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咬不出这么深的印子……

    承香殿灯火通明, 一道道御膳房所制珍馐被呈上桌。

    韦令仪脸颊带着红晕,今夜萧临召见自己在御花园一叙,虽然除了行礼, 两人一句话也没说,万般尴尬。好在她提出来承香殿用膳, 他未驳了她脸面。

    她自然无法忘记在南部军营中见到萧临的第一面,身着银色甲胄,少年虽冷漠, 却英姿勃发, 年纪轻轻, 却杀敌无数,令敌方惧怕。

    如今自己真的入了宫,又是目前后宫品级最高的女人, 将来最有可能坐上后位。原本以为少时的几面早被忘却, 却未曾想到, 原来他或许还记得。

    韦令仪主动为萧临斟上酒, 道:“还记得陛下曾经在卫国战场之上, 颇爱烈酒, 今日特意嘱咐小厨房备烈酒。”

    萧临放到嘴边的酒杯一顿,轻轻抿了一口, 又放了回去。若不是韦女提起,他都不记得自己有此喜好, 似乎只知晓, 如今的自己, 颇爱清淡桃花酒。

    “嗯。”

    韦令仪笑着为萧临布菜,“这是臣妾特别吩咐的,从百只蟹中所取出最好的蟹黄, 制成这道蟹黄豆腐,陛下尝尝。”

    萧临一言不发,夹起那蟹黄豆腐轻咬了一口又放下,似乎无甚胃口。如今即将入秋,这样的天气,或许不应食太凉的食物。

    韦令仪并不在意萧临不说话,他一向冷漠话少,自少时起便是如此。

    于是一顿饭下来,萧临没吃几口,一直听着对面的人讲述回忆曾经南部卫国征战的事儿。萧临有些头疼,又感到聒噪,可想到韦世渊,还是强迫自己继续用膳。

    结束后,宫人将膳食收走,韦令仪有些脸红,道:“天色已晚,臣妾伺候陛下沐浴?”

    萧临揉着自己太阳穴,沉默许久后,道:“朕还有政务处,你自便。”

    说完便走至一旁书案前坐下,将内侍提前摆好的奏章翻看起来,并未看韦令仪一眼。

    她心中有些失落,却还是笑着应下后独自一人至净室,在伺候下沐浴完毕,她换了一件极为轻薄的寝衣,长发散开,脸颊带着红晕,慢慢走出净室。

    至萧临跟前屈膝,“陛下,臣妾伺候陛下就寝吧。”

    他停下手中毛笔,抬眸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韦令仪。数年前印象中,她还是没长开的少女,瘦瘦小小没甚印象。如今年岁也不大,似乎没什么变化,好似能隐隐约约忆起当初模样。

    他看了一眼刻漏,又重新低下头继续批阅奏章,只冷漠道:“你先睡。”

    韦令仪一怔,还是恭顺应下,“陛下莫要太过疲累。”t?

    说完,她身旁自己带入宫的贴身婢女阿红上前,在搀扶下,一人去了床榻之上躺下。

    今夜云多,月光并不明显,可承香殿烛光一直未熄。

    韦令仪辗转反侧许久,频频向外张望,原本的紧张已演变为不安。不知过去多久,才终于沉睡过去。

    翌日醒来时,她侧头往旁边望去,空空荡荡,床铺冰凉一片,连丝毫皱褶都没有。

    她失落起身,外殿听到动静后,阿红立刻入内服侍。

    “陛下呢?”

    阿红低着头,有些愤愤不平,道:“陛下一直坐到了卯时,便直接去上朝了。”

    韦令仪没有说话,只是起身,挪步到殿门口站了许久。

    阿红上前,不甘道:“陛下来了竟不睡觉,坐了一夜便走了,定是被玄武殿那妖女迷了心智,区区一罪奴,也妄想……”

    韦令仪凌厉地眼神看了阿红一眼,警告道:“祸从口出!隔墙有耳!特别是这宫里,不是什么话都能乱说的。”

    她袖下双拳攥紧,心底失落,面上掩下心中不甘,仍是平日柔弱温柔模样。

    她自然记得云夭那女人之貌,暂时迷惑男人心神也是正常。可再美的花也总有看腻的一天,这样以色侍人者,她并看不上眼。

    她自认聪慧,衡量过云夭与自己,玄武殿那边的女奴,怎比得上她韦家背景,以及与萧临少时情谊。

    只是,唯一麻烦的便是,如今看皇帝似乎颇为宠幸云夭,若那女奴诞下皇长子,则不太好办。若自己当了皇后,虽然可将其过继到自己名下,可始终不是自己的孩子,实在麻烦。

    ……

    入秋后,天气骤变,闹了蝗灾,再加之北部干旱,果真收成极差。好在朝廷提前准备,各地粮储充足,全国开放粮仓赈灾,没闹出多大乱子。

    今日早朝,皇帝下旨,免去北部灾区两年赋税及徭役,又向江南富商增收赋税,以免因灾区免税而造成国库空虚。

    在一系列举措之后,他又发布一道旨意,在冬季来临之前,大规模巡行西域,河西走廊一带。此次巡行,带兵十万,并封崔海为使臣,先一步至西域,命西域诸国至敦煌郡觐见大邺天子。

    此令一出,云夭很快便从福禧口中知晓,她心中一紧。

    说不清此次西巡是好是坏,目的究竟为何,可是前世,萧临竟在西巡时忽然失踪,十万大军竟在边境似乎全军覆没,而皇帝死讯传回京师,举国动荡。

    太后贺氏趁此良机,伙同情夫薛樊夺权,从外接回前晋王三岁稚子,推其坐上帝位,临朝听政。一时间,贺家势力权倾朝野,暗中开始分裂好不容易统一的大邺。

    直到三月后,萧临才带残兵回到京师,夺回政权,将太后贺氏与情夫薛樊两人削成人彘,装进木桶,扔进粪池。

    无人知晓萧临失踪那三月去了何地,做了什么,只是,她知晓那次西巡,他似乎身受重伤,而跟随伺候的福禧也尸骨未还。

    萧临下朝后回到玄武殿,昨夜一夜未眠,有些倦意。

    福禧很快迎了上来,却不见云夭,“她人呢?”

    福禧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是云姑娘,“云姑娘今日去尚仪局了,陛下可需奴婢将她召来伺候?”

    萧临转身步入玄武殿,轻轻“嗯”了一声,只是在玄武殿院中,看到一口锅,有些格格不入。

    福禧见状立刻解释道:“回陛下,昨夜陛下不在,云姑娘和奴婢几人吃了锅子,今日还未来得及将那锅收起,碍了陛下眼,陛下恕罪。”

    他瞥了一眼福禧,摸了摸自己空荡的腹,昨夜在承香殿的晚膳用得极少,如今是饿了。

    可最终没说一句话,转头进了玄武殿。

    云夭来到承香殿时,敏锐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他昨夜都与美人共度良宵,怎还会不高兴?

    萧临落座在书案前,随意翻着奏章,一瞥入殿内后恭敬行礼的女人,而后便看她站在一旁等待着伺候,不知为何,他感到今日的她有些过于冷淡。

    没良心的女人,竟然都没发现他还饿着。

    不知过了多久,萧临手中的奏章看得迷迷糊糊,刚看完一段,竟将其忘了,又重头开始。他烦躁地将手中奏章随意一扔,闭眼摁着自己的太阳穴。

    云夭悄悄注意着萧临的表情,问道:“陛下不是留宿承香殿了么?怎的,韦婕妤惹了陛下生气?”

    “朕……”萧临忽然有些慌张朝她解释。

    可看到她一脸淡然,没有任何他想看到的情绪,又想到这死女人才不在乎自己留宿何处,还诌着自己和别的女人睡觉。也是,想当初自己出宫寻她,剿匪彻夜未归,她都能一脸无所谓的好吃好喝好睡。

    于是又暗自叹息起来,梗着脖子郑重道:“朕的皇宫,朕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云夭抿唇,淡淡道:“嗯,婕妤既入了宫,便是嫁了陛下,未来命运皆在身为丈夫的陛下手中,既然陛下有心,不辜负她,我也便安心。”

    萧临并未仔细思索她的“有心”一词,只以为她意指韦世渊,叹息道:“朕知道该如何,既然韦世渊将女儿交与朕,而婕妤为人和善,自会善待她。”

    “如此甚好。”

    萧临看着她没有任何情绪的模样,心底愈发难受起来,特别是想到昨夜吃的那道蟹黄豆腐,更是不打一气。

    明明是皇帝,竟还要这般委屈自己,而这女人对自己也无丝毫关心。

    “给朕磨墨。”

    “是,陛下。”云夭跪坐下来,娴熟地抬手磨墨,看起来与其他宫女别无二致。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一边磨墨,又一边转头细细盯着正在看书的萧临许久。

    直到萧临被她的眼神盯得有些发痒,才看向她。

    “怎么了?”

    “陛下,一定要去西巡吗?”

    云夭斟酌着,她实在想不出此西巡目的,难道就是为以后的开疆扩土做准备?

    萧临眼神奇怪地看了一眼她,只是“嗯”了一声,便又低下头翻着书页,“入冬前应能回来,你待在宫中便好。”

    “可以不去吗?”云夭试探道。

    萧临头也未抬,“朕已经下了旨,皇命已出,怎有收回之?”

    “你在宫中做好自己的事儿就好。”

    见他态度淡然,云夭也自知难以说服并收回皇命,又低下头继续磨墨,不再多言。

    他定定看着她沉静的模样,一缕发丝从耳边垂落下来,他伸手,想为她将那发丝拨至耳后,却见她忽然侧脸,躲开他的手。

    他僵在原地,空气一时凝滞,将手中毛笔随意往书案上一扔,污了几处写好的奏章,“朕要睡觉。”

    “是,陛下。”云夭微微福身,放下手中墨锭,却没亲自伺候他,而是转身出了玄武殿,将内侍们喊了进来,自己站在极远的地方静静等待。

    待他上床后,所有人便退了出去,这期间没听到她再多言一句。

    原本疲倦的萧临,看着空荡的宫殿,因此再度失眠。

    ……

    思虑一番后,她暗中在老地方的抄手游廊放下一株花,再次见了赵思有。

    当她到达此地时,赵思有果真一如既往,耐心等在廊下,云夭向他恭敬行礼。

    “思有哥哥久等。”

    “不久,刚到。”赵思有回礼后,看着许久不见的云夭,发觉她似乎圆润些许,应是吃的极好,比之从前更美,“夭夭这次来寻我,是问我关于圣上西巡之事吗?”

    云夭一怔,点头到:“是,没想到思有哥哥这么快便能猜到。我自知圣上定然要去西巡,可是这京师无主,若是发生何事……唉,我就是太过忧思,怎么说呢?也不是想要阻止圣上,只是实在不知,此番到底是好,还是坏。”

    “若是坏,夭夭又要如何?”

    “自然是用尽一切,阻止圣上西巡。”云夭坚定道。

    赵思有点头,道:“此番西巡,确实需要动用民力徭役,而北部还处在灾荒之中。”

    云夭蹙眉,咬唇担忧起来。

    “可是,此次我是赞成圣上的。”赵思有不假思索,“如今北部突厥袭扰问题日益加剧,此番西巡,要是能扬我大邺国威,将西域诸国与突厥所分断。那在之后与突厥之战中,则无需担忧其与他国同盟的问题,还能使西域某些小国不战而屈人之兵。”

    云夭了然点点头,她知晓,萧临做下这番决定定有原因,他对外之事上,并不算昏庸。可是前世,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竟能失踪三月有余?

    当初她在宫中不问世事,朝堂之事知晓并不多,但可以猜到,边境定是起了战事。可究竟是什么战事,竟能导致十万大军无法归来?

    ……

    当云夭t?回到太极殿时,萧临闷着气,连看她都不愿意,一个劲儿地低着头。

    这些时日,两人的关系不知为何,冥冥之中似乎降至冰点,平日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

    直到许久后,他抬眸见她还在自顾自凝思,终于忍不住道:“你没什么要和朕说的?”

    云夭愣神,抬头看向他:“说甚?”

    “你整日有事儿就找赵思有,有什么不能直接问朕么?”他嗓音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委屈,忽而又有些自讽,“罢了,反正在你眼里,朕便是什么都不知的昏君,不及你思有哥哥。”

    云夭一时间被他话语哽住,带着不解地看向他,而后细若蚊音道:“陛下真是……我到哪儿都在陛下的监视之下吗?”

    此话说得萧临忽然有些心虚,望着她,“你是朕的人,朕派人看着又有何不对?”

