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我们现在就私奔吧……
华容见众人无声, 便转身回看我,对我恭敬拜道:“不知令尹大人对此新制怎么看,听闻令尹大人在林地进行了许多大刀阔斧的改制, 想必不是守旧之人。”
大殿里鸦雀无声, 气氛异常紧张,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了我身上。
我明白我的这句回答意味着什么,我不仅仅是楚国令尹,还是屈氏族长, 这两个身份加在我身上, 就意味着我是国家和氏族之间的桥梁,在场所有人都在等我的这句回答来观望风向。
我一时间对熊玦有些恼怒,他是故意选在今天将我架到老虎背上, 上下不能。
若他早些时间与我商议,我未必不会好好琢磨旧制和新制之间的优劣性,努力找到一条中庸之道, 可他却偏偏选择这样的方式来逼我。
这就证明,他不信任我。
又或许, 他从未信任过我,只是需要我。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 看向华容, 努力挤出一抹冷笑:“华容大夫,你和大王早已商议好新制章程, 今日突然提出,着实让本尹惊讶,我在林地实行的是经改,你如今要实行的是政改,两者的重要性怎能相提并论。今日全楚重臣皆聚于此, 我看不如就由大家各抒己见,详细商讨,个中优劣本尹听后再行定论。”
华容眼眸锋锐,脸上带笑,回道:“也好,今日群贤毕集,如此大事自然要各方相商,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就听令尹的,正好本王也想知道诸卿所想,那便从右至左,从末到首,依次说来。”
右边末尾处是几个新来的外臣,个个年轻气盛,说起话来也透着“老子潇潇君子骨,灼灼赤子心”的自矜和逼人,将分封制批的狗血淋头,说着说着,就把矛头引向了我们几个族长身上,好像我们的存在就是阻碍国家进步的最大路障,只要把我们这几个路障铲除了,楚国就能青云直上,凤翱九天。
“分封制实行几百年,各氏族几乎将整个国家的血脉都给凝固了,氏族子弟占据大大小小所有职位,不管是否贤能,是否有才,只要那血液里流着几大氏族的血,哪怕是个蠢人,也能位居上位,而各氏族自成一家,逐步壮大,一步步蚕食国家的土地和人口,这难道不正像那树林中的绞杀榕,将原木一点点绞死,鸠占鹊巢!”
“这几十年间,就发生了三大氏族叛乱之事,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改制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再不改,只怕公室的权力就会一步步下移,转为卿大夫代行国君之权了。”
说实话,虽然这些人的唾沫星子大半是对准我的,但我还挺喜欢这样的直接火辣的朝堂争论。
可让这些人能对着我这个楚国令尹当面开大的底气,正是他们所抨击的分封制。
反正天下诸侯那么多,氏族那么多,这家不行再换下一家,打工人永远不缺老板。
而这些毛小子,多半也是氏族子弟出身,也许是没落的寒门,也许是小宗族子弟,也许是家里不受重视的庶子,氏族的土地自有权也是他们能周游列国的经济支撑。
我听完他们的慷慨陈词后,忍不住叫了个暂停。
“你们说的那些话,本尹听明白了,但本尹有句话,也请各位听好。”
我神色严肃,声音冷淡,那几个毛小子不禁站直了腰,但脸上还是挂着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
“你们如今站得那块地,就是你们方才唾骂讽刺的各氏族子弟用血肉搏杀出来的,别的不说,这大殿里不知有多少氏族前辈的英魂尚在,你们可以尽情阐述你们的行政观点,本尹虚心受教,但辱没为国流血的英雄,我不答应。”
我近乎用最严厉的语气说了最后四个字,大殿顿时生起了一种肃杀之意,所有人都绷紧了身子,看着我,又看着那几人。
华容立刻出来打圆场:“令尹大人,这几位后生年轻气盛,尚有一腔孤愤的热血未消,说起话来口不择言,还望大人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好一句一腔孤愤,听起来像是我要摧折初升之阳了。华容大夫,其他不说,就拿最近的事来说,铜绿山被围之时,阳丘受疫之时,可没有他们,也没有你。”
说这句话时,我努力压住了怒气,可那怒气还是随着声音不胫而走。
这句话我不是说给华容听的,而是说给熊玦听的,可熊玦听了这话却不言语,反倒是华容笑了一笑。
“是,铜绿山和阳丘之事,令尹大人居功至伟,我等萤火,自然不能跟星月相比。”
在老子的火气“腾”一下点燃之时,薳东杨站了出来:“令尹大人,华容大夫,今日殿仪是为议事,不是菜场斗殴,两位就各退一步吧。”
薳东杨抬起头目视我,微微摇头,这家伙一向是拱火的角色,今日竟然主动出来灭火,也算破天荒头一次。
我和华容都不言语了,那几个毛小子见我们打和,瞬间气焰更盛,整个一个趾高气扬。
剩下的人依次不咸不淡地说了些看法,这些人除了外臣和乡野贤良,都是来自各氏族的主家和分家,少不得都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事,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能决定这件事的只有楚王,他连章程都议好了,这场改制是势在必行的。
轮到子玉时,他只是淡漠地对楚王道:“我没有任何见解,大王和令尹大人的决定,便是我的决定。”
说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我身上,熊玦看着我,眼神泛着冷意,这个和我一起跪在秦国求救兵的男人,已经完全不同以往,他今日亮出了他成为楚王的第一剑。
“既如此,便由华容大夫推行新制吧,只要为了楚国好,我都可接受。”
听了我这句话,熊玦的眼神终于松动了些,他嘴角噙笑对我道:“本王就知道,令尹永远都会和本王站在一处。”
哼……
我心里凉凉一笑,只怕你的那一处,早就没我的位置了。
这件最大的事定了,华容便依次宣布了殿仪的第二项和第三项。
第二项是恢复昭氏的兵权,由昭翎在封地招兵训练,守护铜绿山,但统帅和万夫长、千夫长以及百夫长则由王室派遣。
第三项便是封赏若敖氏,熊玦赏赐若敖氏粟米十万担,布帛万匹,珍宝礼器五千件,这几乎是熊玦能拿出的所有,而子玉欣然受赏。
车轱辘般的殿仪终于结束了,来时还是艳阳高照,离开时却已星月交辉。
熊玦还多留了我半个时辰,目的就是为了听他和华容商议具体细则,我被他晒在旁边坐了一个小时的冷板凳,一句话也插不上,还好老子的脸皮是油锅里滚出来的,压根不吃他这一套,最后听着听着反而听得津津有味。
子玉说的没错,华容这小子的确是个有趣的人,他就像百科全书一样熟知各国政策和律法,甚至还知道一些行军打仗的事,和熊玦商议每一条细则都能引经据典,将各国例子娓娓道来,别说熊玦,倘若我是楚王,也会被这样的大宝贝吸引。
一个小时后,熊玦可能觉得他的弦外之音弹够了,便让我离开了,华容则被他热情地留下来一起用晚膳。
我心里哂笑一声,拂袖走了。
今夜是个微妙的夜晚,我、子玉、薳东杨和昭翎就跟心有灵犀一样,谁也没等谁,倘若今夜我们几个还要搞个聚会,只怕王宫的探子一传消息,熊玦今晚要彻夜难眠了。
*
我坐在马车里,心事重重回了屈氏老宅。
何伯带着大部分人去了林地,这个老宅只有两个少年守着,他们都是宗庙祭殿过来的,刚满十二,在这个世界,十二岁就意味着可以从军或是分田,需要自行谋生了。
他们都是原始部落族人,部落被楚国征服后四处流浪,机缘巧合下被秋荑捡到的。
我见他们实在稚嫩,便让他们除了维护宅院外,每天还要去郢都的教习先生处学习写字和剑法,我每次回郢都要抽考,因此他们都有些怕我。
“公子,子玉师哥来了,在后院。”
我刚一进门,习谷便对我说,我心里一惊,忙问:“他一个人?”
“嗯,师哥是带了帷帽来的,还穿……我们在周围看了一圈,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将他赶走了。”
“你们一会儿再去看看,应该是王宫的探子,房梁上也看看。”
“是,公子。”习谷和习风点头道。
我赶紧疾步往内院走,子玉不该在这个时候来,熊玦和华容摆明了就是要拿若敖氏开刀,若让他们知道我和子玉今夜相见,不知又要忌惮成什么样。
我来到内院,见屈瑕那个主屋有灯火,但屋门关闭,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推开一点刚能过人的门缝。
但屋内情景,让我大吃一惊。
只见子玉坐在屈瑕的书案前,正安安静静拿着一卷兵书看,但他身上穿的……竟然是女子的衣物。
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我走进门,子玉却微微蹙眉:“有什么好笑的,我以前帮师父干那些捉奸的生意时也常穿女装,今日若不是有要事相商,我才不来。”
我赶紧夸奖道:“莫汐大夫真是能屈能伸,既能领兵作战,又能捉奸在床,在下佩服。”
子玉的脸色更不看了。
“好了好了,不笑你了。”我走过去拿起竹简一看,是一部讲水战的兵书,上面还有许多屈瑕的心得体会。
“你还真是山崩于前也能不改初心。”我由衷赞道,“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还看得进去兵书。”
“楚国不擅水战。”子玉没头没尾说一句,“这是一个死穴。”
“何意?”
“吴国极擅水战,若在水上相遇,楚国必败。”
我隐约感觉到他话里的冷肃和杀意:“吴楚还会有一战?”
哪怕到了今天,一听见吴国两个字我心里还是会发颤。
“不知道,也许吧。”子玉见我紧张,笑了笑,“放心,就算有,我也一定不会输。”
我看着他这副只要一提战场便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心里的冷颤瞬间便消了大半。
“你说有要事相谈,是何事?”
子玉眼神沉了沉,挺严肃地对我说:“不要因为我和熊玦为敌,今日你为氏族说话,那些氏族子弟自然会感念你,但熊玦只会因此更忌惮你,华容这个人是有真才实学的,这场改制只是开始,可能下一步就会波及林地,你要小心应对,你是楚国令尹,理应站在熊玦那一边,若你们君臣离心,最后只会两败俱伤。”
“你倒是挺会为别人着想,那你呢,若敖氏呢,你要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怎么应对怎么应对。”子玉又现出他那副不惧生死的天王老子模样,“大不了就是一死。”
“好一个大不了一死。”我冷哼一声,“别人都说因爱故生怖,可我看你这副悍不畏死的模样……果然是个负心汉。”
子玉一愣。
随后,他叹叹气说道:“好,我换一句,大不了我把若敖氏交托给王室后,和你私奔好不好?”
心里的不快轰然倒塌,一下就烂的稀碎。
“你真的愿意放下若敖氏?”我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我们现在就私奔吧,什么若敖氏屈氏都别理会了,谁要管谁管,熊玦不就是要集权吗,就让他集个够,反正我到哪里都能活,有你就行。”
子玉眸光几闪,拉下我的手,低着头深呼吸一口,又抬头看着我道:“若敖氏没有别的领头人,但凡有第二个人选,子湘大夫临终前都不会将它托付给我,若敖氏发展到今天的局面,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是十几代若敖氏族人浴血奋战来的,如今它走到了悬崖边,我不能看着它踩下去,我要带着这个氏族平平安安地、通过这段生死路。”
我浑身力气一松,刚浮上来的心一下子又沉到了水里。
是啊,我一直都知道子玉的第一选择是什么,他怎么可能为了我放弃对子湘老贼的承诺,那是我的痴人说梦。
“好,你就按你想的做。”我喉咙堵住,艰难扯出一点笑,“别担心我的事,华容和熊玦如今是王八看绿豆,觉得对方是自己天造地设的创业伴侣,我干什么都是错,所以干脆什么也不干,任由他们去,我其实也想看看郡县制能不能在楚国行得通。”
从部落制到分封制再到郡县制,若改制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简单的事,就不会经历几百年的沉浮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只为屈氏的利益考虑。”
“那也比不上你,想凭一己之力制约一个氏族,不知道该说你天真好,还是无邪好。”
子玉轻笑一声:“我发现你们那边人说话,有时候挺好玩的。”
我走近他,将他一把抱起:“我们那边的人更好玩,今晚太累了,借个靠枕。”
我将子玉抱到屈瑕的那张大木床上,靠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子玉勾着我的头发玩,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两天没合眼,整个人累极了,模模糊糊中便睡着了。
在即将睡去的时候,我问了子玉一句话:“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虽然睡意沉沉,但该听到的话还是一字不差听到了耳朵里。
“谁知道呢,也许从很早就开始了,只是我没意识到。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小时候我在乐馆给那些伶人洗衣服,寒冬腊月冻了满手疮,屈云笙见了,给过我一个小火炉,我一直很感激……后来你到了宗庙祭殿,我以为你是屈云笙,虽然还怀有小时候的感激,但因为对氏族子弟有怨恨,所以对你的态度有些复杂。”
“为什么怨恨?”
“所有氏族子弟从小接受的教导便是尊卑有别,所以那些到祭殿的氏族公子身上都带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有些明显的,我做错一点事便将整炉烧烫的香灰倒在我身上,而那些比较克制的,也不能忍受我离他们太近,哪怕要我引路也必须离我十步远,这种傲慢几乎无一例外,我忍受了十余年,但你是第一个叫我做师弟,让我与你靠近的人,以平等的身份互相靠近,而不是贵族和贱民……”
子玉的声音渐渐飘得很远很远,直至我完全听不到,但他腰腹的温暖一直在我脖颈处熨帖,我在这种暖意中睡了很沉的一觉,梦里甘棠花洁白烂漫,甘棠花下的少年随风舞剑,洁白的花瓣在他四周随剑气飞舞,他剑尖一挑,将一朵花瓣挑到手中,拈花一笑间,好看极了。
第122章 第 122 章 你怎么就成他义父了……
子玉回若敖氏封地后, 我在郢都又待了五日,终于等来了秋兰翘首以盼的姬环。
我和秋兰一大早便在郢都城外站着,一直到日中时分才看见载着姬环的马车缓缓驶来。
姬环一下车, 我便眼前一亮, 他年约八九岁, 确实是个清秀可人的标志少年,身形单薄,弱质纤纤, 整个人白的就像从没见过阳光一般。
他见了秋兰, 并不表现得十分激动,反而规规矩矩地向秋兰行礼,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拘谨。
秋兰带他来见我, 少年一见我,先是一怔,随即低头跪地道:“姬环谢大人相救之恩。”
“起来说话。”我拉着他起身, 他手臂瘦削,浑身紧绷, 我想起他经历的那些事,赶紧松手。
秋兰与我事先商量好了, 她要带姬环去林地, 昭翎也想和她单独谈谈,秋兰杀了季孙后对外宣称说季孙是因为和我决斗失败, 羞愤难当故而自尽。秋兰这些年帮季孙行商,积累了不少经验和人脉,如今还得了季孙的部分家产,正是重获新生之时,她并没有接受薳东杨, 反而想继续经商,抚养姬环。
我便带着她和姬环一起上路了。
一路上,姬环都规规矩矩地像个石像,他的视线一直往下,不敢看我,也不敢看秋兰,秋兰一路上都在找话头跟他聊天,我在一旁静静听着,这孩子还偷读过一些书,能识一些字,虽然话不多,但条理清晰对答有礼,是个顶聪明的孩子。
我想起他流落诸侯国好多年,最近两年又被困在季府饱受老头摧残,想必不会轻易再亲近任何人了,便没有故意和他套近乎,反正来日方长,我能慢慢教导他。
“林地有夫子堂,到了林地我写封荐信,你可到夫子堂读书写字,还有,你这身子太瘦弱了,我会给你找个师父,你跟着他练些拳脚,在这个兵连祸结的乱世还是要强健些才好。”
我像个封建大爹一样,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喜不喜欢,就给他安排好了到林地的两个任务。
姬环这才抬头看了我片刻,随即躬身礼拜道:“谢大人……我无以为报。”
“不要你报什么,你只管好好学习,将来报答你姐姐便可。”
姬环看秋兰一眼,声音微颤:“是,姬环明白。”
到了林地安顿好姬环后,我便和秋兰去了铜绿山,这是我第一次到铜绿山,站在铜绿山那宛如天坑一般的矿洞前,我当即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铜绿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群山绵延两千米,极目远望间只见铜草花遍地盛放,渺小又辉煌,山间大大小小矿洞几百个交杂相错,上万挖矿工人号子震天,手脚不停,整个就是一张恢弘浩大的人类改造大自然的远古记忆图。
而站在铜绿山瞭望台上的昭翎,身形娇小,猎猎山风吹得她衣袖翻飞,头发上的彩绳和饰物随风作响,她沉着冷静地看着下面矿洞,有条不紊地给我们介绍各个矿洞的情况。
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昭翎一样,在说话间脑子里不停回忆她在熊玦面前说要她当铜绿山之主时的神情,如今真的站在铜绿山颠,我才知道那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令尹大人,借一步说话。”昭翎看着秋兰歉声道,“夫人,我和大人有些政务上的事要私聊,我让侍从带你到处逛逛,除了兵器制作坊,其余地方你都可随意看,晚上我会在府上设宴,和你商议细则。”
秋兰笑道:“好,族长请便。”
秋兰离开后,昭翎带着我到了最高处的飞崖亭,飞崖亭顾名思义,就是建在飞崖上的一个孤绝的亭子,其余随从都被她安排在附近的山道口等候,确保此次谈话无人窃听。
“令尹大人,你我之间就不要用相互试探那一套了,我就直问了,对华容的那一套改制,你怎么看?”
