能人异士奔走各国一展抱负,楚国正好可以借此改制之机招揽天下英才尽用之,以进一步提升国力,早日问鼎中原。”

    “问鼎中原”四个字,他咬的很重,这是楚国十几代人的梦想,也是将楚国凝聚起来的一条麻绳。

    众人寂然无声,华容的阐述的很平静,并不咄咄逼人,好像在阐述一个新世界的美梦,所以反对他的和支持他的,一时间都找不到激动的情绪进行切入。

    我凝望着子玉,子玉也抬起头,看向了我,他的目光平静而幽深,但在那一瞬间,我便明白了他的绝境。

    倘若熊玦一直拿捏着景氏土地不放手,若敖氏还有个怨愤的对象,但如今熊玦要进行这场关乎楚国未来命运的改制,若敖氏的怨愤就只会集中到子玉一人身上。

    整个氏族浴血奋战,结果连根毛也没捞到,他这个族长势必要承受全族的怒火。

    除非他现在当众抗议,据理力争,用若敖氏来威胁熊玦封地。

    但如此一来,他就会成为全楚的公敌。

    一个公募制,就能点燃所有乡野之民的热血,不管它能否实行到位,只要这个希望立起来了,就有千千万万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

    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承担起这样排山倒海的怒火,子玉无论怎么走,都是一条死路。

    好一招一石二鸟。

    我看着华容那君子端方侃侃而谈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这位是远比景云更可怕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