    “没有不对,陛下是天子,想做甚便做。”她低着头,反倒让萧临开始无措起来。

    这些时日云夭似乎对他格外疏离,虽然平日伺候并无错处,可便是太过讲规矩,反倒弄得他整日心痒憋闷。

    如今他看出云夭情绪变得低落,似乎从他宣布西巡开始后,便偶尔会在眼中一闪而过悲哀。

    究竟为何?那丝悲哀他实在看不懂。

    他从来不哄女人,见她低着头不愿说话,只能硬着头皮道:“不就是派了些个暗卫跟着你么?这有什么?你私会外男在先,有事不先问朕,朕还未指责你对朕的不信任。”

    她还是不说话,一时间让他有些难以行动。他从未哄过人,可面前的情景告诉他,他必须得哄哄她。这么多日了,在这样下去,他简直要疯了。

    双手在案几下紧握,又松开,又握紧,最后终于抬起手,僵硬地拍了拍她肩背,让她没忍住一颤。

    “行了,够了啊。”萧临蹙眉,“今日你私会外男之事便算了,看在你们还算知礼的份上。”

    他真觉得自己窝囊极了,明明身为皇帝,却对着一女奴如此做小伏低,总听着她叫那人思有哥哥,如此亲昵,对自己却恭敬至极,只有“陛下”两字。唯独偶尔大发脾气时,喊他全名。

    他可以看她生气,朝着自己发怒吵嚷,但实在受不了这般沉默的模样。

    “好了,你想要什么,除了朝政大事,朕都允你。”他无奈退让,又补充一句,“朕派人看着你,另一方面也是保护你,大不了以后派人跟着你前都先问过你,这总成了吧。不许再不说话了!”

    云夭头一直埋着,依旧看不到脸,整个肩膀也耷拉着,只小声开口道:“那这次我要同陛下一起西巡。”

    “什么?”萧临以为自己听错,蹙眉。

    “我要同陛下一起西巡。”

    “胡闹,你有什么好去的?”

    “哦,我想着,陛下安危关乎江山社稷,那不如派他人前去算了。”云夭抬眼飞快一扫他,又迅速低下头,“是奴僭越,陛下想做甚,便做吧。”

    “你!”萧临不打一气,没忍住那手戳了一下她头顶,“罢了。你想去便跟去,真是够了,不许再这副乌龟模样!丑死了!”

    原本早已偷笑的云夭听到这形容,脸上笑意消失,抬头看着萧临心底窝火。

    “怎的?”萧临不解看着她脸上怒意。

    云夭眨眨眼,忽然倾身,抓起他的手一口啃了下去。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看着,直到发觉自己的手开始出血刺痛,才后知后觉用力将其抽回。看着自己手上的青紫牙印,又抬眸看着她唇边的血,忽然不知该如何说话与表现。

    云夭舔了舔嘴边血迹,冷漠道:“陛下,乌龟咬人,咬不出这么深的印子。”

    第42章 第 42 章 萧临就是她的克星

    泄了愤, 她似乎整个人舒心许多,直接笑靥如花起身,朝着萧临行礼告退。

    直到一缕凉风从窗外飘进, 萧临眼皮一跳,才终于反应过来, 厉声道:“大胆!给朕站住!”

    云夭转过身,柔声道:“伤了陛下尊贵龙体,还请陛下赐罪。”

    嘴上这般说, 可她却没有丝毫认错或惶恐的表现。

    “你……”萧临脑中混沌一片, 手上的刺痛不明显, 反倒弄得他生出了虎狼之心,热浪冲向四肢。

    他无语又无奈,被这个牙尖嘴利的死女人咬出血, 可却拿她毫无办法, 不就随便说了她几句, 至于么!

    可却不得不承认, 刚才这一口, 让他有些忽感刺激, 这暗暗的刺激又让他有些羞耻。

    “走什么走!朕准你离开了么?上来给朕磨墨,朕日万机, 你莫要耽误政事。”

    “……是,陛下。”云夭抿唇, 只得上前继续伺候笔墨。

    ……

    正值秋季, 日暮薄雾, 云影如浣,萧临备军十万,还带了不少技师, 民间艺人,以及佛教道教圣者,一同顺渭水往西北而上。

    云夭知道此行或许会有凶险,毕竟连枭雄萧临都能不知所踪三月,只是她实在不知晓,在河西走廊那边究竟发生何事。

    她未让徐阿母跟随,只写下一信,让阿母交与赵思有,而后便连同福禧作为唯二的近侍跟随皇帝身侧。

    此行路途遥遥,大军速度并不快,先行一步的崔海已有信报送回,道已与西域诸国国王达成一致,朝见大邺皇帝。

    云夭不愿坐马车,便随着萧临骑马而行,跟在他身后,准备这一路盯住他,以及福禧。即便对福禧嘱咐许多,可对于凶险难阻的未知,她还是惧怕。

    众人到达西平郡稍作整顿歇息后,便继续往北而行,路过张掖,太守接见后,并未停留,继续过弱水,一路顺畅,最后到达敦煌郡。

    此地已是大漠之上,四处戈壁黄沙,孤鹰独飞。河西走廊正是最美的时节,偶尔见到的绿洲树木都生了黄,落叶于水中,婉转流长。

    此番西巡,萧临以震慑西域为主。在敦煌郡所临时搭建的牙帐,仿照游牧民族诸国,却能容下千人还不拥挤。

    半月后,诸国陆续抵达敦煌郡。

    暮色四合时分,牙帐外大邺旗帜迎风招展,无日光照晒后,天气渐冷。在城几里开外,便能听到城中传来的丝竹奏乐。

    众国从未见过如此大的牙帐,再加之立在城中的十万大军,士卒们钢铁盔甲,配长剑弓弩,战马也戴甲而严阵,整个场面宏伟而庄严。一时间都愣怔一番,感叹大邺竟有如此先进器械装备。

    在一声声士卒大喝下,众将士单膝下跪,铁器碰撞之声响彻上空,闻声而肃穆。

    萧临在排成两列的士卒间着龙袍,面无表情踏入牙帐,而后上高台之坐,目光冷冽地扫视下方。

    众国使臣及王子皆带了礼物入帐内觐见大邺天子,行中原跪拜之礼,再送上各国特产为礼物,而后入座。

    云夭便站在萧临身后,为其斟酒,接过一件件贡品。此行至目前为止皆顺利,她实在想不到究竟会发生何不测。

    天色渐黑,牙帐宾座已坐满人群,每个宾客旁皆配备该国翻译,为宾客翻译大邺官话。众人皆在交头接耳,看着最上方的萧临而面露惧意。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崔海道:“诸国可都到齐?”

    崔海收令后转身朝着内侍们询问一番,而后回禀道:“回陛下,除了高昌、吐谷浑两国,其他皆已到齐。”

    “嗯。”萧临半眯起眼睛,扫视了一圈逐渐安静下来的众人,“此行宴会将举办五日,我大邺武威郡还驻扎着另外十五万大军。若是五日后再不见,休怪朕荡平高昌与吐谷浑。”

    “是!陛下!”崔海领命后退出牙帐,想办法向两国再度传信。

    此话一出,诸国使臣听过翻译解释后,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云夭则轻轻皱眉,有些心慌,可见萧临一脸无谓,直接抬起桌上酒杯敬众使臣,而后让人开始表演中原杂戏。

    此次出巡,不仅仅表现的是大邺战力,还有超前的文化与经济实力。这些有趣的表演奏乐,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萧临扫视过众人,对此表现颇为满意。

    这五日,万国使臣,在敦煌郡享受颇丰,中原文化与饮食让人咂舌惊叹。

    云夭提前与萧临说过,安排暗卫紧盯着福禧,他虽不解,却还是照做。

    第四日晌午,她正独自于小牙帐中用过午膳,天鹰忽然进入牙帐,告知:“云姑娘,不好了,暗卫说将福禧跟丢了,现在人不知去了何处!”

    “什么?”云夭拍案而起,眼中有些惊慌,“那还不快去找,一定要将人找回来!”

    如今敦煌郡内虽驻守大军,可毕竟各国入内t?,皆是混乱,想到前世福禧来了此地后,便再也没能回大兴城,心中更是着急起来。

    出了牙帐后,决定亲自去寻他,便牵过白马,翻身而上,入了城边树林。

    一直到临近傍晚,竟都未见到福禧身影,云夭便一直未回城。

    第四日宴会在晚间开始时,萧临竟一直不见云夭,也不见福禧,唤来人低声询问一番后,才知晓,福禧不见踪影,而云夭这蠢女人竟跑出了城。

    他心中一紧,立刻起身,正准备离开牙帐时,高昌使臣终于前来,无奈下,只能又落座回去,让竹青亲自出去寻人。

    使臣道因着路上遇沙尘风暴,才耽误了此行,并送上贡品表示歉意,与萧临敬酒致歉。

    萧临坐了一刻,看着牙帐中表演着清商乐舞,手指敲打着酒杯,实在没得心情看下去,便寻了借口离开牙帐,扔下一众宾客,拉过自己的马翻身而上,带着一小队轻骑四处寻人。

    云夭见天色暗淡下来,自知危险,决定回城,可身下马儿似乎实在饥渴,便先带其去河边饮水。

    此时月光清亮,她正准备撤回时,忽然听到不远丛林处传来的交谈。

    “今日高昌都来朝见了,吐谷浑竟还不来,莫不是因为陛下的身份,自觉陛下不敢对吐谷浑动手不成?”

    云夭听到两人在谈论萧临,便静悄悄靠近些许,是一老一少两个大邺士卒在河边巡逻。

    “陛下身份?什么意思?”

    那老士卒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斜眼一瞥那小士卒,“这事儿啊,也就我们这些老一辈人知道些许。事关陛下生母,德妃,此事儿是禁忌,太上皇,当今圣上,太后娘娘,都下过禁令,绝口不提。不过,既然此处没人……”

    “咳咳。”一声低沉轻咳在众人身后响起,云夭和前面那两士卒同时转身,发现竟是竹青,而萧临站在前方,阴沉着一张脸扫视着众人。

    那两士卒瞬间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地匍匐叩首,“参加陛下!”

    云夭被那两人声音拉回神思,立刻跟着行礼道:“陛下怎么来了此地?”

    萧临没有回答云夭,只是看着那老士卒,阴鸷道:“身为大邺将士,竟如婆子一般,在朕背后乱嚼舌根,朕看此刻便可拔了你这舌头!”

    “陛下饶命!小的、小的知错!”那老士卒口中的狗尾巴草早不知飞去何处,只是心惊胆战,没想到竟能如此倒霉,“小的,从未与他人提起过,陛下明鉴啊!”

    云夭垂眸沉思,见萧临似乎真要拔舌头,上前拉了拉他衣袖,“算了吧,他什么都没说,不至于此。”

    萧临将目光转回云夭身上,慢慢审视着,轻哼一声,而后朝那人厉声道:“如此多口舌,在此地自扇两百个巴掌再回城!”

    “是!多谢陛下恕小人不死之恩。”那士卒立刻直起身子,只是仍然跪在地上,一个个巴掌拍至自己脸上,啪啪声响彻黑夜林间。

    萧临拉上云夭,将她托上自己的马,紧接着翻身而上,丢下轻骑直接驾马离去,身后的巴掌声还依旧回荡。

    云夭并非和萧临第一次共骑,却还是有些不习惯得直起腰,两人中间空出了缝隙,一股风从中穿过,却哪儿知他又将她一把压回,贴在自己胸膛前。

    他骑马一向骑得飞快,很快便到了一处河边,四周荒漠无垠,天空星河鹭起。这广袤之景,实在罕见。

    当他将马停住后,云夭的脸已经被冷风吹麻了,太过颠簸,让她胃疼了起来,手臂和腿也在颤抖。一下马便没控制住,直接撑着一旁的树吐了出来。

    萧临被她吓了一跳,上前为她拍背,直到她将胃中完全吐空后,他才满脸嘲讽震惊道:“不就骑个马,你至于吗?”

    云夭吐到眼泪都流了出来,吸了吸鼻子,接过他递来的水囊漱口后,无力道:“我总有一天,会被你害死……”

    “瞎说甚!什么死不死的?快拍嘴,把那字给打了!”萧临说着便要上前动手。

    云夭吓得退后两步,“怎么,陛下罚了那士卒掌嘴,还要罚我不成?”

    “谁说朕要罚你了!”萧临摇摇头,无奈起来,“你这身体也太弱了,马术不是一向很好么?怎的这次成了这副衰样?明知自己这么弱,河西走廊一向混乱,还一人瞎跑出城,你简直不要命了!”