我看着远处绵延起伏的铜绿山,对她直言道:“我是屈氏族长,但更是楚国令尹,若他那一套改制真能造福楚国,我愿意献上屈氏。”
昭翎静静看着我,神色严肃,眸子中锋芒毕露。
“大王突然让昭氏恢复兵权,却不允许昭氏族人位居统帅之位,表面上好似放权,其实是要用昭氏的钱养一支王族的兵,既可守护铜绿山也可掣肘铜绿山,这肯定华容那个小白脸想出来的贱主意,我昭翎,咽不下这口气。”
我看着她,叹叹气:“华容那个人出自稷下学宫,稷下学宫的人都是一群致力于改造天下的卫道者,他是,景云也是,只是他们走的道不同,华容摆明了要帮熊玦走上一条集权之路,我们这些盘踞楚国十几代的老氏族都是他的障碍,这场没有硝烟的仗躲不过去,但你我又能如何?”
造反吗,要让楚国重新淹没于战火之中吗?
隐下的这句话我没说,但她明显听懂了。
“但是这支队伍一旦练出来,我怕它会立刻将矛头对准……铜绿山——我不管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道,我昭翎不信任何人,我在铜绿山长大,我熟知这里的一切,我的尸骨也将埋于此处,我绝不会将它拱手让人。”
这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老旧交替,权力转换,没有人可以轻易放弃手里的权力,尤其这种权力还是十几代人传下来的遗物。
这不单单只是权力,还是一种古老氏族的传承。
“你要见秋兰,是为什么?”我问出了这个我一路上都在想的问题,“难道你真要像林地的盐井一样,将铜矿分包出去?”
“有何不可?”昭翎眉梢一挑,一派傲然,“昭氏要征兵,要挖矿,还要种地,哪来那么人力物力,我觉得你那个做法挺好,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铜矿可不比井盐。”
“只是做成农具和礼器,我会严格把关的。”
“农具和礼器也可融了再做成兵器。”
“那就看华容大夫的改制能不能将楚国变成天下第一强国了,楚国若成了天下霸主,谁还敢对楚国动武。”
我看昭翎那坚决的目光,知道她早已打定主意,多说无益,不管她是真的想学林地,还是借此遮掩做别的事,都不是我能管到的。
“昭翎,我只有一句话可以告诉你,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道,都认为自己的道是对的,可悲剧往往就是在这些自认为正确的碰撞中产生的,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管控人心,但我会尽己所能让我庇护的人过的好点,不管是林地的人,还是屈氏的人,甚至大言不惭说一句楚国的人,在其位谋其政,若我有一天不做令尹了,这天下乱成什么样都跟我没关系了。”
昭翎方才还戒备森严的目光渐渐缓和了下来,很快又恢复了她往日那种亮晶晶的清明眼眸,看着我说道:“明白了,我会一直记得你今日的这番话。”
*
秋兰和昭翎似乎很投缘,被留下来详谈章程,我则回到了林地继续搬砖。
姬环暂时没地方住,就和我一起住在城主府里,我让孟阳给他当师父,教他一些拳脚功夫。
林地的各个项目都运转良好,尤其是井盐承包出去后,采盐制盐的效率大幅度提高,还有更多的盐井被开采出来,流水般的布帛银钱流到了我手里,我又投向了更多的驰道修建和百工培养。
屈子岚留下来的扶幼堂也被我重新运转了起来。
但林地婚俗随意,随嫁随娶,今日这对是夫妻,过两日就可能变成另外一对,若只是男欢女爱的事倒也罢了,但糟糕的是因为乱来,很多有血缘关系的近亲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苟合到一处,生下一群畸形儿,生下了就扔到野虎林里喂老虎,老子派人去林子里捡这些孩子时,有许多都只剩下残肢断骨,把我看的触目惊心。
所以在林地各行各业都兴旺起来后,我强行颁布了一个婚礼令。
所有结亲都必须按照周礼制定的那套礼仪流程来,本来礼不下大夫,只有贵族才接触的到周礼,但我让大牛把流程简化了,该有的几个核心步骤全部保留,强行在林地推广起来。
一开始倒是怨声载道,一大堆背后骂娘的,但渐渐的大家手里有钱了,开始互相攀比,婚礼令倒是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在林地推行起来了,成婚不易自然也不敢轻易分离,到了年末,野虎林那些弃儿肉眼可见的少了一大半。
所以我一边被骂娘,一边乐呵呵地看着那些人被繁琐的成亲流程折磨着,反正施政者怎么都会被骂,老子早就习惯了。
忙忙叨叨便到了年末,林地下了一场难得一见的雪,我的新宅院也修好了。
新宅院位置极好,坐落在林地的一个小山腰上,位置僻静,视野开阔,站在院墙上便能眺望整个林地,晚上坐在院中还能看见山月当空,满天繁星。
最妙的是那株粗壮古老的美人梅,此刻正花开绚烂,好像把整个世界的美都收到了其中,晃的人目眩神迷。
何伯他们的侧院和我的主院隔了弯弯绕绕的一段山道,山道上丛林交杂,那个温泉池也在他们的侧院中,我原本想自己一个人住,但既然何伯带人来了,我就只能让出侧院。
我日盼夜盼,没盼来收下聘礼却迟迟不来和我成亲的负心汉,倒把许久未见的薳东杨给盼来了。
薳东杨看了主院和侧院,最后赞叹道:“难怪你一直窝在林地不回去,你这日子过得,再自在没有了。”
“那是,人生在世,自在二字。”我躺在院中的躺椅上看着那株美人梅,薳东杨在一旁煮茶,整个院子都被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雪,看上去别有一番风味。
“义父。”姬环站在门口,看见薳东杨后愣了愣,随即进来和我见礼。
“他叫你什么?”薳东杨煮茶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义父啊。”我笑着抓一把干果给姬环,“薳大夫来了,给他问个好。”
姬环没接干果,端端正正给薳东杨行了个礼,然后才接过干果,放在他的布兜里。
薳东杨在我们离开郢都时赶来送过一程,见过姬环一次,可他现在就好像不认识了一般,上上下下将姬环看个遍。
“怎么跟之前不一样了。”
“少年人嘛,一天一个样,正常。”我招呼姬环坐下,姬环手里拿了个竹筐,里面是秋兰承诺过送我的酒。
“你怎么就成他义父了。”薳东杨一脸懵逼地看着我,“他叫秋兰姐姐,叫你义父,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我啧了一声,“我这辈子注定没儿孙,现在多个儿子养老送终不好吗?”
姬环面带疑惑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薳东杨一脸“别教坏孩子”的表情,硬是没接我这句话。
“环儿,今日义父和薳大夫叙旧,你的功课我明日再查,你先回家吧。”
“是,环儿告退。”
姬环走后,薳东杨立马问我:“怎么回事,你才多大,就收了个这么大的儿子,要脸吗?”
我脸皮一抽,回他道:“我这还真是做好人不落好名啊,姬环那孩子对男人的戒心很重,但又想跟我学东西,秋兰又常常往铜绿山跑,一跑就把孩子往我这里送,姬环跟我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跟秋兰待的时间长多了,我为了打消他的戒备,勉为其难做了个爹,你以为我愿意当这个便宜爹?”
“我看你挺愿意的。”
“……”
“哈哈,别恼,今日来是说正事的,你知不知道……”薳东杨压低声音说,“若敖氏和景地的人为了抢河道打起来了?”
我神情一凝,看着他不说话。
“这几个月华容在景地轰轰烈烈搞改制,引入了很多中原来的同修,其中一个被分到与若敖氏靠近的浣县,那王八蛋也不知道是急着建功还是有意搞事,竟然将原本若敖氏和景氏的一块交界地强行纳入浣县地界,但那交界地的河道是个鱼窝子,若敖氏的人常年在那里捕鱼,突然不让捕了,若敖氏的人就直接拿起铁锹开打了,若敖氏那可是常年作战的氏族,浣县哪里抗的住,那群人就拿着铁锹一直打到了县主府,将那满口大义的王八蛋给绑了,华容知道后当即赶往浣县,让若敖氏的家主出来受罚,但最精彩的一环来了……”
“什么?”
“那一块是由若敖氏的分家家主伯叔管控,那伯叔可是个牛脾气,当即派发兵器将那些农人的铁锹全换成了青铜剑,二话不说就和华容带来的王军打了起来,王军节节败退,都快退出整个浣县了,最后还是大王一封急信送到汉水,将在汉水练兵的子玉召回浣县,才解决此事端。”
“子玉怎么解决的?”我急忙问道。
“他斥责了伯叔几句,又将若敖氏农人一年的渔利算出来,让华容提前支付一百年渔利,解决三代人的饥馑之忧,华容自然不肯,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协商好由两地农人共同使用。”
我心里稍松,微微叹气。
只怕这样的事,还只是冰山一角。
“这景地的改制也好笑,说什么公募制,要召集天下贤才,可贤才的标准是什么,诸子百家各执一词,都觉得自己贤,选到最后全是华容那一家的同门,个个趾高气扬觉得自己奉行的是天下正道,压根不把我们这些老氏族看在眼里,就连在郢都城的街道上碰到,那些龟孙也要装模作样退到一边,说不与裂国者同路……呵,我们为楚国打了这么多的仗,到最后倒成了裂国者了,可不可笑。”
我静静听着他这些话,看着那茶烟袅袅,没有接话。
“你倒是说句话啊,令尹大人,你这个令尹如今都快混成林地城主了,那华容才是真的令尹。”
“由他去。”我轻轻一笑,“他要有本事夺走我的令尹之位,我倒还要敬他三分。”
“什么意思,你觉得他抢不走是吧?”
“对。”我端茶喝道,“他就是抢不走,这个位置只有我自己让出来,别人才能拿。”
“呵~”薳东杨哂笑道,“口气不小。”
我笑而不语。
“你是为秋兰来的吧,她算起来应该今日就能回来,你少来我这里转悠,去千仞崖等着,也让别人看见你的诚心。”
薳东杨站起身,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想套我的话,但我却什么也不想和他说。
昭翎不想放权,薳东杨自然也不想,他们都想我站出来带着四大氏族和华容斗,但这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打算。
薳东杨走后,我回到屋里打开一个箱子,箱子里放了两套礼服,这两套礼服不是大红大紫的样式,却华美夺目,是孟阳的媳妇蚕好所制,她简直是织造方面的天才。
大箱子里还放了个小盒子,我拿起小盒子打开,里面新打的红玉配饰不管看多少次,都能让我眼前一亮。
万物俱备,只待一归人。
第123章 第 123 章 我现在宣布,礼成了……
年前的最后一天, 又下了场大雪,这一次雪堆山道,何伯领着人去山道扫雪, 我一个人待着无趣, 想活动一下筋骨, 便拿起干草做的笤帚扫起了院里的雪。
雪落了一夜,到白天阳光一晒便开始融化,我双脚陷在雪泥中, 没一会儿鞋袜便被浸透, 冻的有点发麻。
山下的林地城热闹非凡,得益于大牛的规划,林地已然有了商贸枢纽的雏形, 他让我为林地重新取个符合商贸聚集地的名字,我想起铜绿山那漫山遍野不起眼,汇聚在一处却灼灼耀眼的铜草花, 觉得很像林地的这些百工和商户,便取了新名叫铜花肆。
肆者, 市也,这时候的集市统称肆。
大牛建议我降低关税, 南来北往的商船在铜花肆经转, 从最初的十几艘船很快扩展到上百艘,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各式各样的行业都在林地兴起, 所以这个年,过得相当热闹。
但热闹是他们的,我就像这个院子一样,只能坐落于山上远远看个乐,却走不进那喧嚣的热闹中。
秋荑这几日被我请来举行水神祭祀大典, 对这位大巫,林地的所有人都将他视作天神降临,每天都跑去围观他的花式跳大神,何伯他们每日干完活也急冲冲往山下去占座,要一睹大巫祭神的天姿,半夜三更才回来。
所以越靠近守岁之夜,我这里反倒越清净,除了姬环那个孝顺孩子每日来应卯,让我抽抽功课,大牛偶尔来汇报情况,我这个令尹反倒成了全林地最孤清的人。
听说子玉一直猫在汉水练水师,行踪不定,这两月直接连封书信也没有,我就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忘的孤寡老人,唯有姬环那个便宜儿子能稍许慰藉。
甚至连那棵开得像刚下蛋的老母鸡一样骄傲的美人梅,也在我日复一日的两两相对中,黯淡了颜色。
就在我一边无聊地扫雪,一边顾影自怜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然听见了马蹄声。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院门口,马声嘶鸣,听起来就很精神。
我即刻扔下笤帚,三步并作两步拉开了院门,只见通身气派的威风站在门口噗着气,而威风背上的如玉郎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拍着威风看着我道:“在扫雪啊,要帮忙吗?”
我瞬间变作二八少年郎,整个人宛如枯木逢春般绽出璀璨的笑意。
我走过去伸出双手:“我抱你,地下脏,别湿了脚。”
子玉看着我提唇一笑,一下跳到了我怀里,我抱着他走进了院中,将他放在廊下的躺椅上,此时阳光正好,照在他身上熠熠生辉,我圈着他盯了好一会儿,子玉伸手遮阳,又轻拍我的脸。
“还行,没变,跟我梦里面一个样。”
“你这种负心薄情的,也能梦到我?”我呵笑一声,“我以为你都把我给忘了。”
“忘不了,你送的那匹威风天天在我身边龇牙咧嘴呢。”子玉透过我看院子,“继续扫吧,我看林地挺热闹,扫完了带我去逛逛,你这个院子,我也得逛逛。”
我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一圈,最后才念念不舍地收回,只好捡起那破笤帚又开始扫,子玉站起身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到了那株美人梅上。
“确实是棵有些年头的树。”
美人梅粗壮的树干下有个宽大的卧榻,是我特地让木匠做的,晚上躺在上面看看梅花,看看月亮,看看星星,有种超脱红尘的悠然。
“等收拾好了你去那个卧榻上躺着,晚上夜深人静时我最爱一个人躺上面,有种和天地交流的超然。”
子玉哂笑道:“你倒和师父的爱好一样了,我看再过不久,师父要后继有人了。”
“那可不能够。”我回他道,“再过二十年,我估摸着自己还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模样,长不出师父那种让人信任的脸。”
子玉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正说话间,姬环又来报道了,院门没关,他拿着一本书端端正正站在门口,看我扫雪,急忙放下书走过来抢我的笤帚。
“义父,我来做。”
“你今日倒来得早。”我奇道,“你姐姐人呢?不会又去铜绿山了吧?”