    云夭转开视线,不再看他,简直被他气到说不出话。她终于发现了,萧临就是她的克星,当初或许便不应选择留在他身边。

    她看着远处戈壁,慢慢平静下来,身旁的人也极为安静。忽然想到那老士卒被打断的话,吐谷浑,德妃,与萧临,好像有一层被白雾所掩盖的关系。

    是太上皇的禁忌,也是萧临的禁忌。

    难道这与前世他倾举国之力攻打西域,而后在吐谷浑战败,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么?

    她偷偷一瞥身旁看似在欣赏风景的萧临,试探道:“陛下,所以德妃与吐谷浑……”

    “提她做甚?”萧临冷漠打断,“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莫要扫兴。”

    云夭见他反应如此之大,便不再提起,只是定定看着他眉弓上隐隐带着些许怒意。

    萧临沉默一阵后,继续道:“至于吐谷浑,实在可恶!此次朝拜已过三日,竟还不来见朕,总有一日,朕定要灭了他,将其纳入大邺版图。”

    云夭心头一跳,前世便是因此,才导致大邺分崩离析,契丹南下,起义军攻入大兴城,而自己从承天门坠下。

    他回看向她的眼眸,月光下,她的瞳孔中映着他的模样,手指忽然有些痒,心好似漏了几拍,又好似那夜空中的孤鹰所盘旋之地,是在他心头。

    萧临心中一热,不可一世地笑起来,带着年少轻狂,道:“云夭,总有一日,朕会打下这整片西域,让其全部变成大邺的领土。朕要开疆扩土,做超越始皇帝的帝王,这是朕自开始上战场后,便有的志向。”

    “等那一天,所有国家都匍匐在朕的脚下俯首称臣,朕也会让他们匍匐在你的脚下。无论你是何身份,有朕在的一天,便有你的一份尊荣。”

    多么轻狂的言语啊。

    云夭心中并非无丝毫动容,可是她此刻,忽然在他眼中看到了这份不可撼动的自尊。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皇帝,其实还未加冠。

    为什么她到此刻才意识到呢?

    或许因着他太过强大,太过霸道,她总站在其身后,背阴于树冠之下,总给她已年近三十的错觉。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宏愿,而他也确实有着开疆扩土的能力。

    可是,她知道结局,他会失败,他会战败于吐谷浑,大邺会彻底崩裂。而造成这一切的,便也是他那不可撼动的宏愿。

    她该如何是好?

    即便不愿在此刻打击他,她还是开口试图道:“陛下已经是天子,如今西域万国已然匍匐于陛下脚下,此番西巡,已是震慑,还不够吗?”

    萧临不解,“这如何够?即便这诸国前来朝拜,却并非心服。”

    “陛下何须与始皇帝做比较?如今大邺统一,表面国富兵强,可才经历过政变,灾荒,而北部突厥,以及南部前卫国贵族也仍不稳定,这么多问题,岂能几年内便全部解决?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延续一个国家,休生养息才是正道。”

    “妇人之仁!”

    “陛下,拔苗助长不可取!”

    “行了!”萧临面露恼意,本以为告知她此生志向,竟被她如此反驳,“你也知晓我大邺国富兵强,区区西域小国,何足挂齿?朕这一生,还从未打过败仗!未来也不会有败仗!”

    他还是如此自傲,云夭抿唇道:“若是有呢?”

    “什么?”

    “陛下,若是未来打了败仗呢?若是整个大邺因那一场败仗而亡呢?”

    “绝不可能!”萧临听这不吉利的话,更加恼怒不已,实在不明白云夭脑中在想甚。

    “那陛下,若是……我因那一场败仗而死呢?”云夭眼中再次溢出难以控制的悲哀。

    “你究竟在说什么?”萧临不解,转开头不再看她,只是看着眼前广阔的疆土,“你说的,不会发生,你不必再劝朕。朕将自己的志向告诉你,便是让你等着享受胜利成果,不是让你如此扫兴。”

    云夭不再说话,心中万分失落难捱,转头看向萧临望向的方向。一望无际,实在太过宽阔,太过宏大,太过孤独寒冷,也太过t?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承受不起。

    她想要的很简单,只是活着而已。

    夜间的寒风越来越大,云夭冷得打颤起来,萧临深呼吸平息着脑海中的怒意,转眸看了一眼她弱小的模样,将自己身上的绛紫色披风解下,披到她的身上。

    温暖瞬间席卷全身,那披风上还残留着龙涎香的味道,她将脑袋埋在白狐毛中,深吸了一口气,却依旧没能驱走心底悲哀。

    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萧临心软了下来,温声道:“好了,其他政事,朕允你参政。可这等扩土打仗的大事,你既然并非擅长,便乖乖听话。”

    云夭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眸不再看他。

    萧临叹息着将青骢马牵来,扶着她翻身而上,他落坐于她身后,如来此地一般,将她紧紧桎梏在怀中,往城中而回。

    这次返程速度慢了许多,没了来时那般激烈。云夭躲在温暖的怀中一语不发,只是吹着迎面而来的凉风,从重生走到此刻,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与无力,似乎无论如何努力,未来都未真正改变。

    萧临对她的表现并没有多想,只是将她送回她所在的牙帐后,便离去,继续接待高昌使臣。

    深夜万籁俱寂,过子时后,云夭走出牙帐,看着巡逻的士卒,以及主营方向,猜到他定然已经沉睡。这些时日的接待,让他疲惫不堪,她看得出来。

    只是此刻她忽然有些心累,于是喊来专门负责护佑她的天鹰道:“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明日清晨,我要回大兴城,你送我吧。”

    天鹰瞪大了眼睛震惊不已,“那陛下?”

    “陛下那边我会留信,他本就不想我跟来西巡,早些回去也好,不会怪罪于你。”

    “……是,云姑娘。”

    第43章 第 43 章 救他!

    翌日清晨, 萧临从牙帐中起身,昨夜与云夭一番争执不快,导致他一直到黎明才堪堪入睡。

    他将这个多事的麻烦女人送回帐中后, 便决定一夜都不她,省的她总拎不清自己身份, 时时刻刻都想着管束自己,明明他才是皇帝。

    起身后,唤人进帐伺候他洗漱, 来人却不是云夭, 而是竹青, 满脸无措。

    “云夭呢?”萧临洗漱过后,终于不情愿开口问起。

    莫不是那女人昨夜也同他一般,彻夜不眠, 而到了现在还在睡大觉吧。罢了, 看在她茶饭不思的份上, 今日他便不与她一般计较。

    竹青端水的手一抖, 不小心将其洒了出来, 弄到地上, 当萧临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他无丝毫犹豫, 立刻单膝下跪,恭敬道:“陛下, 云姑娘……”

    “她怎么了?”

    “云姑娘天刚刚亮时, 便离开了敦煌郡, 说是要回大兴城,天鹰护送她回去,让属下将此话带给陛下, 并让陛下接下来的时日注意安危,说是或有大祸临头。”

    竹青直接抖成了筛子,不敢看萧临神情。

    云姑娘也真是,走就罢了,还要这般诅咒陛下……

    萧临沉默良久,而后直接气笑,“好啊,走啊,走得越远越好!谁稀罕!”

    他来回踱步吼了一通,而后直接转身将一旁的桌案踹翻,粗重地喘着气。

    云夭这个该死的女人,真是气死他了!

    来西巡是她求的,到了这儿,不过争了几句话,便又走了。这世上还有谁能有她这般大气性?

    他心中气不过,又直接从一旁抽出长剑,竹青直接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好在萧临那剑没朝他来,却见他气急攻心,直接几剑劈向牙帐立柱,没两下,那柱子竟直接断开,而后“哄”一声,他喘着气粗气抬头,见整个牙帐坍塌下来,将他与竹青两人埋在其间。

    四周巡逻的士卒更是被吓坏,纷纷跑上前救驾。

    当萧临面无表情,灰头土脸地从一团糟的牙帐中走出后,扫视一圈四周不知作何表情的士卒,冷漠地让其全部退下。

    他转身看向同样灰头土脸的竹青,淡淡道:“有多少人护送她回大兴城?”

    “回陛下,一共一百人。”

    “呵。”萧临冷笑,眼神跟刀子似的,“立即派五千轻骑给朕追上护送她,要是那死女人出了事儿,朕唯你是问!”

    “是!陛下!”竹青抿唇,立刻跑开前去调度士卒。

    萧临转头看一眼被自己弄塌的主营,肺都要炸了,这个该死的女人,什么都不会,光会气他。

    ……

    大漠之上,马蹄留下一个个脚印,溅起些许黄沙,此时日晒三竿。

    云夭戴着幂篱,身后跟着天鹰与大队士卒,回程骑马很快,就是马在沙地上走得有些疲累。她寻了处河流带马喝水解渴。

    如今走出来一段距离,已是六日后,她平静许多,又觉得自己或许不该如此冲动直接离开,也不知萧临会发生何事,导致失踪三月有余。

    正当思绪混乱时,忽然远处传来隐隐呼喊声,云夭起身环视一圈,再细细辩驳,发现竟是河流中心的树上挂着一人,有点儿远,在喊“救命”。

    云夭掀开幂篱,眯着眼睛仔细看,发现竟是消失的福禧!

    “快!快!快救人!”云夭立刻喊来天鹰。

    一番安排后决定由一个水性最好的士卒,身上绑麻绳下水。河流有些湍急,众人决定从上游处放士卒下水。

    下水后,那士卒果然顺着河流一路冲了下去,同时向河中央游去,很快便到了那棵树下,将另外一股麻绳绑福禧腰间。

    福禧入水后,众士卒跑至下游处,共同拉绳,将两人拉了上来。

    上了岸的福禧跪坐在地上,劫后余生,浑身冷得瑟瑟发抖,似乎有些风寒发热。云夭立刻从后方拿来一厚实披风为他穿上。

    “究竟发生了何事?福禧公公怎会到了此处?”

    云夭咽了咽口水,有些心虚,忽然意识到,和萧临争执后,竟将福禧小可怜忘在了脑后。不过运气竟也是好,此处已是靠近张掖,若是她不想着回大兴城,或许福禧还真惨死在河中。

    福禧喘着气,拉紧了身上的披风,大哭起来,“云姑娘啊!还好有云姑娘在!又是姑娘救了奴婢性命啊。奴婢去河边打水,结果脚滑落入了河中,奴婢虽会凫水,可奈何水流湍急,一路抱着浮木被冲了下来,直到冲到那棵树,才堪堪扒住。若是云姑娘再晚来一日,奴婢怕真是失了气力,不是饿死,便是淹死河中了。”

    “姑娘两次救命之恩,便是奴婢再生父母,奴婢愿为姑娘肝脑涂地,上刀山下火海……”

    “好了,好了。”云夭打断福禧珠串一般的话,“从此地回敦煌郡怕是远了,前面便是张掖郡,咱们先去趟城中,给你们身上湿了的沐浴更衣,寻了郎中给你看看,再行出发。”

    “诶,是,云姑娘。”福禧由两个小士卒上前,扶着起身,牵来一匹空马让他翻身而上。

    云夭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便带着众人往张掖而去,只是这一路上,她忽然察觉些许怪异之处,与来时不同。

    这路上的西域胡商数量似乎突然激增,在路过云夭一群人时,有意无意地扫向云夭的队伍,眼神中带着锐气。

    云夭没有与这些人对上眼神,装作什么都未发现一般继续前行。当到达城外树林时,天鹰准备上前与守城说明身份与来意,却被她一把抓住,“等等!”

    天鹰转头不解道:“怎么了?云姑娘。”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云夭死死咬着大拇指指甲盖,仔细思索,又看向张掖高大的城墙,狂风卷着沙尘刮过。

    天鹰不解地看着云夭,等待她下令。

    “我也无法确定,可刚才那队商人,好像是突厥人。”云夭犹豫道。

    “突厥人怎会出现此处?”天鹰睁大眼睛,震惊道。

    “我曾常年在榆林郡,与突厥人和胡人皆打交道,或许外人看不出两者区别,可我也说不清,我就是能感觉到,那便是突厥人。”云夭又看了一眼张掖方向,冷静下来,“若是突厥人入了此地,那必定是途经张掖郡,虽然可能性不大,可张掖城内或许有问题,此刻不是最佳入城时机。”

    她转身看了一下身后护送自己的百名士卒,皆是精兵猛将,思索一番后道:“不如这样,先在张掖附近搜寻一番,看看是否有可疑之处。我们经过那商队数量众多,从我们第一次过此地,到现在,至少三周有余。三周时日,或许至少足够五千人入内。”

    天鹰看着云夭的神情复杂起来。

    若是守城人被骗了还好,但可能性太小,毕竟张掖过后虽不是突厥领土,却是突厥人活动区域,还是如此多商队进t?入。

    天鹰和福禧守在云夭身旁,其余士卒皆分散开四处查探。

    云夭面色冷肃,道:“若那群人是突厥假扮的商队,运送的不是布匹等货物,有没有可能是运送粮草?”

    “粮草?”天鹰有些不可置信,“圣上西巡带兵十万可不是小数目,想要与十万兵马硬打,仅凭从张掖进入的几千人,岂不是螳臂挡车?”

    “嗯,你说的是,我也不知,小心总是好的。”云夭垂眸,想到前世萧临失踪,以他的能耐,何故失踪?再加之回大兴城后,他便整顿兵力,直接发兵灭了突厥。

    所以如今看来,接下来的祸事,定然与突厥脱不了干系。

    没过一会儿,忽然有一士卒抓着一人朝云夭过来,“报——云姑娘,我们发现此人在附近鬼鬼祟祟,便将其捉了过来。”

    云夭转头看向被扔在地上的中年男子,中原人,蓬头垢面,看不清模样。

    那男子见到云夭后,不怕,反倒兴奋起来,立刻爬了过去,被天鹰挡住。

    “云姑娘!是我啊,我是张掖太守周竣啊,圣上途经张掖时,咱们见过的,是下官亲自接见的圣上啊。”周竣说着说着便开始痛哭流涕起来。

    云夭道:“周太守?你为何会在此地?城中究竟发生了何事?我来时,便见不少西域商人,可看起来又似乎是突厥人假扮。”

    周竣起身,抹了一把脸道:“云姑娘,圣上来西巡之前,城内便一直有地藏教活动,这群人我本以为是好人,为百姓施粥布善。哪儿知,他们教主其实暗中与突厥勾结!”

    “就在圣上大军离开后几日,地藏教便占领了张掖,百姓皆被扣下,我们无法与外面军队联系,我从城中水道偷跑游出,这几日皆四处躲藏,没想到终于遇到云姑娘你们了。”

    云夭心惊,地藏教与突厥勾结,是她没想到的。

    她眺望了一会儿远方的城墙,若就这般任由门户大开,后续定还会有更多突厥兵入内,夺回张掖势不可挡。

    可是她手下仅仅百人,而她亦非萧临那般武将出身。

    “天鹰,立刻派一人,快马加鞭,返回敦煌郡,将此消息禀报圣上!”

    “是!”

    “等等,还有,再派些人,在张掖附近监视,若是见到有突厥大军动静,立刻来禀我!”

    “是!”

    云夭让人生了火,福禧和下水的小士卒两人,将身上烤干。只是福禧有些昏沉,实在支撑不住,靠着树干睡了一阵。

    云夭见状,立刻让人去河边打来清水,用帕子浸湿,为福禧降温。

    临近暮色,四周监视的人着急忙慌跑来回禀云夭,“姑娘!姑娘不好了!张掖后,不远处果然有突厥大军集中,虽然然还未着急靠近,看起来却……却、却至少有五万兵马!”

    云夭瞳孔放大,心惊,曾经榆林与马邑的惨状在脑中忽然浮现出来。如今张掖门户大开,若是五万突厥兵入境,后果不堪设想!

    看来等不到萧临,夺回张掖势在必行。

    她又派出一人,往敦煌去,向萧临禀报突厥大军集结之事。可五万大军,从敦煌来回便要两周,远水救不了近火。

    云夭忽然有些头晕,踉跄两步,扶住一棵树才站稳。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萧临在牙帐中曾说过,大邺还有十五万大军驻扎武威。而武威至张掖快马加鞭,五日便可往返。

    于是又立刻派出士卒前往武威借兵。

    虽然有了方案,可拿回张掖依旧迫在眉睫,她立刻唤来周竣,询问城中具体情况。如今地藏教教主占了城中府衙,差不多五百教徒,控制着街道及守城。

    思索一番后,云夭道:“擒贼先擒王!不如趁着夜色,从太守出逃的水道潜入,虽他们人多,而我们这边一百人不到,那便直接抓了那地藏教教主,将张掖控制权夺回。至少不能让突厥五万大军直接进入我大邺。”

    众人领命后,由天鹰带队,如今若是留下云夭和福禧单独在城外,更不安全,于是两人决定随军队一同潜入城中。

    云夭不太会憋气,好在天鹰寻到空心芦苇杆,含在口中,可呼吸到水面之上的空气。所有人准备完毕后,便等待着黑夜来临。

    大漠的夜晚格外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众人到达水道口,排列有序纷纷下水入内。

    云夭有些害怕,抓紧了腰间连成串的麻绳,闭着眼睛,由前方领队人拉动着顺利游过水道,进入城内。

    此时城内戒严,除了巡逻教徒们的脚步声,便是火把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周竣带领下,一路躲藏,小心翼翼,中途遇到一小队教徒。

    在对方还未发出动静之时,天鹰立刻带人上前将他们脖颈拧断。好在没有引起其他巡逻教徒的注意,云夭自知弱小,躲在后方不敢随意出头。待前面清路后,再继续跟上脚步,一路往府衙而去。

    府衙内,灯火鼎盛。

    教主年纪不小,此时正酣睡于床榻之上,不一会儿,一教徒将他叫醒,道有两名女教徒前来,说是最近有些头晕乏力,请求教主相看。

    教主听后立刻起身,在服侍下穿了简单的中衣,身型纤瘦可见肋骨,却是一把白胡,眼窝乌青。

    到了府衙大堂后,便见两名如花女子,皆是十四出头模样,他笑了笑,让两人上前,一番诊脉后道:“嗯,你们姊妹二人,皆是被邪魔沾染附体,不过无需担忧,待两位与本尊双修后,不仅能驱走邪魔,还可获得地藏菩萨所降恩赐。”

    两姐妹一听,原本担忧的面色立刻亮了起来。

    教主给四周人一个眼神,皆有眼色地离开府衙。他一手牵着一个少女,便往自己寝室而去。

    今夜运气实在太好,两个如此可人儿的姐妹花共同伺候,还皆是雏。想到此处,老头开始兴奋地摩拳擦掌起来。

    他正着急忙慌解开自己衣裳的系带之时,忽然感到脖颈处一凉,低头一看,竟是一把刀横在自己肩头。

    而面前两个少女也被身后之人捉住,被惊吓地大叫起来。

    府衙外的教众听到动静后立刻持刀冲入衙内,瞬间被近百士卒团团围住,而站在教主身旁以刀胁迫的便是天鹰。

    “你们!你们什么人?”

    “教主真是好胆色,竟敢叛国,通敌突厥!放突厥人随意进入我大邺。”云夭冷然道,从人群后方走入,福禧跟在身旁。

    教主此刻吓得失色,即便面前美人再美,可刀在脖颈上,也没了欣赏的心情。

    “饶、饶命!”老头双腿打颤,只能不断祈求,“我、我把人都收回、收回……”

    话音未落,一支弩箭从后方发射,竟正中教主脖颈,众人皆是一惊,看着教主捂着自己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无法呼吸,很快便倒地不起。

    云夭被眼前突变震住,还未反应过来,一阴柔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叔父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脑子也不好使。这通敌之罪,若是认了,即便此刻不死,战事结束后也要死。既然如此,这个教主,便换个人当吧。”

    重看去,是一中年圆脸男子,身着地藏教上级服饰,脸部带着阴鸷神情,身后跟随一串教徒,各个五大三粗,手持利刃,凶神恶煞。

    人数远在他们这群士卒之上。

    周竣到云夭耳边解释道,此人乃是教主侄子,名包胡儿,也是教中二把手,此番怕是借势,杀去自己叔父,夺取地藏教教主之位。

    那包胡儿一见到云夭,两只眼立刻亮了起来,“世间竟有如此、如此、美人儿!给本尊上!杀了这群人,但那个女人留给本尊!”

    此令一出,身后的教徒一拥而上,与云夭手下士卒混战一起,场面血腥不堪。

    云夭不断往后退去,躲到一案几之后。虽然萧临手下士卒,特别是天鹰,各个都是武功好手,可对方依旧人多势众,他们这边打得束手束脚。

    她正着急之时,忽然张掖城门被大开,一群兵马涌入,直接将街道上教徒砍了个身首分离。云夭认出是大邺军队,总算松下一口气。

    包胡儿没想到竟有如此多士卒,立刻朝着云夭飞奔而来,想将人捉走,可云夭遇到过太多这样的疯子,直接从一旁尸体手中拿过长刀,毫无章法地朝着包胡儿砍去。

    包胡儿退后躲过砍刀,看着自己目前大势已去,两眼一转,便立刻趁乱消失于夜色之中。

    混战持续了半个时辰才停下,地藏教教徒基本都死光,在一番寻找后,才发觉那新教主包胡儿直接又通过那水道,逃出城外。

    云夭无意追击,夺回张掖控制权才是重中之重。

    彻底结束后,军队中的校尉t?上前,向云夭禀报,说他们乃圣上亲点的五千轻骑,一路追云夭一行人。奈何云夭跑得实在太快,到了今夜才终于追上,后发觉张掖郡内动乱,便立刻带人冲了进来。

    “真是多谢将军救援,若非将军,今夜我等怕真是死在地藏教手中了。”云夭感谢道。

    “云姑娘无需如此,皆是圣上旨意。”那校尉看向云夭的眼神带着些许轻蔑,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受了皇帝宠幸的女奴,竟要他们五千兵马前来护送,实在大材小用。也不知张掖究竟发生何事,竟还叫他们大邺军听令一个女人。

    云夭蹙眉,忽视那校尉看自己的神情,只是连忙道:“将军,此刻有更为重要之事。先前张掖被地藏教占领,地藏教教主通敌突厥。我来的路上便发觉,这些时日陆陆续续已有不少突厥人假扮商人,通过张掖进入大邺。”

    “什么?竟会如此!”校尉大惊。

    云夭继续说着更要紧的事儿,“现在最危急的是,突厥至少五万大军在张掖外暗中集结,虽然我已派人分别去敦煌以及武威借兵,可是无从知晓突厥大军何时发动攻城。所以今夜才想法子,无论如何也得从地藏教手中夺过张掖控制权。”

    校尉震惊地看着说话有条不紊的云夭,原本的轻蔑早已不在,反倒是敬佩油然而生。

    突厥五万大军可不是小数目,他们这边才仅仅五千多人,起码得守城至援军到来。

    校尉不敢有任何犹疑,立刻下去整顿兵力与守城之事,并派出斥候。不久后,斥候回禀,果然五万大军在蠢蠢欲动。如今张掖内动静之大,或许突厥人已然知晓,怕是很快便会开始攻城。

    众人在府衙寻到不少信鸽,便将信鸽往敦煌郡以及武威郡放出,或许消息会比士卒骑马更快一步送达。

    云夭浑身依旧湿透,待街道与府衙清完毕后,才终于洗了一热水澡,得以片刻歇息,躺在床榻上缓缓睡去。

    ……

    梦境之中,白雾散去,云夭看向四周,似乎是敦煌郡城外的疏勒河旁。

    四周拼杀不断,那清澈的河水很快被血染红,一个个士卒与百姓倒地,沉入河底。那些尸体中,有大邺人,有西域人,也有突厥人。有垂暮老朽,也有三岁稚子。

    这样的场面,她见过,曾经被攻破屠城的榆林与马邑,便是如此,血海滔天,火光四溅,黑烟缭绕。

    在一时间,她似乎闪现桃栖宫,看着黑夜下,萧临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似乎头疼欲裂,没有一丝动静,不让任何人发觉。

    再片刻,她骤然又闪现回疏勒河畔,尸骨成堆,呼吸愈发困难起来,她似乎被赤色河水所淹没,无法动弹前进半分。

    脑海中除了嗡鸣,还浮现出那道隐隐约约的声响,“救他!快去救他!”

    第44章 第 44 章 威压,血腥,占有,如此……

    当云夭从梦境中惊醒时, 还没从那河水的窒息中回过神,她大口大口喘息,双手颤抖。

    外面的光线还依旧昏暗, 似乎黎明刚过,微弱地投进白纸窗内, 正好照入她眼帘。

    敦煌郡,疏勒河,萧临……

    救他?什么意思?她该如何救他?

    正在云夭百思不得其解之时, 福禧推开大门, 不顾任何礼节冲进寝室内, 大声道:“姑娘!不好了,突厥大军开始对张掖发动攻城了!”