这秋兰简直掉进了钱眼里,包下一片矿山后整个人跟印钞机似的,一刻也不带停的。
“嗯,她说昭翎族长摆了家宴,请她一起守岁,原本要带我去,但我想着义父一人在此,就……留下来了。”
他后面声音极轻,说话间眼神飘向子玉,他没见过子玉,有些怯生。
“他是若敖氏族长,莫汐大夫,你可以叫他……”我想了想,“叔父。”
子玉沿着我扫过的路走了过来,上下打量姬环,姬环立刻见礼:“晚辈拜见莫大夫。”
子玉目光瞥向我:“方才我听他叫你义父?难道是我听错了?”
“没听错,他就是我新收的儿子,所以得叫你叔父。”
子玉仿佛想到了什么,没说什么,但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方才拿着书简是要干什么?”
“是大牛哥让我学的算策,有一些不明白,想来问义父。”
“哦,这个我也不擅长,你还是等你义父忙完问他。”子玉打趣道,“你义父在算策上确实无比通透。”
能不通透吗,好歹老子当年也是理科班前十,清北预备役那种,只是高考马失前蹄,又去了个天坑专业,这才淹没了光芒许多年。
“算策天天都能学,今天就不学了,你跟着你孟师父学了几个月武,今日正好莫族长来了,你和他过几招,也长长见识,莫族长和你师父不是一个路数的武功,但曾经让你义父我在他手下吃了不少亏,你也去吃点亏,才能长进。”
子玉似乎也来了兴致,问道:“会使剑吗,还是只会拳脚。”
“只会拳脚,师父还不曾教我用剑。”
“行,那便看招吧。”
声音一落,子玉应声攻击,姬环触不及防,险险一避,但子玉下一掌已至,姬环弯腰躲过,倒在地上摔了个屁股蹲。
“起来,再练!”
子玉拿出了当初练我的认真训练姬环,我在一旁扫着雪,喝着彩,笑眼弯弯地看着戏。
姬环也是个表面温良实际犟牛的孩子,被子玉打得狼狈不堪硬是一步也不退让,子玉有意指导他没出几分力,那孩子招数用尽后竟然愈挫愈勇,仿佛打出了一种以命相搏的气势。
我扫完雪,见那孩子实在太惨,便硬插到二人中间对姬环道:“一边去,看义父怎么给你报仇!”
我推了姬环一把,和子玉迅速过了几招,我和他已经许久没这么正儿八经比划了,我从进入这个身体后就开始使剑,对拳脚并不擅长,但我的力气在他之上,所以子玉一时间接我的招也并不轻松。
我们从院中打到院墙上,子玉比我动作轻盈,所以并不硬接我的招,他想在他乱花迷眼般的招数里消耗我的力气,让我露出破绽,我们一连过了上百招,两人都打得满头是汗时,老子突然脚下一空,踩着的那块墙砖蓦然垮了,我往后一仰向下倒去。
“义父!”只听见姬环大叫一声,飞身过来,子玉扯住了我的衣襟,另一只手拉住墙缘,但那遭瘟的墙砖就跟崩塌的河堤一样,一串儿地簌簌下落。
我情急之中将子玉扯到怀里,紧抱着他摔到地上,被墙灰糊了一脸。
“义父,你没事吧——”姬环搬走我身上的砖,失声问道,怀里的子玉露出脸看我,不禁放声大笑。
我也笑了,笑的跟威风一样龇牙咧嘴:“我之前看这些砖颇有古朴之趣,就没翻修,早知如此,我就加固十遍了。”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对姬环道:“我没事,我要去洗刷一下,你自去城里玩吧,你这个年龄不好好玩儿,长大了想再体会年少乐趣都没办法了。”
姬环欲说什么,但他忍下话,还是拜了一拜离开了。
我看子玉也一身灰:“你等着,我给你烧水沐浴。”
“你不是说有个温泉池吗,既然有温泉池,还费什么劲。”
“那个温泉池在侧院,何伯和其他人每天都要泡。”
“那又如何,我以前在宗庙祭殿也是和很多人一起洗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行。”我一把搂过他的腰,低声道,“现在你是我的金贵祖宗,我得把你伺候好了。”
子玉一僵,随即忍着笑意点头:“行吧,你不嫌麻烦就行。”
“不麻烦,烧一辈子都乐意。”
我随即跑进灶间烧水,子玉拍了拍灰,到处看了看,看他的模样似乎对这个院子很喜欢。
我将水烧好后倒进浴桶,让子玉去沐浴,子玉将衣服脱了放在屏风处,我将那脏衣服拿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服悄悄放在屏风外,然后将大门和侧院的锁都锁上了,随即打来一桶冷水给自己简单洗刷一番。
确定没什么墙灰之后,我便走进了那个沐浴间。
屋里水汽氤氲,门窗都闭上了,只有不太清明的光。
我走进浴桶中,子玉无声看了我片刻,我走到他面前,看着那晦暗光线中水光盈盈的人,再也克制不住,径直吻了下去。
热水叠荡着漫出木桶,我宛如置身梦中,梦中亲了无数次的人,搂了无数次的腰,抬了无数次的腿,都在此时落在了实质。
小小的沐浴室热气弥散,唯有我们的喘息低哼,还有那一层层水声落地的响动,子玉在迷离间还挣扎出一丝清明,问道:“大白天的,有人来了怎么办?”
“正好啊,今夜我们成亲,留下来喝杯喜酒。”
子玉笑笑,没再说什么,任由我在他身上肆意掠夺,他也肆意掠夺着我~
夜里,我把桌案摆好,各种婚礼礼器依次排好,红烛一点,我和子玉穿着蚕好做的那两身华美礼服立在桌案前。
子玉不习惯穿这样的衣服,有些别扭,他常年刀里来火里去,和华衣美服一点也不合衬,我见他从穿上后就一直别扭,但为了我一直忍着,便说道:“要不然脱了吧,换成常服?”
“这不是成亲么,自然不能随意。”
“可我穿了不舒服,反正只是我们二人成亲,又不是穿给别人看,我能不能换成常服?”
子玉看了我片刻,笑了笑:“好,换吧。”
我拉着他的手,换上我早已准备好的素白宽衣,我这段时间做什么衣服都习惯给子玉也做一套,他比我低半个头,如今穿上正好。
换了衣裳,子玉果然自在许多,我们又回到桌案前,我依着周礼的流程自己给自己主持了一遍,将一个苦葫芦一分为二,倒上泉水,和子玉一人一半,交杯共饮。
这个时候的婚礼必不可少的一项就是喝这个苦葫芦装的水,寓意同甘共苦。
喝完水,我和子玉跪在案前,我举起三指,对天盟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诸天神灵为证,我楚天和今日对莫子玉盟誓,从今往后,与之生死与共,白头偕老,此后今生都唯爱此一人,若有违誓,天诛地灭,永世孤苦。”
子玉神色莫名地看着我,说道:“你可知道……在我们这边,对神灵许下的誓言是一定会应验的。”
“求之不得,就怕它不应验。”
子玉定定看了我片刻,他方才一直都有种看戏的表情,很是轻松,好像在看一个孩童的玩闹,但在此时,他才露出了一种别样的神情。
“我还没发誓,你还能后悔。”他又一次对我说。
“我早就说过了,我这条命都是你的,只是你一直都不信。”
子玉眼眸深如幽海,半晌,他才叹叹气,对我道:“看似是你一直朝我走,其实是我对不住你。”
我瞬间便明白了他的话,如果没有他在乐馆表露心迹,没有临别前那狠绝的一吻,我可能不会回来。
“子玉,你若现在反悔,就是在杀我,我真的不能……”
话音没落,子玉扑了过来,险些让我往后倒地。
他近乎以掠夺者的姿态吻的我上不来气,好像掠夺了我所有的气息,我抱着他收紧了手,又勉力将他推开。
“我要的不是这个。”我十分认真地看着他,“这些只是生活中的一点糖,我要的是与我共经此生的那个人。”
子玉深幽的目光闪过一丝波动,他坐正回去,对天发誓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诸天神灵为证,我莫子玉今日对天地盟誓——今生都会对楚天和负责到底,生死与共,唯此一人,若有违誓,必将……啊——”
我一下将他扛到身上,将他放到美人梅前的卧榻上,不让他有机会说完最后那句话。
“我还没说完……唔……”
“说什么说,有前面的话就够了,我现在宣布,礼成了。”我扣着他的后脖颈,看着那双比美人梅还让我心颤的眼睛,“该行正式的周公之礼了。”
我本想抱他回屋,可子玉却要留在卧榻处。
“既然要天地神灵为证,就索性让天地见证个够,大巫祝不是说我们在一起就是走向天地造化的绝境吗,我倒要看看,我们会走向怎样的绝境。”
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子玉这个人,真的很极端,比我极端一万倍。
可我偏偏就爱死了他这种无惧天地的极端。
“好,就让天地见证个够。”我微微一笑,将他抵在了树干上……
第124章 第 124 章 我得和他一起并肩作战……
第二日天空刚现出鱼肚白时, 我便惊醒过来,往身上一抹,汗水涔涔。
我做了个噩梦, 还是之前那个梦, 梦里子玉站在大火之中, 被疯狂肆虐的火舌吞噬。我想救他,却被一群人抱住了腿和腰,只能冲着大火发疯一样地嘶吼, 嗓子都吼哑了, 子玉却依旧站立不动,好像心甘情愿被大火焚尽一般。
我看着旁边熟睡的人,长长叹了口气。
我帮他把被子掖紧, 便起床收拾昨晚的桌案,又将卧榻洗刷一下,确定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后才开了锁, 何伯过了一会儿才带着几个下人悠悠然走来,我让他们都去铜花肆玩, 继续看秋荑跳大神,晚些时候叫人过来翻修一下院墙。
几人眼神一亮, 很快就走了。
对他们我一向管的很松, 虽然做屈云笙这么久了,我还是适应不了一群人围着我伺候的感觉, 所以除了洗衣做饭打扫这些杂事,我几乎都不怎么使唤他们,每日做完工便让他们自行活动,他们也知道我喜欢一个人待着,便除了固定时间外很少来打扰。
这些人离开后我又回到了屋里, 将那个装着红玉的小盒子拿到枕边,便支着手看子玉睡觉。
他在我身边时一直都睡得很沉,安安静静,气息和缓,我很喜欢看他完全放松时的模样,当然,我也喜欢看他……昨夜在美人梅下的模样。
花影交杂月影,本是梦幻至极的美景,但昨夜的他在我眼里,可以让二者尽皆失色。
我一直盯着他看,一直看到天光透窗,他微微睁开朦胧的眼,转头看我,笑了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难不成又盯着我看了许久?”
“我觉少。”我理理他额前的头发,“再说你这么久才来一次,我得看够本。”
“水军操练比我想象中复杂,我是第一次练水军,所以折腾了许久才摸到门路……抱歉。”
“行,我接受,谁让我爱人是大将军呢。”我大度地说。
子玉微微蹙眉:“爱……爱人?”
“嗯,爱人,我们那边成亲后就这么称呼的,咱们不能以夫妻称呼,我只能用爱人。”
子玉听着有些牙酸:“别乱叫,怪恶心的。”
“那叫什么?内……内子?”
子玉伸出手要打我,我抓住他的手,笑道:“我是内子,我是内子行了吧。”
说着说着便将枕边的盒子塞进他手里。
“这是什么?”他皱眉道。
“小礼物,蜀王送给我的,我打了个小玉环,你看看。”
子玉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红玉玉环,玉环被一条白色的绳子穿着,可以挂在脖子上,玉环上下两头还有镂刻的金饰,这个时候居然有镂刻技术我也是没想到,但林地的工匠就真的做出来了。
“红玉、金……都挺罕见。”子玉拿着红玉翻来覆去一看,神色除了初见时有点变化,很快又恢复如初。
老子后悔了,我就该跟他找本绝版兵书~
“给我做什么,难不成要戴着这玩意儿去打仗?”子玉摸了摸那块玉,“居然还能发热。”
我忍无可忍,强行将那块红玉戴在他脖子上,又将玉塞进他的里衣里。
我本来还想说睹物思人之类的酸话,得,现在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小子就是个腻歪绝缘体。
“我的大将军,给你你就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
子玉瞅着我的脸色,笑了笑,坐起身看外面:“都这么迟了,你这里都没个下人?”
“我让他们出去玩了,师父来林地祭神了,他们都去围观了。”
“师父也来了?”子玉有些惊讶。
“嗯,先起床洗漱,我带你去铜花肆逛逛。”
我和子玉沿着铜花肆的商铺一家家看,途中还经过了蚕好的制衣铺,制衣铺生意红火,孟阳帮着他媳妇招呼客人,忙得不可开交。
我和子玉远远看了一看,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意,便走开了。
一路上人很多,各国商户都有,摩肩接踵鳞次栉比,子玉对很多东西都挺好奇。
“令尹大人来啦,今日新捕的河鲜,一会儿让何伯给大人送去。”
“令尹大人,今天新到的布帛,你来选两匹。”
“大人大人,新到的皮货,来看看,做几个腰带。”
“令尹大人,上次给你说的那门亲事,你考虑的如何,那张家姑娘是真的美,爱慕你许久了……”
听到最后这一句,子玉转过头看我,眉梢一挑:“哦?张家姑娘?”
我眼角一跳,赶紧拉着子玉从铜花肆的小路离开喧闹的集市,最后来到离千仞崖不远处的一个茶水铺吃早点。
茶铺老板自然认得我,赶紧将最好的上风位给我安排好,在这个位置能看见千仞崖船来船往,也能和其他桌隔开距离。
老板上了好些花样的早点,子玉都没怎么见过,看得一愣一愣的。
“嘿嘿,这里各国商户船来船往的,所以吃食也五花八门的,还有一些外族的香料,我晚点再带你去尝尝。”
子玉不言语,转头看着那些穿梭不停的商船,我觑着他的神色,给他添茶。
“你尝尝这个,蜀地的茶,滋味别具一格,和我们楚国的茶不同。”
子玉依旧看船,不言语。
我抹了把冷汗,又给他夹了块甜糕:“你饿了吧,尝尝这个,越国的糖糕,郢都都吃不到。”
子玉还是看船。
我看着周围时不时瞅过来的眼神,压低声音道:“你要生气也等回家再生气好不好,给我点面子……没什么张姑娘李姑娘,再说了,本公子这般风华的人物,也实在阻挡不了别人喜欢啊~”
子玉转过头来,忍笑说道:“你倒是挺不要脸。”
“你故意的?”我看着他的表情瞬间明白了,“你耍我!”
“方才是真生气了,不过看你这么殷勤,这次就算了。”子玉拿起糖糕吃了一口,慢慢咀嚼,似乎觉得还不错。
“你这林地办成这样,一定收成颇丰吧。”子玉看着那些船说。
我嘿然一笑,低声道:“好说好说,往小了说可以支撑一个小国的运营,但继续弄下去,往大了可以支撑半个楚国。”
子玉有些讶异:“这么多?”
“嗯,你看见这些来来往往的货物没有,只要货物流通,人在消费,那都是收入。”
“何意?”
“我跟大牛想出来的,不能只依靠井盐,要把铜花肆打造成楚国贸易枢纽地,我们把关税降低,也把各种苛捐杂税都免了,但把这些商品的价格提高了一点点,所有货物提高的这一点价格都是需要交给屈氏的税,你说那些流动的人,流动的货是不是都是钱呢。”
子玉很快便懂了:“确实是一举两得,难怪林地的百姓对你这么热情,你免了他们的苛捐杂税,他们自然感激你。”
我嘿嘿一笑:“本公子是不是很天才,快夸我。”
子玉露出了牙酸的表情,没理我这茬,但随即正色道:“少不得提醒你一句,华容那帮人似乎很排斥商业,他们在郢都时常举行辩会,我可听说华容列举了商业的诸多危害,其中一条便是民若富了,一心从商,人口流动加剧,国家便失去了稳定性,也不会有万民舍生忘死为国作战,只有疲民弱民贫民愚民……才能凝聚出强大的国力,你把林地办成这样,你觉得他们忍得到几时?”
我收敛起方才的笑意,喝了杯茶,不以为意道:“由他去,他若是动的了我早就动了。”
子玉看了我半晌,突然说道:“这段时间找你的人不少吧,不管是屈氏还是别的氏族,但你一直没有动静,之后呢,打算如何?”
我看着子玉,若是换了旁人,我定然还是祭出那套“老子什么也不想管”的推诿大法,但问这句话的是子玉,我却不能不说实话。
“不打算如何,华容那套改制不用我出手,且看两年,若他还是按现在的法子搞,必然成不了。”
子玉这下来了兴趣:“怎么说?”
“公募制,说的好听是募集天下英才,但没有公平的科举制和完善的教育系统做支撑,公募制无非就是个变相的结党营私,而且那些募集而来的人还没有氏族血缘做为制约,来去自如,你觉得他们是真的为了楚国好吗?”
“郡县制,这个是改变不了的洪流,但华容在这个地方走上了一条死胡同。若新郡和新县全由王室直接接管,过个几十年也许慢慢的就成功了,但这样一来一定会招来老氏族的激烈反抗,而且熊玦不信他的那些兄弟,华容挺聪明,想了个公募制来缓解各方矛盾,但公募制成不了,郡县制也一定会受连累,他一开始就应该和各大氏族合作,徐徐图之,偏偏他一开始就走上了敌对的道路。”
我顿了顿,喝口茶:“等着吧,他们那团火烧的正热,我现在做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不如让他们尽情烧,还不到我该出手的时候。”
子玉静默地看了我很久,我都被他看懵了,笑道:“看什么呢,虽然我知道自己长得好,但你这么个看法,都快把我……看出反应了。”
子玉嗤笑一声,说道:“行,既然你都有数,我就不担心什么了,只是觉得你变化太大了,和刚认识时判若两人。”
“没辙,我爱人是征战四方的大将军,我得和他一起并肩作战啊。”
“啧……”子玉轻怒道,“能别说那个腻的要死的称呼了吗?”
“哈哈,行,心上人总可以吧。”
这话话音刚落,我便愣住了,子玉的手从宽大的袖袍里伸过来,从桌下握住了我原本搁在腿上的手,我看了看四周,方才不时瞅我们的人纷纷跑去了河边,那里有条祭神大船正驶了过来,秋荑带来的那些巫童在船顶跳着,而他自己在忙着洒神水。
就连茶铺老板也跑过去跪下来,祈求神水加身。
我立马握紧了子玉的手,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可还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一派风雅地喝着茶。
子玉亦低头喝茶,神色如常。
而神色不变间,交错的手指却在桌下袖袍里轻轻摩挲着,你来我往~
其实我所求的无非于此,护着我爱的人,护着我能护的人,在这个乱世安安稳稳地过点小日子,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足矣。
第125章 第 125 章 我喜欢的风光只在你身……
子玉这次多留了几天, 一共在林地留了五日才走,我们日日同路,夜夜同榻, 何伯似乎看出了什么, 有天看着我二人长长叹息了一大口气, 对天捶胸,差点倒仰,左右一圈人扶着他, 他最后又看向子玉长吁短叹一番, 这才消停。
子玉离开时,我送了他很远,最后到渡河边才不得不停步, 我感觉我们就跟天上的牛郎织女似的,见一次面得望穿一整条秋水,等了又等方能见到。
子玉看穿我恨不得随他回若敖氏的心, 对我笑道:“等两边的事情忙完,我们回郢都了, 自然日日都能见到,你这副样子, 就好像我要把你抛下一去不复返似的。”
“乱说什么呢。”我心里一跳, “别胡说。”
子玉见我神色紧张,也就不笑了, 朝我拱手一别,转身去了。
过完冬天,又过完初春,林地的大大小小所有事情都运行无碍时,我接到了熊玦的传令, 打开王令一看,我的眼眸瞬间便暗了下去。
子玉预估的没错,吴国又来了,这次走的是徐国的道,已经陈兵乾溪,剑指楚国。
既然走得是乾溪,就表示要在水上作战,熊玦令我速去汉水检阅若敖氏水军,此战将由子玉带领若敖氏三卒做为主军,王军充左军,屈氏充右军,一共出兵六万人,是场大战。
我急忙带着孟阳赶往汉水,在汉水岸首先见到了我一直看不顺眼的小白脸华容,他和我客套几句,便相对无言,我们前后一起登上高台,观看江中若敖氏新练出的水军进行搏击战。
楚国最擅车战,最不擅水战,子玉练了这支队伍这么久,今日总算看见了成果。
那一个个浪里白条就跟银鱼似的在水中穿梭,子玉也身居其中,光着上半身和其他兵士演习、搏斗,这是场无声的演习,没有人呐喊,也没有人造势,但江中那一场场奋力搏杀的场面,无端看得人热血沸腾。
子玉和一个身形强壮的人在水里互相摔跤,看得出来那个人武力值不错,水性更不错,和子玉打得有来有往,互相都想将对方按压在水中,分不出高低,可我在高台上看着,却越看越不是滋味。
我承认我小肚鸡肠,没有大局心胸,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该吃什么飞醋,但当我看见两人互相光着上半身抱着翻腾的画面,实在觉得扎眼,虽然那人怎么看都没老子这般英俊潇洒~
但那身健硕刺眼的肌肉,啧,显摆什么……
终于熬完了检阅仪式,我撑着脸皮说了一番鼓励人心的话,众将士齐齐呐喊,喊杀声响彻汉水两岸,惊飞水鸟无数。华容代表熊玦也说了几句,但若敖氏的人明显不待见他,说完话也没人搭理,他冷着脸随我走下高台,去往子玉的营帐。
子玉还没来得及穿衣,全身湿漉漉的,他拿着随从递过来的衣裳引我们去营帐,华容一直叨叨个没完,一会儿说因为嬴夫人临盆在即身体不适,大王来不了,一会儿又不停捧子玉的臭脚,说他是少年英雄,百年难得一见。
我一路无言,只是盯着子玉的背脊看,那里又添了不少伤,有些还被水泡发了,翻出泛白的皮/肉。
在华容还要说些虚伪客套之言时,我忍不住呛道:“华容大夫,没看见莫汐大夫一身湿着吗,你那些话留着回郢都说给大王听,比在这儿管用。”
华容眼睛一斜,待要发作,子玉突然咳了两声道:“华容大夫,你远道而来一定累了,先歇着吧,我有事要和令尹大人单独商议。”
“何事不能与我商议,我可是代表大王来的!”
“这个……三军辎重调遣之事,此事按规定,只有大王和令尹大人能做主,你在这里听着也做不了主,有些话……我们也不便和不相干的人谈。”
华容脸一僵,冷哼一声甩手走了,我看着他离开后,又转头看向子玉。
“先去换衣裳吧,现在春寒料峭的,着凉了可不好受。”
子玉看我脸色冷淡,话音也冷淡,用琢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便转身进了用毛皮搭着的屏风后。
“数月不见,你就没什么话要说?”子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刚才不都说完了,预祝将军所向披靡,凯旋而归。”
子玉没说什么,直接没了声音,我等了片刻,见他不说话,有点心慌,不禁问道:“我送你的红玉呢?扔了?还是不知落到什么地方了?”
子玉还是没说话,就连屏风后穿衣服的动静也没了。
我这下更心慌了,赶紧站起身走过去看,一探头看向屏风后,便见子玉坐在一个柜子上憋着笑,只胡乱把衣服套身上,还没来得及整理好,一双眼又亮又深,好像散发着夜光的晚星。
他盯着我,问道:“你方才过来的路上都在气这个?”
我不想搭理他,转身要走,子玉忽然说:“在我枕头底下,我每日都要脱衣下水,戴个那么扎眼的玉环算什么……再说了,要是不小心丢在水里找不见了,某人就要兴师问罪了。”
“你每日都要脱衣下水?”我捕捉到这几个敏感的字,看着他问,“所以你每天都要和那个男的……抱一回?”
“那个男的……”子玉眉头微皱,“哪个男的?”
似有突然想起:“哦,商戎啊,他可真是水里好手,多亏了他才……”
我踏步往外,坐在椅子上:“莫汐大夫还是穿好衣服出来说话,我们好商议辎重问题。”
里面传来子玉的轻笑声。
过了片刻,他穿戴整齐走了出来,看着我说:“原来是……那叫什么来着……吃醋?至于么……”
“不至于。”我斜眼一瞪,“改明儿我也找个人天天光着身子练摔跤,你在一旁看看?”
“也行啊~”子玉好像真的很想看一样,眼睛带笑,“没看你和别人比过摔跤,看看也不错。”
这天没法聊了,我站起身对他拱手道:“莫汐大夫,鄙人还有俗任在身,就不奉陪了,先行告退。”
我转身作势要往外走,等着子玉叫住我,可老子硬是快走到营帐门口了,他还是没有出声。
我是个有骨气的男人,当下心一横,便将半个脚尖踩在了帐门边。
“回来!”子玉终于开口了。
于是我从善如流收回了脚,转身朝他走去。
走到近前,子玉伸手挨上了我的脸颊,轻轻一拍:“数月不见,没有想我?这么急着走?”
“想啊,想的发狂,哪知道郎君此处另有无限风光别样好。”
“哧——”子玉笑了笑,笑得眼眸更亮,星光更盛,他贴着我的耳朵低声道,“我喜欢的风光只在某个人身上,别人再好,我却看不见。”
一句话,说的我浑身麻了半边。
我凑上前,贴上了他的唇,此处是军营,我不敢造次,原本想一触就离,却不知不觉间贴的久了些,触的也深了些,子玉被凉水浸过的身子微微发热,有些呼吸紊乱,他将手放在我的肩头,使劲推出去一寸。
“再这样下去可要收不住了,这里是军营,人来人往的,被人看见了,我们可要被全楚的人当成笑话看了。”
“我们成过亲了,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告诉别人我们成亲了,而不是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这个……估计这辈子也没机会了。”子玉看着我的眼眸,“后悔吗,我们可能一辈子都要这样偷偷摸摸的过。”
“后悔啊。”我笑道,“后悔我怎么不早点看见你,一辈子少了十几年,多亏。”
子玉眼眸深深的,似有水波流转,方才在大军之中他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大统帅,只有在此时,才能见到他的另一番模样。
都说爱人的眼睛是第八大洋,我此刻才有了实感。
“你好好在郢都待着,等我回来,我一定把上次的帐连本带利讨回来。”
“嗯。”我低头看着他说,“我的大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一定等你凯旋而归。”
子玉深深看了我片刻,凑上前亲了我一下后,便转身拿出一个册子递给我:“这是此次的辎重安排,我都写好了,你看看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就劳烦令尹大人回郢都后立即调运,我们今夜祭神,然后大军拔营,最快五日后便能抵达乾溪。”
我打开册子一看,每一笔都记录的很清楚,但看着他突然认真的模样,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
“你之前说过,吴国极擅水战,这次要在乾溪作战,有几分把握?”
“十分把握。”子玉看着我,面色冷静,声音沉着,“这一战,我要让吴国十年内都不敢再打楚国的主意。”
*
我回到郢都调运好辎重,便守在郢都城中等前线的消息。
熊玦和我日行渐远,就算同在议事殿中,也只和华容谈事,将我视作无物。
他这段时日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景地改制和嬴琅生产上,所以需要有人坐镇郢都,帮他统管全楚军队,他不待见我,却又离不开我。
子玉率领三军拔营七日后,到了乾溪,与吴军于水上正面交锋,成功阻挡吴军的攻势。但子玉传来的战报却说,吴军可能引入了新的将领,三军战斗素质有极大的提高。
十日,三军与吴军第二次交锋,吴军出动最精锐水师,楚军被迫后撤。
十二日,子玉率领特训水师从后迂回,烧了吴军的辎重粮草,吴军后退两舍,缩短补给线,与楚军对峙,徐国暗中支援吴军粮草补给。
十五日,两国再次于江上大战,风向对楚国不利,吴国使用火攻,楚国大量船只被烧,被吴国一路杀到葫芦口。
十五日晚,吴军驻扎葫芦口,楚国三军后撤一舍,满江尸首,血染长河,楚国已有兵败撤退之象,当夜,水上大雾,子玉带着特训水军突然出现在江水中,吴军大乱,特训水师找准主帅船,登船擒帅,吴军主帅誓死不降,被子玉割下头颅。
但原本应该依计回援的三军,除了屈氏接到回援令,其余两军皆言未收到任何军令,在原地耽搁了一夜,第二日回援时才发现战斗已结束,屈氏以两万众抗敌七万众,死伤大半,仅剩两千人尚存,而子玉的特训水师,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十六日,三军追杀吴军,一路追至乾溪风鬼堤,发现风鬼堤上有一座新立京观,那支特训水师的头颅都被割下堆聚成塔,加以泥土夯实,楚军将头颅洗净,正在辨别身份,寻找子玉遗骸。
十七日,楚国三军围堵住失去主帅的残余吴军,于徐国郊外大战一场,吴国全线溃败,血染徐郊,伏尸五万,若敖氏为报子玉之仇,将五万尸首的头颅尽皆割下,做成几十座京观,矗立于徐国郊外的落马关,徐国国君开城投降,声称愿意永世归楚,并入楚境。
此战最终告以大捷,熊玦大喜,华容大喜,全郢都大喜。
而我则在拿到战报的那一刻,和孟阳连夜骑马飞奔向乾溪。
子玉不会死,他还没做楚国令尹,他还没得到龙渊剑,此战也并未败,他绝不会死……
这一直都是我的底气。
但我在赶去乾溪的路上,第一次有种我随时会失去他的错觉。
我为何那就那么相信,一个南征北战的人,就一定不会死??!!