    “这么快!”云夭心惊,立刻起身来不及梳洗, 只随意换上一件利落的骑装与软甲, 将头发直接用一条白色发带束起。

    当踏出房门时, 校尉前来报:“姑娘, 城北门是五万突厥大军, 目前正在试图使用云梯攻城, 背后南门也有两千突厥兵同时攻城,如今张掖郡被围困。”

    云夭压制住心底慌张, 努力冷静下来道:“城中粮草情况如何?”

    “粮草够支撑十五日左右!”

    “十五日……或许够圣上军队前来。”云夭低喃。

    可她忽然想到昨夜那梦,看起来萧临定然也同样会在敦煌郡被困住, 无法前来。或许此刻不应心存侥幸, 最重要的还是武威郡的十五万兵马。

    可昨夜放出信鸽, 此时还未回信。即便信鸽到达,那便再调兵前来,至少也得五日。

    “传令下去, 死守张掖!检查府衙仓库兵械存储,并派几个人将城中壮汉男丁拉出,让其共同守城。至于其他老人妇女与小孩,让其待在自家房中,莫要踏出一步!”

    “是!”校尉领命,走了两步后又折返过来,道:“云姑娘也回府衙安心等待便是,若姑娘受伤,圣上必定不会放过我们。我等将领士卒皆是大邺人,大邺魂,必定死守城池,绝不让突厥大军踏入我大邺境内!”

    城墙上的战鼓在此时敲响,“咚!咚!咚!”,颇有节奏,随着狂风大作,黄沙四处飞扬,墙上大邺军旗也在空中摇摆,那剧烈的战鼓声回荡在众人耳边,热血沸腾,连着心脏都随之跳动。

    云夭心中感动,发觉校尉眼中原本的轻蔑早已荡然无存,镇定厉声道:“我与将士们一起!我虽一介弱女,可我身为大邺子民,身为陛下跟前近侍,死守城池亦是我的职责!校尉莫要看不起我!”

    校尉目光散出敬佩之光,不再劝说,立刻转身调兵守城。

    云夭见他离去后,立刻喊来福禧,两人入城中,迅速派了几人召集城中医士,以备救治伤员。

    正将医士们整合完毕,便已有陆陆续续士卒受伤,从城墙上被抬了下来,有的头部受伤,有的胸口中箭,有的手臂被射穿,哀嚎声一片。

    云夭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上前帮着受伤的士卒包扎伤口。面前包扎胸部伤口的伤员,肺部受伤,忽然一大口血咳出,直接喷溅云夭一脸,她没有丝毫停顿,只眨了眨眼,将伤口处完毕后,立刻喊来郎中为其诊治内伤。

    福禧也跟在云夭身后,忙出忙进,正当两人终于有了片刻空闲,云夭才用水擦了一把满是鲜血的脸。

    听到福禧捂着嘴咳了几声,云夭有些担忧道:“要不你去歇着,你明明风寒未愈,便陪我这样劳心劳力。”

    福禧摇摇头,“姑娘莫要小瞧奴婢,奴婢身子一向好着呢,区区风寒不算甚,如今已不发热,姑娘摸摸便知。”

    云夭抬手抚上他额头,见确实已无最初的热度,心下松了口气。

    屋外战鼓声忽然停止,云夭立刻起身冲出,远处看去,竟是敲战鼓的士卒被射死,倒在鼓上一动不动。

    因此一插曲,众士卒似乎渐渐衰弱,丧失士气与军心。

    众人没想到,擅长野战的突厥此次用了不知何处得来的攻城车,车高二十五尺,满载突厥士卒,车行至城墙下,突厥兵顺杆而爬,有几人直接登上城墙,斩杀不少大邺士卒。

    云夭大致猜出,定是在勾结地藏教时,教主私下买来给了突厥。这地藏教出卖大邺军械攻城装备,实在可恶至极!

    士卒们有些惊慌,立刻上前将那攻城车上的人连连斩下,所有人都在忙着杀敌,连大邺旗杆也被砍断,云夭一闭眼,直接往城墙上飞奔而去。

    她奔跑速度极快,很快顺着台阶上了墙顶,一阵剧烈的狂风将她衣摆吹起,她低下头往下一张望,密密麻麻的突厥兵聚集,让她忽然一阵眩晕,又立刻扶柱站稳。

    她忽然回忆起承天门的坠落,一阵心慌惊恐,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可当她抬头之时,似乎看到萧临的幻影,他在承天门朝她递上一只手,“云夭,相信朕!”

    “云夭,只要有朕在,你无需恐惧。”

    云夭闭着眼,深呼吸一口气后,再度睁开眼睛,萧临幻影不见,耳边传来的是士卒们拼杀的嘶吼之声。

    她屏住呼吸,直接往战鼓一鼓作气而去,战鼓立在墙边角落高台之上,随意一低头,便能看到万丈深渊,也能见远方辽阔天地。

    她用力将趴在鼓上死去的士卒尸体推开,而后将倒下的旗杆重新支棱起来,看着逐渐军心涣散的士卒,登上高台,拿过鼓槌,厉声大吼道:“大邺人!大邺魂!自成羽翼登千尺!会有山峰攀云霄!歌酒不惧百万师!不枉英雄度我行!即今战死,后世叹我千年勇!”

    她两世从未吼得如此大声,只感到嗓子有些痛,无丝毫停顿,将手中鼓槌用尽全力锤了下去。一声声奋勇鼓声再度响起,众士卒瞬间被激励,血液翻滚。

    他们皆跟随大声吼起来。

    “大邺人!大邺魂!”

    “即今战死,后世叹我千年勇!”

    “大邺人!大邺魂!”

    “即今战死,后世叹我千年勇!”

    一声声如浪潮一般,随着有节奏的鼓声,响t?彻天际,各个士卒重新充满力量,上前,将那攻城车上的突厥兵逐个击杀,从高柱上坠下。

    不远处的校尉转头看向顶峰的云夭,她的衣袂翻飞,身上白衣早被血浸染,头顶束起的三千青丝与白色发带在黄沙与狂风下飞扬。她面色沉稳,绷着嘴角,眉头微蹙,无一丝惧怕,不断击鼓,激励着将士们奋勇杀敌。

    此时此刻,谁能想到她的身份?只是一奴隶,罪臣之后,一介女流。

    她所仰仗的,不是天子垂怜,不是承欢□□,她就是她,是与他们这群将士同样的勇者。

    此刻的她,才是真正美到极致,此般绽放,无一人可与之比拟。

    校尉心中了然,难怪圣上如此看中这个女人,这样的人,何人不敬佩喜悦?

    他心跳如雷,转身举起手中大刀,怒吼着,反手砍下刚刚登上城墙顶的突厥战士,不远处强烈的鼓声不停,一阵阵回荡心间。

    远处战马之上,突厥兵举起弓箭,瞄准城墙上锤战鼓的云夭,正箭在弦上之时,身旁的小可汗立刻抬手制止,让其放下手中重弓。

    他死盯着那女人的身影,感叹起来,“太美了,本汗从未见过如此美人,杀了岂不可惜!传命下去,活捉那女人,不可将其伤了!”

    “是!”

    整个攻城持续了一天,突厥五万大军仍未能攻下,只得暂撤并休养。

    云夭看着撤去的突厥兵,终于放下手中鼓槌,当放松下来时,全身的疲惫与手臂的发麻疼痛才终于席卷而来。

    她喘了几口气,跌跌撞撞下了城墙,士卒们便立刻迎了上来,口中皆是敬佩之语。

    校尉上前劝她接下来的守城好好歇息,他派其他人击鼓。

    云夭笑着摇摇头道:“我发现,那突厥将领没有朝我射过一支箭。虽然说出来觉得我在自夸,可我认为,那突厥人想要活捉我,便不会杀我。毕竟曾经马邑郡战役时,他们看到我时便只想活捉。所以接下来,还是由我前去击鼓。”

    校尉见状不再劝说,他已然知晓,面前的女人绝非常人,她是他们将士中的一员,并不是一个只躲在将士身后需要被保护的小女子。

    夜色降临后,云夭和校尉们分析了一遍伤亡情况,又重新整备战术。

    武威郡那便还是未曾有任何增兵消息前来,听闻后来他们再次从张掖放出信鸽,却一一被突厥人所射杀,云夭没想到传递消息都变得如此困难,也不知敦煌郡那边是何种情况。

    难道武威郡的驻军未收到军报?

    终于得以休息片刻,可她还是难以入睡,屋外还有着连绵不断的哀嚎声。

    在守城第十日后,武威郡未传出一丝消息,曾经派出的士卒竟都未回来。而最初派往敦煌郡的士卒终于回到张掖,趁着夜色绕过突厥军帐,悄悄进入城中。

    云夭听到此人消息后,顾不得休息,立刻起身,朝着小士卒走去。

    那小士卒彻夜不断奔波,进入府衙后直接倒在地上,无法起身,只能靠福禧上前将人扶起,又喝下几口水,才气喘吁吁道:“云姑娘,敦煌郡那边,高昌和吐谷浑联合突厥,一共二十五万大军,竟过了玉门关,和圣上的大军对上了!我到达时已经无法入城,不知晓战况究竟如何!这是唯一所知晓的军报。”

    众人听后,心中皆是一咯噔。

    云夭垂眸道:“圣上身边有十万大军,而武威郡有十五万大军。难道武威郡没有回复我们,是去增援了圣上?”

    那小士卒摇摇头,道这一路上都未见到任何大邺增兵,那十五万大军定然还在武威郡。

    云夭咬唇,以萧临的能力若是二十五万大军,甚至二十万,对阵二十五万,许是可以获胜,可仅仅十万,便是极难了。

    而张掖这边的五万突厥兵更是不能让其入内,否则和敦煌处汇合,那更是难以抵挡。

    武威那边究竟在做甚?为何这样时刻,竟不发兵救援?如今看来,所有的关键,都在武威那十五万大军身上。

    “我必须亲自去一趟武威!”云夭正色道。

    “云姑娘,此行凶险,我们尚且不知武威发生了何事,而现在张掖南门也有另外两千突厥兵围困!原本的水道口为防止突厥入内,也早已彻底堵死!”校尉心中担忧。

    “这是个问题。”云夭继续泰然自若道:“即便如此,我也必须去。而如今张掖状况惨重,不能少了一兵一卒。”

    “可是……”

    云夭打断校尉劝诫,“将军,此次得麻烦你,深夜时带兵从南门突袭突厥,无需与他们硬抗,只需将他们暂时击退,而我趁机从南门出,去往武威郡。”

    校尉见她如此坚定,不再疑虑,应下云夭请求。

    福禧见状上前道:“云姑娘,奴婢和你一起!奴婢在此地也无法杀敌,多一人,便多一份安全。”

    “好!”云夭没有犹豫应下福禧请求,毕竟他说得有。

    ……

    子时后,冷风瑟瑟,夜幕下,南面突厥兵正三三两两巡逻,忽然见张掖城门大开,城中大队精兵竟冲了出来,一拥而上,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正是众人慌乱应战,拿起刀枪剑戟之时,却见那军队又躲回城中,再次闭门不出。

    与此同时,云夭和福禧已经一人一马,踏上了奔袭武威郡的路,两人丝毫不敢停顿,直到夜晚过去,到了白日,才终于寻了一处树林休息,饮水吃下干粮。

    不过一个时辰后,再次上马,快马加鞭,终于两日后,抵达武威郡。

    下马后,福禧已经双腿打颤,走不动道。

    云夭曾想过,武威郡是否遇到其他战事,导致无法出兵,可当到达城中时,却发现竟平静无丝毫异常。

    他们直接去了戍军军营,士卒见福禧出示令牌后,便让他们等在营帐中,去喊都尉前来。

    两人等待许久,直到一个时辰后,那都尉才姗姗来迟,整个人懒懒散散,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云夭笑着恭敬上前道:“参见将军,不知将军可否听闻张掖郡的战况。”

    “战况?什么战况?”都尉扣了扣耳朵,又看向四周几个副尉。

    其中一人收到眼神示意后上前,道:“回禀将军,并未收到!”

    云夭自然注意到了他们刚才的眼神交流,不在意道:“那我现在告知都尉,张掖外五万突厥大军来袭,敦煌外高昌,吐谷浑,突厥三国联军二十五万,现在需要都尉武威郡的十五万大军即刻前往支援!”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皆变,面面相觑。

    唯独都尉冷笑,而后厉声道:“一个女奴,一个阉人,竟敢在此离散军心!制造谣言!该当何罪!”

    云夭面色一冷,看出来这都尉的想法。曾经在榆林生活多年,自然知晓这些戍军虽常年打仗,可都尉皆是大兴城中官宦子弟出身,贪生怕死,若非刀架在脖子上,绝对会想方设法寻找借口躲避祸事。

    即便到了火烧眉毛时刻,他们也仍奉行中庸之道。

    如今看来,这武威郡的都尉也是如此,他舍不得自己手下的兵力,真是小人做派。

    一副尉则上前劝说道:“将军,若是前方果真如此,确实等不得啊,而且那可是圣上,圣上还在敦煌郡。”

    “闭嘴!蠢货!”那都尉大骂了一声,“这河西走廊从未发生过如此大的战事,若这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将兵力从武威调走,在攻打毫无防守的武威,到时候你我怎么死都不知!”

    此话一出,众人闭了嘴,虽面上不悦,却不敢反驳。

    云夭讽刺一笑,“亏你是将士儿郎,没想到竟连王八都不如,贪生怕死!胆小至极!还不如我们一个女奴,一个阉人!”

    福禧也是恼怒,“咱家乃内侍监,圣上跟前近侍,所言所行,皆代表圣上,尔等是要违抗圣命不成?”

    都尉有些犹豫,却还是道:“圣命?拿出圣旨,本将便相信圣命,拿不出,便给本将滚!休在此地假传圣意!”

    福禧见此竟也没辙。

    云夭深吸一口气,直接两步上前,抽出一副尉腰间宝剑,众人或许见她是小巧女人,便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云夭已经一剑劈了上去,直接划破都尉脖颈。

    她力气不大,无法将头直接砍下,但却让都尉倒地,瞪着眼睛,鲜血喷涌而出,不可置信地捂着脖颈说不出话。而云夭没有什么表情,上前再次举剑,一剑一剑劈向都尉脖颈,直到那头颅彻底滚落在地,才将手中宝剑掷地。

    几个副尉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腰间抽剑,架上云夭脖颈,大怒道:“大胆!竟敢杀害戍军都尉,死罪难逃!”t?

    云夭低眸看了一眼反光的寒铁,丝毫不惧地看向面前的副尉道:“我此行乃是代表圣上,我是替圣上斩杀这贪生怕死,不服军令的小人!有本事,你便现在杀了我,为你都尉报仇!”

    “可我告诉你,你若杀了我,贻误前线战机,日后圣上必定株你九族!”

    那副尉顿住,没能下得去手,只得收回长剑。

    云夭重重呼出一口气,弯腰从地上提起都尉头颅,走出营帐,在众将士面前将头颅扔到泥地之中,脸上衣上仍是沾着鲜血,冷肃扫视着一时间不知如何行动的士卒。

    “都尉罪人,隐瞒军情,贻误战机,我已代表圣上将此人斩杀!武威十五万将士,留下两万兵力驻守,其余皆虽我等前往张掖击退突厥!救我大邺河山!”

    寒风吹过云夭的长发与沾了血的披风,福禧站在一旁定定看着,突然发觉她肃穆的神情,竟随了几分萧临。

    身后副尉见状,别无选择,只得上前道:“我等听从军令!”

    云夭一瞥他,副尉立刻调集十三万兵马,随云夭两人再度往张掖而去。

    当武威援军彻夜快马加鞭赶到张掖时,城内粮草正好彻底耗尽,十三万兵马击杀南面两千余突厥兵后,通过张掖入城到达北门,直接与五万突厥大军混战。

    厮杀整整持续一天一夜,五万突厥大军只剩下一万,最后丢盔弃甲,惨败而逃。而大邺也在此战损失一万士卒。

    可时间不等人,敦煌郡战况未知,云夭立刻请求道:“如今圣上被困敦煌,还请副尉携带剩余兵力前往敦煌救驾。”

    那副尉见兵力损失惨重,也是气急,可无奈此攸关大邺江山,便毫不犹豫应下。天鹰与福禧率残兵留守张掖,云夭与副尉带剩余援军往北而行,支援皇帝。

    此番赶路极为迅速,每日休整不超过两个时辰,便再度上路。长久的压力让云夭每日只能入睡一个时辰,便再难睡着。

    每每闭眼,除了那被她亲手割下的都尉人头,便是疏勒河畔的惨状,以及这些时日将士们的厮杀怒吼,铁骑踏过黄土飞溅之声。

    可她来不及害怕与慌张。

    八日后,援军终于赶到敦煌外的疏勒河,此时看起来刚刚经过激烈的厮杀,地上尸骨成堆,有大邺人,有西域人,也有突厥人。

    正是晌午时刻,四周却万籁俱寂,只能见插在泥土中的战旗迎风飞扬,空气中弥漫着黑烟,散发着腥臭,疏勒河如同梦境那般,被染成血水。

    云夭心惊地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立刻朝身旁的人道:“陛下没有死!快四处寻陛下踪迹!”

    “是!”副尉也是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立刻让众士卒上前翻找尸体,寻找萧临的同时,也搜寻活人踪迹。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远处传来整耳欲聋的脚步声和马蹄声,那副尉抬头,见是被打剩的西域联军,从四周涌出,将大邺援军包围。

    副尉从腰间抽出长剑,大吼:“应战——”

    两边迅速混战一起,很快大邺援军这边弄清楚了战况,是被打残的西域军。而原本萧临的十万大军却无动静,不知还剩下多少,全军覆没也说不准。

    两边打得惨烈,云夭身前便有士卒被弯刀砍断手臂,而后又大吼上前奋勇厮杀。

    云夭只在城墙上守过城,哪儿真正入过战场阵营之中,此刻只得手持长剑,一边躲避,一边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搜寻萧临踪迹。

    “陛下——陛下——”

    可战场太过混乱,人来人往,马蹄溅起的黄沙四处飞散,入了她的眼睛,可她根本来不及处,便被一士卒撞倒在地。

    那士卒根本来不及管她,便又和敌人厮杀一处。

    云夭撑着身子爬起来,继续踩着被堆起的尸体,一瘸一拐往前继续搜寻,“陛下——萧临——萧临——”

    正在此时,一西域兵朝着云夭提弯刀正面砍来,她眼见着那弯刀落下,已是避无可避,心中悲凉在此刻被扩大到极致。

    那弯刀落到云夭脸前,仅仅一尺的距离,忽然那西域兵头颅飞起,滚落到远处。

    云夭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何事,一个高大的身影扑了过来,将她压倒在泥地之上,他的手环住她后背,没让她在倒地时感受到丝毫疼痛,而他带着强烈的威压,血腥,占有,如此熟悉,无论是前世,还是现世,都太过熟悉。

    她躺到在地,眨眨眼,看向面前人的脸庞,头戴胄,身披甲,棱角分明的眉峰与下颌,薄唇,厉眼。男人眉处一道伤口,满脸是血,手臂还插着一直箭,胄上红缨上也沾着血,撩过她的脸颊,而他整个人将她牢牢护在身下,粗重的呼吸喷薄而出。

    这么多日没有流过一滴泪的她,忽然没能控制住,竟红了眼。

    也不知是不是刚才那飞进眼眶的黄沙在此时起了作用。

    他定定看了她许久,忽然邪魅勾唇一笑,带着轻狂,看着身下娇人,讽道:“真是愚不可及的女人,干嘛又跑回来找死?”

    第45章 第 45 章 “上来,我背你走。”……

    云夭抿着唇, 口中血腥味太重,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在入尘土前, 萧临用满是鲜血的手替她将那滴泪擦去,却又不小心将血抹上了她的脸颊, 红白相得益彰。

    四周奔跑的士卒来来往往,脚步声与寒铁碰撞之声震耳欲聋,各自互相厮杀着。西域联军杀来时, 他曾无比庆幸这个死女人生气遁走, 这样便不用经历战场生死。

    可他万万想不到, 她竟带着援军前来救援。

    当听到她的呼喊声时,他刚从死人堆中爬出,以为自己做了梦, 万般不可置信。他将身上尸体扒开, 阳光带着灰尘与黄土落入眼帘, 第一眼便见到她。

    她身着被鲜血染红的白衣, 手持利剑, 束起的青丝随风飘荡, 面上虽是惊慌,却并无恐惧, 背后浓烟滚滚,鹂语般嗓音从口中而出, 喊了他的名字。

    虽然不是“哥哥”, 但至少不再是恭敬的“陛下”二字。

    她真的好傻……

    虽然身下人软软绵绵, 让人心中澎湃不已,可萧临知晓此刻再躺下去,便过于危险了。于是先行起身, 将云夭从地上拉起,左手牵着她温暖的柔荑,右手持长剑将她挡在身后。

    这时远处正在搏斗的竹青注意到萧临与云夭两人,便朝着他们方向大吼,并命令士卒道:“保护陛下!撤离战地!”

    此话一出,十几个士卒立刻将萧临和云夭围拢举盾,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密不透风,护送着他们后退而去。

    云夭见眼前一黑,只能听到那盾牌外刀剑的击打之声,又看着面前倒下两个被长矛刺死的士卒。

    萧临蹙眉,拿着剑的手蹭了一把自己腰间,又一瞥身后拉紧的云夭,终于做出先行撤离的决定。

    十个士卒举盾抵挡着,当将两人一步步推离战场后,一拥而上挡住追击而来的几十个西域兵。再次混战一起。

    “走!”萧临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便拉着云夭一路往后方山里跑去,脚步不停。

    在两人跑了一段路后,林中传来踩断树枝的脚步声,云夭转头一看,是追来的四个西域兵。萧临同样发觉,立刻将云夭推开,提剑上前,即便身负重伤,却也剑锋犀利而迅猛,很快将四人全部解决。

    听到山下依旧传来追兵的动静,萧临并不恋战,继续牵起云夭往深山中奔去。

    此番逃跑,不知跑了多久,却是一直跑到夜幕降临,从黄土一直跑到山中积雪处。

    见后方再无追兵,才终于找到一个山洞,暂时休憩。

    当一坐下来,云夭重重喘着气,眼睛都无法睁开。

    两世,从没有一刻如这般奔逃过。她怕是自己不被追兵杀死,而是直接跑至气绝。

    真正坐下背靠岩壁之时,这些十多日的巨大疲倦才终于在顷刻间,如泄了伐的洪水席来,她浑身酸痛,寒冷,一点力气都使不出,半阖眼,看着面前正在生火的萧临,终于安下心,两眼一闭,一炷香都未有便睡了过去。

    ……

    疏勒河畔,两军交战持续一天一夜,死伤惨重,可因着援军的到来,大邺军死战之后,还是站了上风,而后将剩余西域军尽数击杀,只几个残兵败将胡乱逃入山中。

    此时已是天明,处完战后事宜,竹青才穿戴着甲胄入营帐中,问到副尉,“死伤如何?”

    副尉道:“如今原本的军队,以及云姑娘带来的援军,还剩下七万。好在这仗打赢,边境也守住,如今便是搜寻圣上身影。”

    他立刻从一旁拿出舆图,两人展开,回忆了一番,竹青t?继续道:“圣上带着云姑娘往祁连山中去了,祁连山高耸,地势险峻,翻越更是困难重重。”

    副尉道:“可若是他们翻过祁连山,一路向东南,最近的城镇便是张掖郡。好在张掖郡如今已经保下,我们分兵入山中搜寻,再一千人撤回张掖,你看如何。”

    “好,也只能如此。”竹青颔首,不耽搁片刻,立刻下去调兵,入祁连山寻萧临与云夭。

    ……

    云夭记得自己睡着之前冻得浑身发抖,后来或许是燃了篝火,竟睡得极为温暖又舒适,慢慢睁开眼睛之时,精神恢复了大半,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味。

    她听着一旁噼里啪啦的篝火声,恍惚了一阵,才发觉自己竟被萧临死死搂在怀中。便如前世那般,他胸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入耳。而自己身上除了本身的衣裳,还穿着萧临的外衬与披风,加之他身上传来的体温,即便洞外漫山大雪,也无丝毫寒冷。

    云夭轻轻推了推他,见他没反应,这才发觉他原本身上的盔甲已经褪去,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染满了血,看不出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陛下,陛下。”云夭喊了他两声,他竟没有反应,这才忽然心慌起来。

    她立刻退出他的怀抱,撑起身子,又用力摇了摇他,“萧临!萧临!”