那个遭瘟的墓碑,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若我此时便失去他,我又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的心就像被人一把攥住,浑身血液凝滞,又凉又麻,脑子里白茫茫一片。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原本是想来和他一起共赴那场大火的……
但现在的我,已经承受不住失去他的后果了。
第126章 第 126 章 谁要谁的命还不一定!……
“四弟!你怎么来了?”屈云庸看见我, 双眼一亮,他是此次屈氏右军的主帅。
自从屈氏发生变故后,我忙着林地的事, 屈云毅忙着春耕秋收和巡地, 屈云庸就自然而然成了屈氏兵马的领头人。
他本也有心要在军营里立一番功业, 所以没有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屈氏、王军和若敖氏如今都驻扎在乾溪附近的旷野处,此处离风鬼堤很近,那些头颅都被洗净放置在若敖氏的营地里, 我来的路上遇到了驰往郢都的传信兵, 信里说那些头颅被一一辨认完毕,里面没有莫汐主帅,只有主帅所特训的水师和屈氏的士兵。
我便马不停蹄赶往驻扎地, 径直进了屈氏营地。
“三哥,进营帐,我有话要单独问你?”
屈云庸点点头, 他看起来很颓废,也很憔悴, 此战屈氏损失惨重,近乎全军覆灭, 我看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后, 便将自己一路行来的全部情绪强行压了下去,让自己保持理智。
我让孟阳守在帐外, 我和屈云庸单独进入帐内,一进帐,屈云庸就红了眼泡,扯着我的衣袖哭起来,声音发苦:“四弟啊, 四弟,你终于来了,此战有古怪,此战有古怪……屈氏右军近乎全灭……我……我对不起屈氏。”
我扯起他往上提:“三哥,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说。”
我强忍着喉咙里的苦涩,深吸一口气,抱着他拍拍他的背:“三哥,我来了,你别难过,一切有我。”
屈云庸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看着我道:“四弟,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现在有多少人出去找莫汐了?”
“很多人,自从若敖氏在那堆头骨里没有发现莫汐的头,便派了很多人去找,王军也派了许多人出去找,我们驻扎在此也是为了这个原因,但找了这么久,也没看见莫汐的尸骸,就连水里也摸了好几遍了,这就是古怪之一啊,按照惯例不该有这么多人留在这里,只为寻找一个失踪的主帅。”
是,几万人驻扎于此的军粮消耗可不少,更何况乾溪处于楚国和徐国的交汇地,位置偏远,辎重运转不易。按照惯例,若主帅失踪会留下一小支部队继续寻查,但大部队要各回氏族领地。
如今三军都留在此处只为找一个人,很古怪。
听到此处,有道说不清的阴云骤然飘到了我头上。
但子玉失踪,这对我来说反而是阴云密布中的少许天光,哪怕我此刻依然悬着心,但总比直接死心要强一些。
“王军的人也在大张旗鼓地找莫汐?”
“是,王军分批派了将近一半的人出去找,那王军统帅熊营自恃资格老,是大王的叔叔,之前都拿鼻孔看人,完全不把莫汐放在眼里,如今却找的这么殷勤,四弟,你觉得怪不怪?”
何止怪,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怪。
王氏和若敖氏这段时间有些不对付,听说这个熊营老王叔和子湘大夫也不大对付,如今却这般殷勤寻找子玉,甚至不惜破坏楚国惯例,为的是什么?
“还有一事最为奇怪,那日葫芦口之战,是莫汐提前就定好的战略,我们和吴国在江面上很难硬碰硬,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莫汐便布下计策让我们诈降回撤,将吴军引到葫芦口驻扎,葫芦口地形复杂且时有大雾,是发动奇袭的好地方。莫汐那日发动奇袭前,按理说应该让三路传令兵给屈氏、若敖氏和王军都传了回援令,我们当时提前潜行到了环葫芦口三面的位置,也不知相互之间的情况,但当我接到回援令赶去葫芦口时,却发现江面上只有莫主帅带的那支特训水师在主帅船上和吴军厮杀,若敖氏和王氏全无踪迹……他们的位置理应更近的。”
我倒抽一口凉气,心里越揪越紧,扯着屈云庸的手也越抓越紧。
屈云庸悲愤说道:“对方可足足有七万人啊,他们将莫汐包围的严严实实,我们屈氏就算突然袭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毕竟兵力悬殊摆在那里,对方又都是水中狼师,我们近乎以命相搏……最后还是莫汐砍下对方主帅的头,吴军乱了方寸,这才开始回撤,但我们好多兄弟的头都被他们割了下来,被带到此处做成了京观,听俘虏的吴兵说,他们此战的奖赏是按楚兵人头算的,我屈氏一万多儿郎,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了乾溪冰凉的江水中,死无全尸,四弟,我,我……我恨啊……”
我强行逼出自己最大的镇定,可声音已经微微发颤:“若敖氏和王氏呢,事后对质时……怎么说?”
“哼,怎么说。”屈云庸咬牙切齿道,“他们都异口同声说自己没收到回援令,也不听我质问,就赶紧去追逐吴军了,他们第一次在风鬼堤看见那个京观时,我可没看出他们有多担心主帅是不是死在里面了,他们只是冷漠地吩咐手下清洗认人,便急着去追吴兵了,对,还有一件事很奇怪,若敖氏的莫垣死了,就在葫芦口夜袭那夜,说是半夜旧疾发作,突然暴毙,如今若敖氏三卒中的莫氏,是他弟弟莫衡说了算。”
一听到莫衡的名字,我手心一凉,整个身体僵了半边。
当初烛火阵中,他儿子莫雨便是死在子玉之手。
我把屈云庸的话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一条忽明忽暗的线在脑海中浮沉。
我来这个世界后分析了许多事,推测了很多事,但从没有哪个推测能让我仿佛在极寒的天气里被人脱光了衣裳,再从头到脚浇一盆冰凉的水。
我不愿意去相信这根线是真的。
倘若是真的,那死在江上的一万多儿郎,都会化成死不瞑目的怨魂恶鬼。
我在凳子上默默坐了好一会儿,在脑海中分析各种可能性,但所有可能性都走不通,想来想去也只有最初被直觉勾起来的那根线是通的。
四肢有些凝滞,但情况已经不允许我再迟疑,我艰难地抬起头,哑然说道:“三哥,让孟阳进来,我有一件事要吩咐你们去做。”
孟阳很快进来,我让二人走到身前,将身上的两块令牌扯下。
“这是屈氏的家主令,三哥,就由你亲自跑一趟,我们新建的那支队伍并上屈氏剩下的两万人马,一个不留,全部带来。”
屈云庸眼睛张得老大,发懵似的看着我说:“私扩军队是重罪,轻则流放,重则腰斩,你之前不是说要留到最危急之时才用么?”
“现在就是最危急的时刻。”我目光锋利盯着他道,“让那些扩充的士兵在盔甲之外套上农人的衣裳,此处离屈氏封地较近,你将那两支队伍带来后立刻布守在此处回郢都的驰道上,不能让任何一个若敖氏和王氏的士兵通过驰道,就算是传令兵也给我全数扣下。”
“三哥,我要替那些死在乾江的冤魂讨公道。”
屈云庸看了我片刻,震惊的脸孔慢慢恢复了冷静,他拿起令牌拱手道:“是,四弟,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你是我屈氏族长,三哥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
他拿了令牌转身出去,我把目光转向面前桌案上若敖氏的令牌。
“孟阳,拿上我的令尹令,将距离乾溪最近的五座城池的驻防军全数调来,给我围住此处,我要让有些人血债血偿。”
孟阳什么也没问,拿起令尹令便拱手道:“是,属下即刻去办,只是子玉大哥下落不明,属下很担心。”
“我会带着屈氏的兵去找他,你调兵的速度越快,他就越安全,倘若他被若敖氏和王军的人先找到,到那时,可能就会是一场生死之战,蚕好一个人在林地……”
“大人!”孟阳面色端肃道,“子玉大哥于我有救命之恩,你于我有再生之恩,再说了,我是令尹大人的兵!做一名士兵自然要有战死疆场的觉悟!大人勿要婆婆妈妈了,属下这就去了。”
他转身便走,刮起了一阵风,我看着空荡荡的军营,手心紧握,站起身便走了出去。
*
我带着屈氏的兵沿着河岸搜寻了一天,什么都没发现,若敖氏和王氏的人发现我来了,也只是装模作样见个礼,随即便走了,我和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但到了夜里,最近的城池驻防军赶到时,他们终于嗅出了不对劲。
他们派人来问,我只说是调来找子玉的,但当天夜里,若敖氏和王军便有了整军动向。
我一直在军营里坐到天亮,五座城池的驻防军尽皆到达,包围在营地各个方向,若敖氏和王军这次也不派人来问了,直接拔营上了驰道,和驻防军避而不战。
但很快,他们就被一群从天而降的农人挡住了去路,农人个个手持兵器,足足有三万众,再加上从另一方向围堵而来的两万屈氏兵,他们一个不防被打得懵圈,被迫回撤。
终于在前后夹击中,若敖氏和王军被困在一个山上,断水绝粮,他们派人向我质问,我则请他们的首领和从属下山叙话。
*
山坡下的空旷地,四周已被手持火把的士兵团团围住,弓箭手在高台之上严阵以待,五城驻防军将领有些不明所以,都站在我身侧看着,孟阳和屈云庸则将手按在剑柄上,护我安全。
来的人将近三十个。
若敖三卒的三位分家家主,还有他们各自的亲近从属,并上王氏以熊营为主的十几名将领,我拿着名册一一点着,确定他们已经将所有主要人员都带了过来,才将名册递给孟阳。
这次双方都不再虚伪客套。
熊营眉梢倒立,对我怒目而视,率先骂道:“屈云笙,你这个狗贼好大的胆子,我们是战胜吴国的功臣,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派兵围堵,那些假扮农人的兵是你私扩的吧,私扩军队可是重罪,你们这些驻防军别被这个狗贼蒙骗了,屈云笙私扩军队,离砍头不远了,难道你们想跟着他受罚?我劝你们立刻擒住他,押回郢都讨赏。”
风猎猎吹,火丛丛烧,风声与火声之中,没有一人敢说话。
而我只是默默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莫衡跟着说道:“屈云笙,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可是有功之臣,你将我等围于此处,总要有个说法吧。”
我转眼看向他,也没说话,但他后面的从属看见我的目光扫向他,立马低下了头。
另外两个若敖氏的家主也跟着开骂,上次我在阳丘城见过他们,对那两张脸还有印象。
等他们骂完了,周围的气压愈发低沉,我现在已经懒得跟他们多废一句话,便冷着声径直问道:“此番设计除掉莫汐的人,到底是谁?”
华容还是熊玦?
“什么……什么设计?”一个王氏将领一下就慌了,立马高声吼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莫主帅是被吴军包围……。”
“我有必要提醒各位一句。”我一字一句道,“楚国有个自先祖建国起便留下来的传统,大王和令尹拥有战时特权,生杀予夺,只在一声令间,你们想明白了再说话,若想不明白,这颗脑袋也没必要留了。”
话音一毕,方才还有傲色的各首领终于变了脸色。
熊营指天大喝道:“我可是先王兄弟,我可是大王叔父,我倒要看看谁敢杀我!屈云笙,你这个疯子,我们是功臣,战时特权从没有对准功臣的道理,你今日若杀了我,熊玦一定会要你的命!”
我笑了笑,原来笑也可以渗出这么苦的味道——要我的命,谁要谁的命还不一定!
“杀了他。”
我话音刚落,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孟阳往前一冲,剑光一闪。兔起鹘落间,熊营的身子依旧直立在原地,但脖子上赫然出现一道划痕,片刻之后,划痕血如泉涌,一颗脑袋“咚”的一声滚落到了莫衡身边。
对方大惊,纷纷拔出武器,与我们持剑相对。
就连我身边的驻防军首领也惊了,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淡漠地扫视对方剩下的人:“现在有想明白的吗?”
紧张对峙中,终于有个年轻的从属颤颤巍巍跪了下去,将手中兵器抛到一边,抖着声道:“令尹大人,是,是莫衡杀了莫垣家主,也是莫衡杀了莫主帅的传令兵,杀人的时候,其他两位家主都在,是他们设计除掉莫主帅的,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听命跑腿的,我,我家有幼子,有老母,我几个兄弟都死在战场上,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们也活不了。”
“很好,终于有个想明白的了。”我打个手势,那年轻从属被拉了出去,站在了屈氏的队伍中。
“好好保护他,这些话我还需要他在王宫大殿上说一次。”
“是,大人!”
莫衡冰冷阴鸷的目光从那从属身上又扫到我身上,哼了一哼:“一个小兵的话,算什么实证,就算到了王宫大殿上君前对质,我也会为自己喊冤,看看大王到底信谁。”
“谁说你可以回郢都了?”
我静静环视剩下的人:“还有没有想明白的?若没有了,各位就早点上路吧,黄泉路上再开口说话也不迟。”
所有人的脸色青的发白,若敖氏一家主急问道:“屈云笙,你是疯了吗,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我们若敖氏自己的事,你此番动用令尹特权调集这么多兵马围堵我们,甚至还出动了自己的私扩军队,想置我们于死地,于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就算我们真对莫汐做了什么,自然有若敖氏和大王发落,与你何干!”
我抬眼瞥向他,强忍着快要控制不住的怒火,喉咙发紧道:“莫汐的命,那支水师的命,我屈氏一万多士兵的命,在你嘴里就成了一句‘有什么好处?’”
第127章 第 127 章 逃走?这辈子是不可能……
他张了张口, 欲言又止,我直接将他隐藏在背后的话说了出来。
“怎么,你是不是想说年年都有征兵, 年年都有新兵, 这些人原本就应该死在战场上, 与我们这些居于高位者无碍?”
我盯着他,目光入刀,整个脊骨都好像融进了冰雪里。
“你是不是还想说, 氏族内斗该由氏族内部决定, 哪怕再阴险再恶毒,也和我这个外人无关?”
“你……”那人嘴唇张合,似乎看出了我压抑不住的杀意。
我感觉自己的指骨都快被捏碎了, 强压着哽咽道:“死在乾溪江里的那些将士,都有爹娘,都有亲友, 甚至有爱人和子女,他们带着为国赴死的觉悟来到这里, 他们可以死在敌人的剑下,却不能死在自己人的阴谋中。”
“我是屈氏族长, 也是楚国令尹, 你们当我是什么了?”我问他道,“看见有恶鬼当道, 还要躲到一旁给恶鬼让道的睁眼瞎?还是窝囊废?啊?”
“当啷”一声响,王军中有一人扔下兵器,单膝跪下,对我拱手道:“令尹大人,我有话要说——我乃熊营亲随虞夫, 熊营刺杀传令兵乃我亲眼所见,也是我亲手埋的尸,不仅如此,熊营和若敖氏莫衡也曾私下密谋计杀莫汐主帅,小人畏惧熊营之威,不敢上报。”
他直直看着我,言辞恳切:“小的就算敢上报,也不知该上报给谁……熊营连续几次收到郢都的密信,那些密信是由单独的人送来,并非是专门传递战报的那些兄弟,熊营每次看完密信便一把烧毁,然后就会私下找莫衡商谈,令尹大人,小的方才听了许久,知道了你的立场,所以才敢斗胆直言,莫汐主帅和那些死在乾溪的兄弟,我,我对不住他们。”
“可他们。”他转身指着剩下的人,“他们从始至终都是和熊营站在一起的,葫芦口那晚,小的几次三番劝过熊营出兵,可这些人全都和熊营一起坐于军帐内,谈笑风生,吃着肉喝着酒,一点也看不出半分煎熬,他们甚至还威胁过我,让我认清自己的位置,说我是王军的兵,不是若敖氏的兵!小的这些日子一直过得很煎熬,就像置身阴云中看不到半点光,真不如死了干脆,但我死了,又有谁为那些死去的兄弟开口说话,令尹大人,你要怎么罚我都行,但务必请你为那些枉死的兄弟报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旁边人一眼,那人便被拖了出去。
这时,方才还一直对我口诛笔伐的若敖氏两位家主突然盯住了莫衡。
“他说的可是真的?你竟然是和熊营一道的?”
“你不是说莫汐那小子软弱无能,任由王室欺压,所以才想出此计,要为若敖氏谋一个新出路吗,怎么难道,你一开始就是和熊营计划好的?”
“难怪我说王军怎么也没去增援,原来是这么回事,莫衡啊莫衡,你这个奸诈小人,你一开始说只是给莫汐那小子一点教训,若他死了,若敖氏便选一个新族长,若他活着,也让他知道若敖氏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我们……我们被你害死了,哎~”
“哼……”莫衡轻讽一笑,回盯他们,“怎么,两位这段时间都不问我王军为何没回援,这时候却突然问起来了。你们谁不想莫汐死,个个都想做若敖氏的族长,就别在这里装出一副无辜受骗的模样,我若没有靠山,敢杀我哥吗?我若没有靠山,敢撺掇你们抗令吗?光靠我们若敖氏,能让莫汐从这场仗中彻底消失吗?都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谁也不要装天真了,我杀莫汐是为私仇,你们杀他也是为了私欲,都是为了自己,就别想在此时脱身了,黄泉路上正好有伴,谁让我们运气不好,遇到了这么个疯子做令尹。”
该交代的话交代完了,该有的证人也有了,我不想看他们狗咬狗,便转身离开,对孟阳道:“都杀了吧,割下他们的头放在乾溪边祭祀亡魂。”
兵器碰撞声刚起,嗖嗖几十声箭响,背后接二连三的倒地闷响声,我看着杳杳九天回旋的风,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万般情绪在这一刻都空了,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君臣之情,什么责任与背负,在乾溪江边,在九天之下,都仿佛变成了一种空荡荡的笑话。
冥冥之中,好像有无数的鬼魂站在了远处江水岸,他们身着铠甲,浑身是伤,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但他们的目光却在暗夜中亮得锋芒毕露,堪比世上最锋利的剑。
一万多鬼魂齐齐看着我,朝我行了个最庄重的军礼。
我眼眶发红,喉咙发紧,也回了他们一个最大的天地礼。
旋风一起,众魂归天,浩浩江水岸空荡荡一片,孟阳和屈云庸走过来将我扶起。
“大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眼眸一沉,对孟阳道:“将山上的那些兵都放回去,去和若敖氏的人说,是熊营和莫衡杀了传令兵,他们已亲口承认,畏罪自尽,但两人没有招供背后主使是谁,就说这么多。”
屈云庸一惊:“若敖氏早就不满王室,如此一来,若敖氏必乱。”
“那就乱了吧,不乱我怎么回郢都兴师问罪。”我对屈云庸道,“你带着屈氏的兵先回距离郢都最近的屈氏练兵场,等我调令。”
屈云庸似乎猜到了我要干什么,手上一紧,但他的眼神只乱了一瞬,眨眼间便沉静下来:“好,一切按你说的办。”
“给我留两千人,我还要继续找莫汐。”
“大人,几万人找了这么多天,都没找到子玉大哥的踪迹,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乾溪了,是不是被那些吴军……”
孟阳看见我的表情,不敢继续说下去。
“若他真的被吴军带回去当战利品了,吴国一定会派人来跟我们交涉,但至今都没有半点消息。”我拍拍他的肩,“别自己吓自己,先去办事,做完继续找。”
孟阳点点头,和屈云庸转身走了,我听着那涛涛江水声,心里好像被人掏空了,无依无着。
这种比死还恐怖的感觉,一生都不想经历第二次。
*
就在我和孟阳快把乾溪翻来覆去找寻十几遍后,某一天清晨,我收到了何伯的信。
一开始我并不想看,何伯的信里无非就是宅院里那点东西,我找子玉找的都快想跳江了,根本不想考虑别的事。
孟阳见我如此,帮我打开了信,他看见信上内容后,沮丧的双眼一下就亮了,几乎快溢出泪来,他抓着我激动道:“大、大、大人……子玉大哥……找到了……他在林地……在林地……”
我一把扯过信,一眼望到底,信上只有简单两行字——
莫汐族长已在林地家中,伤势较重,大人速归。
我赶紧带上孟阳,风驰电掣往林地赶,所幸乾溪靠近屈氏封地,离林地不算远,我们跑了一天一夜终于赶到了林地。
我推门而入,何伯和一圈下人都在院中守着,见我回来,何伯立马迎了上来:“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我大踏步走入屋中,秋荑站在床边,一脸悲伤,不停叹息,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趴在那里,面朝下背朝上,整个后背几十道剑伤交错纵横,刺得我眼花。
秋荑看见我进来,对我示意小声说话。
我蹲在床边,看着子玉昏睡过去的脸颊,他头发散乱,满头是汗,就连昏睡着也眉头紧蹙,我忍不住小心探过手去,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脸。
“师父,子玉的伤?”
“没事,他很顽强,小命算是保住了,但遭了大罪,胸口那一剑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秋荑好像哭过,眼眶红红的:“幸好我这两日在铜花肆寻北方药材,何伯找到了我,让我赶紧过来救子玉。”
我转头去看何伯:“子玉怎么会来林地,谁送他来的?”
“没有人,是一匹马驮着他来的,只有他和那匹马,那匹马十分野蛮,林地看守的人想拦它都拦不住,它把人驮到这院门口,才愿意让我们把人给搬下来,那时候莫汐族长已经是半昏迷状态,浑身血肉模糊,嘴里还喃喃低语,把我们吓得魂都飞了。”
“威风它在哪儿,就是那匹马。”
“已经在马厩好吃好喝供着了,畜牲有灵,诚不我欺啊,莫汐族长真是捡回来的一条命。”
我看着何伯,对他道:“谢谢。”他一直都是反对我和子玉的,没想到却第一时间救子玉的命。
“哎,公子,他是你看中的人,老夫就算再无奈,这辈子除了老家主也就你这么一个主子了,我还能见死不救不成,那公子以后得伤成什么样~哎,公子,你好好陪着莫汐族长,老奴去给你做点吃的。”
我点点头,秋荑对我说:“他没事的,你别担心,最要命的时候都挺过来了,现在就让他在此处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哎,所有弟子里,其实我最疼爱的就是他,最心疼的也是他,可偏偏他就被子湘那个老头骗了去,我只能干看着干着急,天和啊,以前我还觉得他怎么那么倒霉,会遇上你,要是遇上一个姑娘过点正常日子该多好,可现在我想明白了,他何其有幸遇见了你,就这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一根筋,还得你这种人去管才有用。”
他拍拍我的肩,走出了房门,还顺带关紧了房门。
我看着面前被疼痛折磨着双眉紧蹙的人,只能静静坐在床头,用手轻轻覆盖上他的手,企图这样的动作能分担一点他的疼痛。
现在的他不是什么族长,也不是什么主帅,只是一个我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护着的人。
那一道道伤口何止落到他身上,也落到了我心里。
天地茫茫,哪里才有我二人的容身之所,没有战乱,没有背负,没有牵挂,只有我和他在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安安静静过点小日子。
我的将军再也不用带兵出征,身上再没有新的伤疤,不用让我悬着心日日夜夜等战报,可这混乱到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破烂天地,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存在吗?
就算有那样的地方存在,我眼前这个祭奠上这条命也要守故人诺的一根筋,又会跟我走吗?
我在床边坐了一夜,看了一夜,想了一夜,想到最后,只有屈云笙那句话留在了脑海中——这个没有遮挡的世界,每个人都拿出赤/裸/裸的人性相互搏杀,每个人都有自己宁死不改的道,我要如何面对这个血淋淋的战场?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选择了逃走。
如今却轮到我了……
我看这眼前睡着的人,自嘲似的苦笑一声——逃走?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既然已堕入深渊,就在深渊里溺死好了。
第128章 第 128 章 你要王位我给你,你要……
我守在床边一整夜, 秋荑中途又进来灌了一回药,一直到第二天日中,子玉都还没清醒, 只从呓语状态进入了熟睡状态。
我看见他逐渐舒展的眉眼, 心里松了口气, 轻轻摩梭着他的手指,在他旁边说着些无聊的话。
“子玉,你知不知道在我们那边, 生病了会住院, 医院有医生,有护士,有病友, 我有次打篮球摔骨折住院,我那群队友买了一堆好吃的到我病房里,让我看着他们吃, 他们吃完了,探病也探完了, 最后是被我用枕头砸走的。”
“我住院时遇到一个熊孩子,他天天抽风一样开门关门, 力气还挺大, 逮谁骂谁,连父母也骂, 最后我忍无可忍了,拄着拐杖把他叫到厕所恐吓了一顿,他才收敛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吓得叫我老大的模样,特别逗。”
“我读大学那会儿, 手里没钱,我跟我爸关系不好,就没用家里的钱,我就每天上完课去做家教,做完家教就坐最晚那班地铁回学校,地铁上只有疲惫的归人,大家都很安静,年纪轻轻就有不少人有少年白,那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科技这么发达了,但大家都过得这么辛苦,要是回到原始社会,每个人摘野果喝泉水住山洞打打猎,死了也就死了,不看病不抢救不用担心医疗费,是不是会轻松点,你觉得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就在我絮絮叨叨个没完的时候,子玉突然半张开眼,看着我挤出一抹笑:“你能不能……消停会儿……我梦里全是、你的……聒噪。”
我心里一喜,握紧他的手:“你感觉怎么样,还痛吗?”
“痛啊,这么多年……就没这么……痛过。”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眼眸黯淡,“我以为我会……死在乾溪。”
“你别说话了,养养精神,我守着你睡一觉。”我捏捏他的手,“睡一觉就精神了,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子玉看着我,神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点点头,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我一直坐在床头塌下,拉着他的手靠着床沿闭上了眼,他的呼吸声离我很近,这让我莫名安心。
到了夜里,子玉终于彻底清醒了,秋荑、孟阳和何伯都跑了进来,秋荑又把子玉的伤口检查了一遍,换了药,把子玉裹成一个粽子,子玉行动不便,只好坐在床上对我们简单描述他的逃生经过。
“那日在葫芦口,我杀了吴军主帅后以为自己回不来了,便抱着最后一战的觉悟和吴军进行殊死搏斗,是我那些水师兄弟救了我……他们用自己做人墙,一个接一个掩护我逃走,我本不想走,却被商戎推下了水,落水的位置又恰好有急流,我被急流冲到了一个岩石滩,可全身都动不了,又看见江上有吴军的船回撤,船上有人发现了我,我想着被吴军抓住也是死,还可能被用来做谈判的战利品,便想着一死了之,就在我想着该怎么自尽的时候,便看见威风来了,我也不知它是如何找到我的,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马背,它带着我在密林里穿行,甩开了吴军,还为我寻野果充饥,最后穿过密林上了驰道,它便一路沿着驰道走,走到林地的范围后它似乎认出了路,便一路飞奔将我带到了这里……事情就是这样。”
他缓了一口气,看向我:“后来怎么样了?”
“楚国胜了,歼灭五万吴军,徐国国君称愿意永远归楚。”
子玉默默看着我,我知道他想问什么,若敖氏和王军延误回援的事我不可能不查,查出什么没有?
但我装作不知道,什么也没说,他便什么也不问了。
一行人退出屋外后,我叫来何伯:“这段时间好好照顾莫汐族长,不要对任何人说他在此处,也不要跟他说任何外面的事,只说一切如旧便可。”
何伯似有隐忧:“公子,这林地四通八达的,如何瞒得过,老奴可听说若敖氏似乎有变动。”
连他都听说的事,想必林地早就讨论的沸沸扬扬了,商贸发达的地方就爱坐论天下事。
若敖氏以伯叔为首,直接撕破了浣县的口子,若敖氏连常规军同临时农人军在内的十二万众一起朝景氏封地进发,一天之内便占领了景地的八个县府,熊玦几乎调动了所有王军赶往景氏封地,和若敖氏于景地九鹿山对峙。
“别让他出门就好,我要去郢都几天,他这几日行动不便,也出不了这宅院,就让他在这院中好好养着。”
“是,公子。”何伯领命去了,孟阳走到我身边:“大人,我们何时出发?”
“事不宜迟,即刻就走。”
“那要不要和子玉大哥说一声?”
“说什么,越说得多越容易露馅,我都不敢去,你敢?”
孟阳想了一想,脸色一僵,说道:“不敢。”
我轻笑一声:“不怕我,倒怕他,这个家也不知谁说了算?”
孟阳木然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垂下眼皮,就差把“明知故问”写在脸上了。
*
我并未与子玉辞行,只是让秋荑代为传话说我要去郢都处理点杂事,耽搁几日,便领着孟阳走了。
若敖氏和王军对峙的正火热,全楚陷入了风声鹤唳的紧张状态,自古外战不可怕,内战最可怕,若敖氏和王军谁也不敢贸然动手,就隔着九鹿山互相僵持试探,派人来往谈判。
我这个令尹再次行使出了楚国令尹的战时特权,不用通过熊玦,便调动屈氏全军赶往郢都城,宣称要誓死守卫郢都。
屈氏五万大军将郢都城围得水泄不通,熊玦先是下令关闭城门,但一夜之间他便改变了主意,打开城门让屈氏全军入城。
但我第一个找的人,却不是他。
我带着一支队伍迅速包围了华容府,府邸守卫自然抗不过训练有素的军队,府门被轰然破开,我径直走去了华容的会客偏厅。
偏厅内,华容与他那些同修坐在席上,正在议政,见我进来也丝毫不惧,继续旁若无人地讨论着天下事。
我走向华容,对其他人道:“本尹今日有些事想向华容大夫请教,各位大夫就先撤了吧,以免殃及无辜。”
一道道明晃晃的剑光架在了脖子上,华容那些同修终于露出了惧色,华容哼笑一声,对他们道:“今日的辩论甚是有趣,改日鄙人再扫席以待,邀请各位同修再论。”
所有人都离开后,我让人关上厅门,只留我和华容。
华容还是保持着方才跪坐于席的姿势,一脸无惧且不屑地看着前方,并不看我。
“令尹大人大军围城,要杀要剐无非就是一句话的事,何必亲自来问我什么,你不是一向很厌恶我么,趁此机会杀了我岂不快哉?”
“怎么我在你眼里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吗?”
“哼——”华容冷笑一声,“令尹大人敢围堵乾溪,杀掉数十个身居高位的氏族将领,像我这般无根无依的外臣,在令尹大人眼中只怕跟地下的蚂蚁差不多,你要杀便杀,从我踏上这条路开始,我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
我看着他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一下便钳住了他的下颌。
“你倒还装起英雄来了。”我狠狠说道,“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那些为国赴死的儿郎全死在你和熊玦的算计里,你怎么还能如此坦然。”
“谁……谁告诉你……是我……算……算计的。”华容面色红紫,双眼充血,却依然用凌厉的目光看着我。
我手下一松,心里却径直沉入了百丈深渊。
“其实你清楚是谁,你只是不敢面对。”华容咳了几声,似笑非笑看着我,“我一个外臣,大王会让我插手军中事务吗,啊?”
“不错,我曾有过建言,要在若敖氏里扶持一个偏向王室且能力平庸的人做族长,这样三代之后,若敖氏自然势弱,可以和平演化氏族矛盾,就像你们屈氏,当年屈瑕何等英雄,屈氏何等风光,但你爹掌握屈氏不过二十年,屈氏就堕落成二流氏族,若不是有你这个中兴族长,屈氏就彻底完了,所以运气好的话,连三代都不用,一代就够了。”
我看着他那张算计别人也算计的毫不掩饰的脸,心道这些稷下学宫的人到底都是些什么品种,一个两个都这般让人想打,又让人不得不细细揣摩他们的话。
“我从内心里是真的欣赏莫汐族长的,他是天生的将领,子湘给若敖氏选了一个最好的将领,却给楚国选了个最差的将领。莫汐做族长只会让若敖氏更加壮大,楚国已经渡过了肆意开拓的阶段,已经不需要这么能征善战的氏族了,飞鸟尽了,良弓就应该藏起来做个祭祀时众人崇拜的神,而不是在这个国家与公室争辉!”