    可他依旧睡得很死,无丝毫反应。手掌下有些湿,她这才发觉,他的腹部竟还在隐隐渗血,而后将手放置他额头,手心一烫,他竟已经发了热。

    云夭这才彻底慌了神,又试图喊了他一会儿,却还是无丝毫动静。她深呼吸着,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而后掀开他中衣。

    果然,他腹部受了伤,伤口似乎本结了痂,不知何时又再次裂开,此时还在流血。

    两人身上未带伤药,云夭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裙子内衬撕开成布条,又将其一圈圈缠绕至他腰间,压住伤口。

    而后又将本属于他的衣服全脱下来,为他穿上。

    做完这一切,云夭背后出了汗,她一人走出山洞,呼吸有些急促,眼睛忽然被刺得生疼。四周白茫茫一片,思索一番,才明白两人直接跑上了祁连山深处。

    她随意捡了些树枝,又用雪水将帕子浸湿,回到山洞中,将冰凉的帕子敷到他额头,而后往柴火堆里加着树枝,防止火熄了。

    忽然身后传来动静,云夭的裙摆被一只手攥紧,她急忙转头看向他。

    火光之下,萧临原本凌厉的脸被映照得有些柔和温暖。

    “你醒了!”云夭呼吹口气,原本悬空的自己似乎有了落脚之地,找到了她依然能够依靠的主心骨。

    没有萧临,她不知道自己一人能否走出这雪山。

    “你还好吗?现在感觉如何了?”

    萧临眯着眼,似乎恍惚了一阵才回过神,伸手将额头上的冰帕拿下,撑着身子坐起,看着她添的柴火,在顿了片刻后,忽然勾唇一笑。

    云夭此时不想生气,见他能醒来已是万事大吉,“你笑什么?”

    “就你捡的这小树枝,烧两下就没了,还沾着雪,这火怕是灭的更快。”萧临挪了挪位置,“罢了,反正我们也待不久,得尽快离开此处。”

    云夭将手中湿答答的树枝扔到地上,有些无力,道:“我又没一人在野外生存过。曾经榆林郡有徐阿母做这些,哪怕前些时日,日日夜宿小树林,也有福禧或者其他士卒。”

    萧临咧着嘴笑笑,“行了,知道你就是应该享福的命,当初让你别跟着来西巡,还要来,这可苦了自己了吧?”

    云夭不说话,只是掰着地上的小树枝。

    心底不服气,当初让他不要来西巡,他还要来,这下好了,死了那么多人,还给自己搞了一身重伤。

    萧临抿唇,从一旁翻出几个昨日寻到的果子,递给她,“好了,这次多亏了你带来的援军,否则这敦煌的战况怕是更难。吃几个果子,养足精神,我们便尽快上路。”

    云夭将手中掰断的小树枝朝着萧临泄愤般扔去,哪知对方没有任何责怪,还是咧嘴笑着。

    她打了个冷颤,将果子接过,一个个吃下,不酸,还有些甜。萧临见她发冷,立刻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又一次取下为她披上。

    云夭立刻道:“我不用,你现在发热了,除了伤口的原因,定也是着凉染了风寒。”

    “我不冷,好了,快披上。你若是病了,拖我后腿,我便将你扔在这山中自生自灭了。”

    萧临说话还是那么难听,语气和动作都带着不可置疑,又有些温柔,倾身为她将系带系好。

    见她恢复了精神,便起身后又将她从地上拉起,并灭了那篝火。

    云夭见他要开始上路,却有些担忧,“你行吗?你还病着。”

    萧临转头盯着她,蹙眉道:“你居然问出这种问题?敢质疑你主子行不行。”

    “……”

    “好了,我们得快点儿,这雪山险峻,气候恶劣,多待一日,便多一分危险,我们得尽快出山,去寻村子城镇。”

    萧临左手仍牵着她没有松开,弯腰将剑捡起,握在手中,带着她走出山洞。

    好在此时还未入冬,山上积雪并不深,两人白日里走个不停,夜间便寻山洞,抱在一起取暖入眠,一直这样走了五日,却还在山中。

    这日萧临出去寻猎,云夭一人待在洞中,脚疼得发麻,脱下鞋袜,见脚底起了水泡,一碰就疼。

    她想要将其扎破,但实在没勇气,正在此时,萧临已经回到洞中,看着她光溜溜的脚一怔。

    云夭有些羞涩凌乱,立刻用裙摆将脚遮住。

    他叹息一声面对她坐下,“行了,我都看到了,把脚伸出来。”

    自古,女子的脚只能给自己丈夫看,她实在有些艰难,可若不把水泡弄了,怕是一步路也走不下去。

    她慢悠悠伸出,萧临轻轻握住,原本白豆腐般的脚,如今生了冻疮,起了泡。他细细看了看脚底板,手指的摩挲弄得她有些痒,很快,他便直接戳破了她的水泡。

    “啊——”云夭疼得直接红了眼。

    “瞧你这出息。”萧临斜眼瞅了,嗤笑一声,最后叹息,低下头轻轻吹了几口气,又将其拉到篝火旁烤暖。

    “虽然当了那么多年女奴,可我还从未走过那么难走的山路,还一走便是好些天。”云夭有些委屈。

    萧临没有对此作出评价,只是在火光下用手比了比,这女人的脚真够小的,竟只有一只手掌大,盈盈一握。

    云夭看着他,忽然低声道:“你还记得自己杀的第一个人吗?”

    萧临捂着她脚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她,“怎么了?”

    云夭道:“我杀了人,在武陵,杀了那都尉。当时一心着急调兵,没有丝毫感觉,杀了便杀了。”

    “可这些时日平静下来后,我总梦到那都尉死前瞪着我的模样。”

    萧临沉默良久,道:“我杀的第一个是在母妃死后不久,一个来送饭的宫女,在饭中被人指使,下了毒。记不清样貌,也记不清怎么杀的,只记得当时情绪似乎极为平静,并无多少愤怒。不过是一个弱者,不值得被我记住。”

    云夭抿唇,只“哦”了一声。

    萧临淡淡道:“这种事情,等过几年再回看,只会越来越记不清。无论是恐惧也好,内疚也罢,你只是做了你当时认为对的事,仅此而已,很简单。”

    她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许久,沉默下来,忽然脚底一痒,她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下脚趾,见萧临玩笑般勾唇,她狠狠朝他瞪了一眼。

    休息一夜,他们再次启程。云夭走得相当费力,呼吸困难,六日行路,对她来说已经突破极限。好多次差点儿摔倒,若非萧临拉着她,走在前面带着,她怕是早就不行。

    这日狂风大作,地上积雪被吹得飞扬在空中,云夭眼睛都睁不开,嘴里飞进了雪,双腿酸疼得打颤,巨大的风阻碍着两人向前行进的步伐。

    当两人穿过巨石,翻过又一个山头后,萧临慢下了脚步,看了一圈周围并未找到山洞,又转头看向她。

    “怎、怎么、了?”云夭说话断断续续,嘴唇有些裂开。

    萧临叹息一声,转身蹲下,“上来,我背你走。”

    “那、那怎么行?你受伤了,今早、今早我看了,你伤口化了脓,而且、而且你还发热生病着。”云夭嗓子疼得难受,细若蚊音。

    “少废话!不想死便上来!”萧临忽视她的话,直接伸手将她两只手臂拉过至身前,云夭便被迫被他背了起来。

    他还是那么强势,不容人质疑。

    云夭却笑笑,将脑袋耷拉在他肩膀t?上,感受着他沉稳的步伐,似乎极为轻松,风雪之中,无一丝晃动。

    萧临永远都这样,不让人看到他的一丝弱处,即便曾经满身藤条痕迹,即便伤口破裂流血,他却依旧面不改色,动作凌厉,好像真的没有痛觉。

    “你还好吗?你受伤又生病。伤口会痛吗?”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要重复几遍?”萧临脚步不停地往前走着,靴子已经磨破口子,雪水漫进了靴中,却无丝毫影响,只能听到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响,“你说点别的来听听。”

    “你想听什么?”云夭闭眼,紧了紧自己的手。

    “什么都行,只要说点儿我没听过的就行。”

    “哦,那我得想想。”

    萧临闷笑一声,道:“平日那么伶牙俐齿,怎的现在让你随便说点话都不会了。要实在不会说,就说说我的优点。”

    “优点?”云夭一怔。

    “嗯。”萧临心跳有些快了两分,有些期待起来,却还是不动声色。

    然而背上的女人沉吟许久,竟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脸渐渐黑了下去,怒道:“云夭!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没优点?”

    “有!有!任何人都有优点,你怎会没有。”她吓了一跳,急忙道。

    此话一出,萧临更是恼了,“你拿别的凡夫俗子与我比?”

    “好了,好了,我说。”云夭无奈哄哄他,又是一阵沉默,见他又要怒骂起来,立刻开了口,“呃……你英俊潇洒,长得极为俊美,身材高大,体力好,武功好,战无不胜,虽地位尊崇,却每每身先士卒。”

    只是再好看的脸,再尊崇的地位,都被他那坏脾气给毁了。整日就知道生气,阴晴不定,暴躁又暴力。

    也就她受得了他这鬼样子。

    “嗯。”萧临气色缓和下来,笑笑,“继续啊,怎么不说了?”

    云夭转着眼珠子,脸皱成了一团,好在他看不到。

    还有什么?

    没了啊!

    他就是个性格糟糕透顶,又大男子主义,行事冲动不计后果,说话难听的疯狗暴君啊。

    此问题竟比她想着如何拿回张掖,如何去武威调兵还要困难!

    “就这?就没了?”萧临显然不满。

    云夭绞尽脑汁,又憋出几句,“还、还很聪明……”

    天底下第一大聪明……把大邺都给玩儿没了。

    “哦,对了,还很大方,对我们这些在身边做事的下人极好。”她终于想到一点。

    “还有呢?”

    好难啊……

    “……啊,你要不要听我,说说我儿时的事儿啊。”云夭有些心惊胆战地迅速转移话题。

    萧临虽然对此不满,却还是对她幼时之事很感兴趣,“嗯,说说。”

    云夭松了口气,正想说却又不知如何说起,似乎幼时离她太过久远,早已在脑海中忘却许多。

    “嗯……我其实头上有三个兄长,我是幼女,家父与兄长都对我极为宠爱。唯独母亲很是严厉,那时候便请了大兴城最厉害的女夫子前来教导……”

    云夭陆陆续续,挑挑拣拣说了很多,掠过那些不好的,只留下家父获罪前,大哥、三哥抄斩前,二哥客死他乡前,母亲流放病死前的事儿。

    萧临背着她不知走了多久,脚步渐渐慢下来,没有最开始的沉稳。

    云夭见他忽然踉跄了一步,心中一紧,立刻着急道:“你还好吗?要不歇息歇息,今日走了这许久,天快暗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无碍,你继续说。”

    “哦。”云夭说得口干舌燥,看他面色不改,便想着或许是自己多心了,感叹起来,“唉,若是当初家父没有那事儿,或许我便如其他贵女那般,如今已经寻了门当户对的郎君嫁了去吧。”

    萧临勾着她的双腿一紧,似乎有些不悦,却没说什么。只是云夭终于注意到身边地貌改变了不少,气温也逐渐攀升,多了草木,也不再见积雪。

    她心中一喜,“我们这是下山了?”

    “嗯。”萧临呼吸有些沉重,继续背着她往下而去,等下了山,寻到人家,便能安心。

    云夭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嘴皮干燥发裂,呼吸愈发粗重,“要不放我下来自己走吧,你背了我一路,我早就恢复力气了,况且如今到了此处,好走很多。”

    “好。”萧临这次没有再驳斥她,将她缓缓放了下来,又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云夭跟随着,转头四处观察,问起,“此地似乎已经不在河西走廊。”

    萧临道:“嗯,我们翻过了祁连山,这里不是突厥境内,却是突厥活动区域,要万事小心。”

    “好。”

    萧临走了一段后,忽然停下脚步,将云夭拉过自己身前,指着前方,对她道:“看见长城了吗?”

    云夭眺望着绵延起伏的城墙,高耸矗立,而后点点头。

    “沿着长城一直走,往东,只要不走反,便能到达张掖,记住了?”

    “嗯。”云夭有些不解地转头望向他。

    见他面无表情地颔首,半阖着眼,声音愈发小,“如此,我便放心了……”

    此话一出,萧临终于支撑不住,两眼一闭,竟直接晕厥过去。云夭思绪被打断,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无意识地伸手想要将他扶住,可奈何自己力气太小,两人一同摔至草地上。

    来不及感受身上的疼痛,她惊呼起来,“萧临——”

    第46章 第 46 章 “夭夭,我好疼……”……

    即便下了山, 在秋季依旧有些寒冷,云夭被草原上的大风吹到睁不开眼,将萧临的头抬起, 轻轻放置草地之上,“萧临!”