“中原国家合众连横,不会那么轻易屈服于某个氏族的武力,楚国的氏族只有舍弃小我,才能成就大我。楚国唯有集权之后才有能和中原诸侯联军一战之力,可你们谁也不愿意放权,我且问你,若这么继续下去,王室权力下移,氏族斗争加剧,楚国只会更乱,这就是被全楚视为第二个君主的、令尹大人想要的吗!”
我听着他的话,竟然有些听愣了。
不是,这哥们儿怎么这么会说。
“我若要害莫汐族长,只会用阳谋,不会用阴谋,乾溪的事我知道后也是心里一凉,可这就是君王,君王有几个是心慈手软的,我借他之手实现我心中大道,却也是宛如置身悬崖,身不由己。”
“大人,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现在还要杀吗。”华容直勾勾看着我,一副无畏无惧的模样。
我长叹一口气,沉默良久,最后只能对他道:“你那套改制,在楚国实行不了,你该去别的国家,比如秦国。”
“事在人为!还没做如何能知,楚国可是当世第一大国。”
我看着他,什么也不说了,转身便走。
*
离开华容府,我刚站在门口,王宫的内侍和马车便来了。
“令尹大人,大王知你必在此处,派小的来请大人入王宫一叙。”
这个内侍是熊玦的贴身内侍,还在做公子时便跟着他,对屈云笙和公子玦的年少往事一清二楚。
“大人,不能去!”孟阳拦住我,“要去也是我们护着你去。”
我看了看他,摇摇头:“放心,屈氏的兵都在城里,他既然放我进来,就不会杀我,你们在宫外等着便可。”
我跳上马车,马车缓缓而行,这里离楚王宫不远,我一路上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有记忆。
我和熊玦从认识至今的记忆,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相互算计相互对峙的局面的,好像百濮一役就在昨日,眨眼之间便已物是人非。
马车进了王宫,在大殿前停下。
熊玦很少用这个大殿,如今却选在这个大殿见我,着实可笑。
我刚下车,便有几滴雨打在了脸上,内侍躬身道:“令尹大人,大王一个人在里面,周围所有甲士都被提前撤走了,小的人微言轻,不便说什么,但小的看着两位一起长大,如今想问大人一句话,不知可否?”
“什么话?”
“令尹大人和国君,难道不该站在一处吗?大人如今这么做,为的到底是楚国,还是自己。”
他把身子躬得更低,我沉默一下,没有回答,提袍上阶。
我一入内,殿门缓缓合上。
熊玦坐在王座上,静静凝视着我,殿外小雨转急,隐有闷雷之声,我站在大殿中央看着他,这个位置,景云死前也站过。
“你想说什么便一次说完。”熊玦沉声道,“好一个兴师问罪,好一个令尹特权,好一个守卫郢都……好一个,屈云笙!”
“你既然都用兴师问罪这四个字了,我想问的,你难道不清楚?”
“是,很清楚。”熊玦双目中似乎燃起了火,“是我让熊营借机除掉子玉,也是我让莫衡撺掇若敖氏家主坑害子玉,你现在知道了,要怎么做,杀我吗,来啊,动手啊!”
“哐啷”一声,一把剑被他扔到了我面前。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我,我气血一涌,立刻捡起那把剑,对准了他。
“你以为我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熊营和莫衡都能说杀就杀,你还有什么不敢!”熊玦握住了剑尖,鲜血渗出,滴滴落下,“杀吧,禅让诏书我都写好了,就在王座下的暗盒中,我要效仿尧舜禹,将楚国的王座让给你屈云笙!”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冤,人人都骂我是疯子,但比起眼前这位,我病情其实很轻。
“好啊,给我啊,我来替你坐江山,你下去给那些冤魂磕头谢罪!”
我把剑送过去一寸,熊玦手上的血流的更猛了。
“屈云笙,今日就我和你,我倒是要问问你,我有什么错!”
熊玦指着背后的王座愤然道:“楚国江山传了十几代传到我手里,难道我要将他拱手让人?难道我眼睁睁看着氏族坐大瓜分楚国无动于衷?是,华容建议过三代弱化之策,可我问你,子玉一天坐在族长的位置上,若敖氏就一天比一天坐大,要如何弱化?他不敢提杀计,就由我这个心狠手辣的王来做,这有什么错?!”
“那个位置,我让给你坐,你去试试看坐在上面有多艰难,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和那些强大的氏族斗!”
我看着他,哑然无声,就连握剑的手也卸了几分力。
“屈云笙,你是楚国令尹,你原本应该和我站在一处,子湘大夫当年可是为了我父王设计杀害我王叔,这才得到了王位,这才得到了楚国!几十年间,他们为了楚国不知使过多少阴谋诡计铲除异己,可结果如何,是他们让楚国扩土千里,是他们让楚国成为这南方霸主,是他们将万千子民庇佑其中,你如今为了公道朝我兴师问罪,我倒要问问你,公道在哪里,天理在哪里,那些阴谋诡计如果是为了更宽敞的大道载更多的人,到底孰是孰非?!”
闷雷炸开,电光一闪,晃得我眼前一花,我手上的剑已经完全没有了劲力,可熊玦还是死死握住,任由血如泉涌。
“屈云笙,你要王位我给你,你要天下我也给你,可你管我要公道,我也想知道这世间的公道到底在哪儿?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你自己坐上这个王位去寻公道,否则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要灭氏族,我就一定会杀子玉,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宿命,也是子湘大夫对我的遗命。”
“子湘?”
“对,若敖氏前族长子湘,楚国前令尹子湘,那个被楚人视作神明的子湘大夫!我是他教出来的弟子,你以为必须灭氏族的想法是谁刻进我骨子里的,华容?他不过是我的一把剑,剑怎么挥是由我这个持剑人决定的。”
熊玦朝我走进一步:“现在,你还杀吗?”
就在此时,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倒在地上,大声喊道:“令尹大人,别……别……啊——”
我和熊玦都懵了,只见嬴琅倒在地上痛苦扶肚,周围侍女慌乱地扶着她。
稳婆慌忙说道:“不好,夫人动了胎气,快生了,快快,扶夫人走。”
“不,我就要在此处生。”嬴琅看着我们满头大汗,痛苦说道,“我要让我的孩儿看看……楚国君臣的情义。”
手上劲力全松,那把沾血的剑瞬间落地,我和熊玦都慌忙地去扶嬴琅,稳婆大声道:“见血了,快,找个遮挡,别动夫人,请医官!”
第129章 第 129 章 因为他的未来里,从来……
惊雷滚滚, 暴雨骤来,电光闪过间,整个大殿宛如白昼。
我和熊玦席地而坐, 默不作声, 相互之间隔了一段距离。嬴琅被几块虎皮屏风遮住, 宫女医官来往匆匆,嬴琅痛苦的呻/吟惨叫声充斥了整个大殿。
自古女子生产就是跨一次鬼门关,这是我第一次置身于生产环境中, 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感受, 好像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很长,这一夜过得前所未有的缓慢,整个人都被莫名的恐惧和希冀笼罩着。
我这个外人都如此紧张, 更别提熊玦这个亲爹了。
我们一直坐在原地,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从虎皮屏风后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嬴琅的哭喊声也戛然而止。
我和熊玦都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往屏风处看, 片刻之后,宫女将婴儿包裹好, 笑盈盈跑了出来。
“恭喜大王, 夫人生了个小公子。”
宫女将婴儿抱给熊玦,熊玦激动的都不知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我探出脖子往他怀里看,又不愿走过去靠近他。
哪怕他有一万个理由为自己辩解,但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我和他之间已经裂开了一道鸿沟,这辈子都无法跨越。
宫女看了看我, 低声对熊玦道:“大王,夫人说了,她想让这个孩子管令尹大人叫亚父,所以希望令尹大人为他取个小名。”
亚父,在楚语中是阿父的意思,比义父还近一层,相当于第二个亲爹。
熊玦神色一滞,他将婴儿交给宫女,朝我这里抬了抬下巴,宫女会意抱过来给我。
我抱着婴儿,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生怕一个不慎摔了他,一个几斤重的小东西硬是将我抱出了一身汗。
小东西一脸茫然地伸着小手,就在我把手指探过去想勾勾他的小脸蛋时,他一把握紧了我的手指,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劲儿还挺大。
然后便茫然地睁着眼睛看向我,又好像看不清我是谁,又好奇又懵懂。
这个新生命,就被我们几个人迎到了这个世界上,迎到了这个被大人搞得破破烂烂的世界上。
“叫临儿吧,君临天下的临,他是我楚国的世子,理应配这个字。”
熊玦听后,看了看我,眼里好像凝出了深渊。
宫女又抱着婴儿走向他:“请大王给小世子取个大名。”
熊玦看着婴儿,沉默片刻后说:“就叫熊临,君临天下的临。”
宫女依言去了。
内侍看着我们笑了笑,熊玦去看了嬴琅一会儿,那些宫人便照顾嬴琅离开了。
大殿又只剩下我和他,此时暴雨停歇,天如洗练,晨光透过门窗射入殿中,就像把昨晚的冲突也尽皆洗去一般。
熊玦对我沉声道:“若敖氏此次动乱,不知结局如何,我会亲自带兵出征,若我败了,临儿就交给你了,那封禅位诏书我也不会撤走,你自行定夺。”
我对他说:“你知道我会怎么选,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你也知道我不会坐这个王位。熊玦,嬴琅临盆在即理应安心养胎,她怎么会知道我和你在大殿中争执,哼,一切都在你的计划当中,此刻也不用继续和我演,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说什么禅位诏书,恐怕那里面只有将我腰斩的诏书。
熊玦眸色动了动,看着我嘴唇紧抿,最后说道:“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今日就会带兵出征,你既然把屈氏的兵带来了,就好好守着郢都城。”
熊玦朝殿门外走,可一个身影却从殿门外走了进来,是薳东杨。
薳东杨神色淡漠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对熊玦见礼:“大王,不用了,若敖氏退了。”
“什么?”熊玦和我都不约而同惊讶道。
“若敖氏族长莫汐……”薳东杨看着我道,“他没有死,昨夜已赶去九鹿山阻止了若敖氏,若敖氏已经全军撤退。”
熊玦当即转身看我,双眼迸出尖锐的利光:“他没死?你知道吗?”
我已不想和这些人继续装,点头道:“知道。”
熊玦快步走过来扯住我的衣襟,厉声道:“你知道,却还要兵围郢都城,为什么,故意向我示威吗……我倒是宁愿你是为报仇来的。”
“对,就是示威,如果还有下次,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和熊玦互不相让地对峙着,薳东杨叹了一声,对熊玦拱手道:“大王,王军已经回撤,薳氏兵马也已驻扎郢都城外,屈云笙私扩军队乃是重罪,该如何处置,请大王定夺。”
熊玦目光似火地看着我,最后厉声道:“对,就算其他事不计较,私扩军队乃是楚国大忌,你做了就必要受罚,如若不服,就只能让屈氏全军葬送在这郢都城里。”
我对他道:“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要怎么罚就怎么罚,我都接受。”
熊玦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杀你?”
“对,就跟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一样。”
熊玦手上一松,随即就是一拳打在了我的脸颊上,嘴里传来一阵腥甜,这家伙下手还挺狠。
“好,你认罚就行。私扩军队,重则腰斩,轻则流放,你做左徒时不是治理过河道吗,尹水那边正缺人,你就去那里好好挖你的河道,不挖通尹水,你这辈子就别回来了。”
*
郢都城楼上,我穿着简陋的麻衣,头上只带了根木头簪子,光着脚绑着手走上去。
子玉默默注视着我上阶,什么也没说,可我看他的神情,这趟不像是来送行的,倒像是来问罪的。
我走到子玉面前,对他笑道:“果然瞒不住你,你还是知道了。”
子玉神色凝重,甚至有些激动:“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处理若敖氏的事,你为何要挑起若敖氏和王室的战火?”
“你能处理好?”我冷笑一声,“子湘都处理不了的事,你能处理?”
子玉愣怔不言。
“熊玦是子湘教出来的,灭氏族是子湘留给他的遗命。他一方面让熊玦灭氏族,一方面却把若敖氏交给你,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把这个烂摊子交给你,既想让你做良弓,又想熊玦把这把良弓用完即毁,你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做,只是在摸着石头过河。”
子玉似乎被戳中了心事,眼眸一暗:“那你说,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我摇头道,“要么熊玦死,要么你死,否则你们只会斗到底,就算你不斗,若敖氏也会斗,这本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子玉看着我沉静无声,城墙上烈风呼啸,吹得袍袖翻飞,我和他无声对峙着。
片刻后,我叹气道:“子玉,我们走吧,离开楚国,天大地大自有容身之处,把这个烂摊子给他们,谁爱争谁争去,这世界本就是在争来争去中重新组合的,我真的不想再看你死一次,我真的……受够了。”
子玉眼眸幽深,转身看着远方道:“我不走,人终究都是要死的,我已经没办法在心中放下另一个家国了,哪怕此生要为大楚而死,我无悔。”
我看着他那副决绝的表情,问道:“哪怕你的君主要千方百计杀了你?这世界朝秦暮楚多的是,就像华容,哪个国家不能当家,君不是君,臣又何必为臣?天下终归会成为一家……”
而统一的天下的却不是楚国。
你的梦想根本不可能实现。
子玉突然转头看我,目光中闪出利光,好像我最初见他时的模样。
“楚天和,你认为国家是什么,我不知道你们那边的国家是什么样的,难道你认为要形成一个国家是很容易的事,所以可以说弃就弃?”
他朝我走近一步,目光锋锐:“如果没有氏族子弟披甲执锐,浴血沙场,又怎会有楚国几千里疆土,万千子民庇护其中,人往上走,必有私欲,楚国有,别国也同样会有,如果因为这个就要投奔他国,离弃故国,试问为了建立这个国家死在这片疆土上的那些亡灵,会作何想?我是楚国氏族子弟,更是氏族族长,势必要为楚国战斗至最后一口气,这就是我此生的路,绝无退路。”
我听了他这番话,看着他的灼灼目光,低头一哂:“果然如此~将军心系天下,我的心比起将军就要小得多,只容得下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你之前有句话说得对,你一直很清醒,不清醒的只有我,这次过后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你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果然是不同的。”
城墙下马车夫在催,我对他道:“那便就此别过吧。”
子玉没说话,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对峙情绪中没抽身,就连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暗沉。
我转身下去,刚走两步,他便喊住我:“尹水是苦寒之地,还有囚徒数万,你自行保重,我一定会想办法……”
“莫汐族长就别操心鄙人的事了。”我不待他说完,便回他道,“你一边肩膀担着家国情义,一边肩膀担着氏族未来,哪还有地方担着我,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我转身下阶,身后的子玉彻底无声,苍茫天地间唯有旗帜的猎猎声。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的选择,但我今日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出口,出于赌气也好,出于恐惧也罢,我终于撕开了我们一直都在遮盖的那层布。
我和他可以谈情,可以谈爱,唯独不能谈未来,因为他的未来里,从来都没有我。
我一直都明白,只是今日才敢问出口。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自己的心,比脚下的石头,还要凉上几分。
第130章 第 130 章 我管你想要什么
“万大王, 这是新磨好的珠贝,刮胡子好用的狠,你试试。”左手边一人谄笑, 奉上一个刚磨锋利的贝。
“万大王, 让我帮你搓背, 你专心刮胡子即可。”右手边一人趁机抢走我手中的瓜囊,帮我搓起了后背。
“万大王,我帮你将这囚衣洗了可好, 今日太阳大, 等你搓完泥刮完胡须,这囚服应该就半干了。”腿边蹲着的人拿起我的囚服,双目透着渴望。
“唔, 也好。”我一点头,他便拿起衣服走到河里水清处洗了起来。
我则看着河水里的倒影,刮了刮我这留了四个月的胡须。
虽然长着胡子的本公子依然英俊不减, 但留着胡子总归不便,还是刮了清爽。
算了算, 我来到这尹水之地已经四个半月了。
这些人都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他们是谁, 因为来这里的人都不许再叫以前的名字, 统一用囚服编号代称。
而我在一堆各种血污的囚服中选到了稍微干净的一件,上面编号是一万二, 上一任一万二要么服完了刑,要么噶在了这里,所以才能把这件囚服过继给我。
尹水的囚徒差不多有三万人,全楚犯罪稍重的囚犯都被送到这个地方挖河道,尹水河道是个大工程, 由前前任令尹设计,相当于在一棵大树上生发出各种枝干,然后这些枝干连到其他河流中,将水量大到恐怖的尹水给分流出去,只要成功,尹水就能成为全楚最牛的灌溉系统。
但这里的水量极大,导致此处常常被淹,我们这些囚徒都居住在高处山里的洞穴里,夏季暴雨时分,就连山洞也不能幸免,我们便逃到最高处,寻那些高的大树挂在上面,淋着雨,等着水退,顺便祈祷天上的雷别劈到自己这棵树上。
这时候的囚徒是个死亡率挺高的危险工种,一是因为自然环境恶劣。被水冲走的,受伤后感染死亡的,体弱支撑不住的……林林总总的死法;二是因为管这些犯人的士兵都是些以毒攻毒的刺头兵,时不时就把某个囚徒往死里打,打死了扔河里就说被水冲走了,谁也不能说什么,我来这里四个多月,就看见身边差不多有十个人某名消失了。
而囚徒之间也有等级。
最差的一等就是千人洞那些,几千个人挤在一个洞里,臭气熏天还是其次,关键是极其不安全。
这里没有女人,全是男人,这些男人都是相互疏解的,老子第一天住进千人洞时,就被几千双眼睛围观,夜里便听到洞里时不时的响动声,做的狠时那些人直接掀开被子任人围观,不过只顾发泄欲望的疏解和动物没什么区别,看得我浑身不适。
第二天集体洗澡时,我就发现周围时不时飘过来的目光,看的我毛骨悚然。
终于到第三天夜里,有人趴上了老子的床,将我压在身下,我一脚踹开了他,用了十足劲,直接将那人踹出了内伤,嘴里嗷嗷吐血,他是这个千人洞的老大,几个小弟当即围过来要教训我,被我毫不留情教训了一顿。
自此,一战成名。
从那天起,我便开启了山洞争霸模式,这里的阶层升迁是通过摔跤决定的,挺爷们儿的一项古老战斗,不用伤筋动骨,却能直接展现武力值。我刚开始还有些手生,但一场一场打下来,竟然让我开发出了新技能,我彻底爱上了摔跤,就连梦里也全部是摔跤技巧。
就这样,我从千人洞摔到百人洞,又从百人洞摔倒十人洞,又从十人洞摔倒五人洞,最后直接干翻原囚王烽火,成了新任囚王。
因为我的编号是一万二,一大王没气势,二大王很傻叉,所以最后大家便称呼我为万大王。
我也终于获得了能洗个热水澡,削削杂草般的头发,刮刮直愣愣的胡须,还有瓜囊搓泥的特殊待遇。
费了一个时辰后,老子终于洗刷干净,面容清爽,头发也削到了只能往后脑勺扎个小揪的长度,我看着水里的自己,颇为满意,哪怕流落到这荒蛮之地,老子也要做点亮这个荒蛮之地的那抹绝美亮色。
“万大王长得简直是这个。”两千八掉了颗牙,笑起来要漏风,他竖起大拇指对我说,“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有万大王这么好看的。”
会夸,有前途。
我呵呵一笑,表示自己很受用,另外两个赶紧捧起了臭脚,说得一个赛一个好听。
我发现无论在屈氏还是在尹水,我都是个俗不可耐的领导,就喜欢这种会夸人的。
“万大王,你是不是郢都来的贵人啊,怎么这段时间这么多贵人来看你,就连那凶恶至极的尹水令,都不敢为难你。”
当然,也没有惯着我,该干的活老子一样也没少干。
说起这事,我倒是有些苦恼,从我来这里后,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批人探望。
先是屈云庸和屈云毅,还有几位屈氏家老,他们见我一身囚服头发脏乱,都快要带着我杀出尹水了,我费了好些口水才将他们安抚好,也把之后的工作安排好,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离开时还威胁了一把尹水令,但尹水令是王室的人。所以他不为难我,也不待见我。
之后来的便是孟阳和姬环,姬环看见我就哭了,这孩子是个什么都往心里搁的孩子,和我的父子情也浅,我是不知道我有哪里值得他哭成那样的,他最后还要留下来照顾我,被我直接踹走了。
然后是大牛,大牛把林地的册子都带给我看了看,然后我交代了他一些事,他便立马走了,来去都很干脆,好像我只是换个地方办公,于他而言并无什么区别。
我不在林地了,华容下一步应该就要动林地,大牛一整个战斗状态。
再然后就是昭翎和秋兰,甚至连薳东杨也来了,给我带了一壶酒,我和他相对无言喝完了酒,他问我怪不怪他,我说不怪,都是为了自己的心做事,有什么好怪的。
最后来看我的人竟然是华容,但他只是站在高处看我挖河道,看了半天就走了,连话也没说一句,可能是专程来看看我下场有多惨,也好回去给熊玦描述。
说起熊玦,他并没有撤我的令尹之职,也没有命令屈氏重选族长,所以我名义上依旧是楚国令尹和屈氏族长。
他对外宣称我生病了,生了很严重的病,要去百越治病,那边草药多……所以楚国经此一事,依旧风平浪静。
不过这却不是因为他不愿,而是他不能。
当初我兵围郢都时对外宣称是守城,私扩的军队也全部套上了农人的衣服,对那些不知道的人来说,我依旧是拥护君主的楚国肱骨。倘若熊玦突然罚我,国人一定会私下议论,到那时,令尹和国君有矛盾,氏族敢犯上作乱的消息就会四处乱串,熊玦登上王位没多久,需要民心稳固,所以他一定会竭力掩盖消息,只让真相被极少数人知道。
我当初在大殿上说他不会杀我,不是因为我自信和他的那点旧情,而是我一开始就布好了他不能动我的局,至于被流放尹水,那也是我自愿的,我原本想着被流放之后方便带着某人逃走,我们可以不动声色地销声匿迹,但没想到的是,他根本不愿。
甚至这几个月都没来过尹水一次。
他忙着征讨蔡宋两国,听说已经围困宋都许久了,中原诸侯无一敢救,这个举动足以让中原诸侯知道攻楚的下场,估计宋公以后都不敢再想报仇的事了。
想到他,我又忍不住叹了叹气。
“万大王,你为何叹气,是不是担心今日的挑战?那新来的两万六虽然魁梧,但依我看却比不上万大王的灵巧多变,大王不必担忧。”
我站起身,披上囚服系好:“走,去会会他。”
*
周围一片吆喝叫喊声,囚徒和士兵都聚在一起围观。
但凡有囚王争霸赛,当天的工程就会被暂停,所有人都会兴致勃勃提前来占位,有点私钱的也会下注,当然下注最多的还是那些士兵。
四周的山上都挤满了人,树杈上也挂满了人,在排山倒海般的叫喊声中,我整个身体的血都被喊热了。
对面那人浑身精壮的肌肉,和我差不多高,长得也挺精神,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估计是某个小宗族的子弟,我们过了好几轮,两个人都浑身是汗,裸/露的上半身在阳光下晶晶发亮,互相都大概了解了对方的实力,不敢轻敌。
“干他!”
一声声呼喊声中,他率先发起攻击,我和他抱着对方的头角力,脚下互相扣着,他忽然往下蹲,想借力将老子甩出去,我顺势一倒,随即一只手扣住了他的下盘,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脖颈,猛力一压,将他的背压在身下。
他使劲挣扎,我奋力扣着,两条胳膊都快麻的不像自己的了,最后他在几次挣扎后依旧逃不出我的圈锢,便软了下来,瘫在地上。
“好!——”
“娘的——”
四周喝彩声和骂娘声不绝于耳,可是渐渐的,这些声音好像被什么给打断了,只见囚徒间让出了一条路,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从人群后缓缓走上前,为首的那人看见我,一脸乌云压顶。
威风比他要仁义些,看见我噗噗两声,仰了仰头,以示欢喜。
我放开两万六,他莫名奇妙地站起来看着对方,突然双眼一亮:“是若敖氏族长。”
子玉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眼,随即落到我身上,隔了一段距离看,如雾罩重山。
他身后跟着莫思和莫离,还有其他若敖氏的人,一共十个人的队伍很是扎眼。
尹水令随即上前迎接了他,闲话两句,他便调转马头,跟着尹水令慢慢离开人群。
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走后,士兵宣布我赢了,周围山头又是一片喝彩声,纷纷喊着:“万大王,万大王,万大王……”
子玉抬头望了一眼四周,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看得我心跳骤停,但他这一眼只在转瞬之间,随即便淡漠地转过身去,带着他那群人走了。
漫天的喝彩也不及我此刻的心鼓噪,我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也不敢想他是为我来的,毕竟他带了这么多人,似乎是为了公事。
*
争霸赛结束后,我又被孝敬了一只野兔和一条鱼,这些手下乖觉,知道我不太会做饭,便将野兔和鱼处理得干干净净,只需要回去用火烤熟便可。
我提着野兔和鱼回去时已经是晚上了,如今我贵为囚王,拥有自己的单人洞,此洞和其他洞是联通的,也不算大,洞后还有一冷泉,山泉水冰寒刺骨,我从不在里面洗浴,只是偶尔去打点水回来烧水喝。
当我走到离洞口百步远时,忽然脚下一停,因为原本无人的洞中,竟然隐隐有火光。
我心下一滞,一时间竟不知该继续往前走好,还是转身去别的洞先躲一夜再说。
但腹中的咕咕声已经帮我做出了决定,若我拎着手里的东西去别的洞,别人看我一个人吃独食,似乎也不大好。
我一步步挪到自己的vip洞府前,掀开洞口的布走进去,一瞬之间便看见柴火旁坐着的子玉也在抬头看我。
我们互相看着,相顾无言,一时之间真不知该说什么。
上次的对峙经过四个多月的分离,虽然火药味散了,但问题的本质却越来越清晰了。
我很清楚我们之间的问题,却不知怎么解决,甚至这个问题还不能被提出来,否则城楼上的言语交锋还得再来一次。
我怔了片刻,拎起手里的食物,对他说:“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他没说什么,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食物,最后点点头。
我舀水把野兔和鱼洗了洗,又串了串,最后走到柴火边烤了起来。
我的目光在手里的串上,子玉的目光却在我身上。
我装作没发现,对他说:“这里的鱼常年生活在惊涛骇浪中,肉质紧实,跟郢都的鱼口感不同,我觉得这里的更香,你一会儿尝尝看我说得对不对。”
子玉说了句:“好。”便沉默了。
“宋国投降了?我以为你还在宋国。”
“投降了,围了四个月也该降了。”
“这么说,我来这里不久你就发兵去宋国了。”
“嗯,你走不久我便和熊玦谈判了一次,我要做楚国令尹,他让我用军功来换。”
我手一哆嗦,手里的食物险些掉落。
“怎么?你不想我做令尹?”
“所以,你现在已经是令尹了?”我感觉我浑身的血比那冷泉的水还凉。
“是也不是,熊玦允我代行令尹之权,却没有正式赐封,但我本也不稀罕。”
“那你夺来干什么!”
子玉见我情绪激动,有些莫名,但还是道:“只有令尹才能调动尹水的换防,我要把这里的士兵全换成若敖氏的兵就必须要动用令尹的权力,你说,我夺来干什么?”
随即冷笑一声:“可我今日发现,你好像在哪儿都能活得好,没想到四个半月的时间,你就成这里的万大王了。”
我脸皮一抽:“那是他们瞎喊的,将我的位置抬高,我才能带着他们跟监管的士兵斗,让他们的日子能好过点。”
子玉眸色依旧寒凉:“你这段时间都像今日那样,和别人摔跤?”
“嗯,这里的争斗都是靠摔跤,没那么容易受伤。”
“那可摔出什么别的没有,我可听说,尹水这边相互疏解的事很多。”
我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笑我曾经说过的话应验了,你也终于知道我看你练水师时什么心情。”
一说到水师,我和子玉均是一愣,随即便沉默了。
那支水师也许是他这辈子都无法抹去的痛苦回忆。
他沉默片刻,挑眉道:“鱼快糊了。”
我立马将鱼拿起,看了看,还行,有一半烤的正好,另一半微焦。
我拿了一个破烂缺口的碟子过来,用小刀将烤的挺好的那一半切下,递给子玉,自己啃着微焦的另一半。
子玉盯了我片刻,最后还是端起小蝶吃了一口,他似乎挺满意我烤的鱼,一口接一口最后都吃完了。
“好吃吗?”我得意问道。
“嗯,还行,就是有些没熟透。”
我愣了一愣:“那你还吃完了。”
“难得吃你一顿饭,自然要赏脸。”
随即把架在树枝上的野兔拿过去:“还是我来做,你来吃吧。”
“你做令尹是为了我吗?”我看着火光问。
“不然呢,我都说的那么清楚了,你还问什么。”
我心里不经意间有些踉跄:“何必呢,我想要的不是这个,你知道的。”
“我管你想要什么,你就当我派人监视你好了,免得你和谁摔跤摔到床上去,那我就……”
“你要如何?”
“把你绑了带走,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这辈子都只能见我一个人,熊玦那里我也只说被大水冲走了,尸骨无存,他要找就去尹水里找个够。”
我哼笑一声:“还得是莫汐族长,果然够狠,够绝。”
我从他的话里注意到一个很不寻常的地方,他之前虽然也会直呼熊玦的名字,但时不时还是会喊他做大王,但今日的话中都是直呼熊玦不说,那语气,好像真的完全没拿他当王了。
但他们那些事,我现在已经有点不想掺和了,掺和了又怎样,最后里外不是人的还是老子我。
子玉烤好了野兔,我们分着吃,吃完之后他本该走了,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若开口赶人似乎也很奇怪,于是我们便很默契的谁也没说话,我给他烧了点水让他简单洗漱,他洗完后便走向了我那个很粗陋的荆条床,然后便掀开薄被自行躺下了。
荆条床上铺了稻草,还算柔软舒适,但稻草已经有段时间没换了,我很想让子玉去尹水府里睡,但这话刚走到嘴边,又拐弯回去了。
哎,见一面何其难,想睡这里便睡吧。
我回到柴火边,将那件穿来的旧衣铺开,勉强凑合了一夜。
第二日当我睁开眼时,荆条床上已经没人了,那床薄被也盖在了我身上,我看着空荡荡的山洞好一会儿,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片刻之后,我便如往常一般,收拾好山洞,赶去点名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