    她晃了晃他, 又摸了下他额头,竟已烧到如此烫的地步。

    她又从他腰间将衣裳撩起,见那刀伤已经发黑, 看起来极为可怖。

    云夭又无力地摇了摇他, 此刻实在痛恨自己的无力, 哽咽喊着:“萧临,萧临,你醒醒!”

    这般坐了一会儿后, 云夭大喘着气, 伸手探了探他鼻息, 确定他还活着, 才起身往山下跑去。以她的能耐, 根本拖不动他, 只能去寻求他人帮助。无论是谁都好,她一定要救他。

    她腿脚有些酸涩, 跑了一段距离,意识也跟随着有些朦胧, 转身看了一眼, 萧临的身子被比较高的草所掩盖, 今日是他背了她一日,才终于走出祁连山。

    两世到现在,她依旧烦他烦得紧, 这个霸道又爱生气的男人,可她发现自己其实极为依赖他。

    即便当初被困大兴宫,她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拼命给他写信,祈求他能如往常那般神勇,带兵打回大兴城救她于水火。

    重生之后,即便她用尽一切想要将他推开,可似乎只要他醒着,她便感心安。

    曾经云家的记忆经过太多岁月,早已在她脑海中淡去。而萧临,与其说是她的君主,似乎早成了和徐阿母一样重要的家人。

    草原如同戈壁都极为广阔无垠,背后群山曲折缠绵,天际的光渐渐落下,可她没有半点欣赏的心情,只是忽感强烈的孤独袭来。

    不知又走了多久,忽然一大群羊在前方出现,黑头羊们叫喊着朝着她奔来,远处羊上坐着一个放牧的突厥女孩。

    云夭以为自己见到了幻影,有些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待那人到了近前,她再也控制不住,奔溃大哭起来,手指着身后祁连山方向说不出话。

    半晌才终于憋出一句突厥语,“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

    萧临醒来时,仍处在混沌之中,睁开眼睛时,看到的顶棚悬挂的一些干草,以及动物头骨,身下似乎是狼皮,毛绒柔软,额头上放着降温的湿帕子,好像躺在一牙帐之中。

    帐外传来一些男男女女说话的声音,有些听不太清,不过倒是认得出是突厥语。

    难道他被突厥抓住了?

    可是好似不对,不该这么温暖。

    而最柔软滑顺的,是掌中之物,他摩挲一番后,才怔怔垂眸,见到的是云夭白嫩的小脸,压在纤细的两只手臂上入睡,几缕乌黑散落的发丝入了他手中。

    平静美好得让他不愿打断。

    他轻轻动了动,捏了捏拳,云夭很快便醒了过来,似乎睡得不太安稳,似猫儿炸毛般,立刻弹坐起来看着他,揉揉眼睛。

    “你终于醒了!”

    云夭见他还没搞清楚现状,想要坐起身,便立刻上前将他扶起,在他背后垫了几个枕头让他舒服些坐着。

    萧临见手中发丝溜走,有些许失落,却笑笑,“嗯,我说过,我不会有事。这是t?哪儿?”

    云夭将他身上的被褥掖了掖,“这是一处突厥小部落,我从山上跑下来时,刚好遇到一放羊人家,求助后,他家壮汉便到了山脚下合力将你抬了回来。部落的巫医来看过你,只说先将热降下来。”

    萧临又扫视一圈四周,蹙眉,道:“你真傻,怎么跑到突厥部落里去了?若是被他们知晓我们身份,我就算战力再强,也护不住你。不是让你沿着长城去张掖……”

    云夭翻个白眼,直接从一旁的小桌上拿过一颗果子,塞进了萧临正滔滔不绝的嘴中。

    “呜——”

    他忽然愣神,一动不动看了会儿云夭,才将那颗果子拿下,慢慢啃着。

    云夭无奈道:“我要是把你一人丢在山里,让狼吃了去,等回了大邺,我便被那群朝臣当作祸国妖女给灭了!”

    萧临一口一口啃着那有些酸涩的果子,看着她,一时间说不清自己情绪。

    “况且……”云夭思考良久,才道:“况且,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在山中,你把衣服让给我避寒,又背着我走了一路,腿都肿了,脚也烂了。”

    她低下头,藏起眼眶中的红丝。想起刚来到牙帐之时,巫医让她将他衣裳全脱了处伤口,他全身都被她看过,自然也没什么好娇气的。

    只是当褪尽衣裳后,她终是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嘴,才没发出声音。

    他腰上那道伤已经溃烂,巫医用刀一点点将那烂肉削掉,缝合起来,整个过程中,处在昏迷中的他一动不动,却不断冒出冷汗。

    除了这最严峻的伤口,身上大大小小的刀剑伤,似乎皆是这场战役所留下的,手臂上的箭伤发黑,巫医怀疑那箭上有毒,可一时间弄不清,只能先处其他伤势。

    还有更严重的是他的腿,长时间浸泡在雪水之中,整个小腿青紫肿胀,脚底皆是磨破的水泡,更要命的是好几根趾骨断裂。

    比起来,她只是走得腿软发麻,根本没受任何伤,反倒让伤势这么严重的他背了自己一路,她竟无丝毫察觉。

    云夭懊恼至极,在巫医走后,尽心竭力地照顾了他三天三夜,亲自清伤口换药,到了今日他才终于醒来。

    他总骂自己愚蠢,相比起来,她觉得他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堂堂大邺天子,将自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能一声不吭。

    云夭想到此处实在气恼,看着他乖巧吃果子的模样又让人心软。

    “你等着,我再喊巫医进来看看。”云夭立刻起身,出了营帐寻人。

    萧临坐在床上,隐隐约约听到帐外传入的话音,是她正在说着突厥语与这家人交谈。他低头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身子和突厥衣裳,没忍住勾唇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云夭便跟着巫医进入。

    那巫医是个女突厥人,面上纹着刺青,头发编成三股辫,带着毛绒帽子,在细细检查过后,皱眉道:“桃夫人,你丈夫体质很好,外伤无碍,发热也降了下去,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了。只是……”

    云夭来不及细思这“夫人”“丈夫”两个词,只是见她说话一半,实在担心得紧,“只是什么?”

    “你丈夫这手臂上中箭的毒,虽然不致命,可目前实在也看不出是何毒,只能先修养段时日,或许才知晓。”

    云夭点点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误会了自己与萧临的关系。可在突厥地盘,她怎能暴露他身份,便没有反驳,只是耳根有些细微发红。

    那巫医朝着萧临笑道:“这些时日,多亏了桃夫人的精心照料,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她可是彻夜不眠,一天便只睡上一会儿,亲力亲为给你擦身,喂药。当初我女儿放羊遇到她时,说她可是鬼哭狼嚎,整个人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可见对你的担心。你要多感谢她。”

    云夭脸上桃花腮通红,不敢去看萧临眼神。

    萧临压下唇角笑意看向她,用突厥语颔首道:“这次多亏了夫人,有劳夫人了。”

    云夭的头已经埋到看不见,只能尴尬地点头示意。那巫医以为小夫妻比较害羞,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收了工具,走出牙帐。

    她见没人后才立刻抬头向他解释道:“突厥部落里,我自然不能暴露你身份。我也没说我们什么关系,只是和他们说我叫小桃,是他们自己误会了。”

    “对了,和你对一下。我与他们说,我们是做丝绸生意的。前段时间河西走廊动乱,这才从中逃了过来。我与他们聊了蛮多,他们所在这个小部落,人口不多,离可汗牙帐很远。我看他们人还蛮不错,与之前遇到过的突厥兵完全不一样。”

    “嗯,好,知道了。不过,你其实不用解释。”萧临笑着摇摇头,“夫人开心便好。”

    云夭没想到没人在一旁,他竟还如此打趣自己,将桌上的另一个果子又塞到他嘴中,“闭嘴吧你!”

    萧临并未生气,只是笑着又说了一句,“大胆!等回大兴城再治你以下犯上之罪。”

    云夭才不怕,看出他又在嘴硬,如今她已经看清了,他就是个纸老虎,便不再会他。

    两人一时间安静起来,萧临这才细细打量着云夭的模样。她换上了一件突厥服装,以狼皮狼毛所制,戴着与那女巫一样毛茸茸的帽子,看起来很是保暖,又显得她的脸蛋更加娇小可爱。

    萧临垂眸笑笑,云夭忽然看着牙帐前的帘子感叹起来,“曾经我以为突厥内都没有好人,到今日才知晓,原来也是有好人的。今日他们救了我们性命,此救命之恩,定要牢记于心。”

    萧临一脸无所谓地啃着果子,云夭也不知他是否听进去她的话。

    前世他征讨并灭了突厥,所经过的部落皆数被屠,犹如炼狱。无论男女老少,有战力否,不是被活埋,便是被做了灯,不愿投降的可汗被处以车裂之刑。

    那般恐怖的手段虽把整个突厥给震慑住,可实在太过残忍,让他的名声比之暴君更过。

    这一世,她实在不希望他在做出这样的举动,他真的不该如此。

    若可以,她希望他能对这些无辜的平民生出怜悯之心。

    萧临没回话,她便也沉默着。

    巫医的女儿古娜正在此时入帐,将云夭叫了出去。待云夭出去没过一盏茶时间,又带着古娜回了牙帐。

    她掀开牙帐的门帘,看着坐在床上的萧临,笑靥如花用突厥语温柔问道:“五郎,晚膳吃烤羊肉可好?”

    五郎……

    萧临一怔,手一抖,果子直接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他看着不远处的眉眼弯弯,笑语嫣然的云夭,心底深处的声音似乎变得极为滚烫起来,过了许久,见云夭开始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他才终于将那声音吐出,“好。”

    ……

    萧临如今腿脚不便下床,云夭跟着这家人在帐外用过晚膳后,才将剩下的烤羊切片,摆成好看的模样,又配上些许蔬菜,还准备了马奶。

    古娜从没见过如此精致的吃法,手里的大羊腿愣愣放下,一时间感叹起中原人的娇气。

    云夭将吃食送入牙帐后,看着萧临慢条斯,优雅地小口吃下。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心情很好。

    这家人以为他们是夫妻,自然不再安排另外的住处,让两人睡同一间牙帐。

    夜幕下的原野极为安静,只偶尔听到几只羊叫,牙帐中蜡烛被吹熄。

    原本在山中日日和萧临抱在一起睡觉的云夭,此刻忽然别扭起来。

    她有些尴尬地抓抓头走开,自己用衣裳弄了一个枕头,坐到披了毛皮的地上直接躺下,盖上一件披风,道:“陛下睡床上好好歇息,我便不打扰陛下了。”

    萧临顿时脸黑下来,今天在外人面前还如此娇气地叫他五郎,结果转眼间又生疏地叫他陛下,还自己睡去地上。

    他不打一气道:“你这样,是想让人发现我身份,再把我害死么?”

    “你说什么胡话?”云夭坐起身,却有些心虚。

    “虽说突厥人听不懂中原官话,但你这般喊我,万一有人听懂了呢?”

    “哦。”云夭掰着手指,无辜的眼神看着他,“那……那我喊你什么?萧临?”

    萧临感觉自己心窝的气快炸开了,压着嗓子道:“你是不是傻?你下午怎么喊我的?如今我是你丈夫,要演戏便好好演t?,哪儿有人叫自己丈夫喊全名的,还带着萧姓。我看你就是想害死我,把大邺江山占为己有!”

    “……”这人在说什么鬼话。

    萧临见她还不喊自己,而他又万般怀念,便一脸无谓,高冷道:“好了,叫声五郎来听听。你不想的话,叫声夫君也行。”

    叫夫君,好像更好。

    “……五郎。”云夭认输了,她实在吵不过这个臭男人,她好困,想睡觉。

    他满意地点点头,虽然还是可惜她不叫自己夫君,可叫乳名也不错,窃喜忽而涌上心头。只是看着她还干愣愣坐在地上,他立刻往床里挪动了位置,又拍拍床榻。

    “既然不能被人家发现身份,自然要随时警惕!哪儿有夫妻分开睡的,还睡地上。快上来!”

    “……”云夭抿唇,不知为何,总感觉自己入了套。

    萧临看她不动弹,立刻劝道:“又不是没抱着睡过,快上来,这个关键时刻反而装起矜持了?”

    “之前不是为了取暖么?”云夭嘟囔着,却还是起身磨磨蹭蹭挪上了床。虽然不愿,可他说得也并非全无道。

    萧临见她合衣躺下,终于靠到软绵绵的小猫,总算心满意足,又往里挤了挤,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他身体一向很热,在这种凉爽的季节很适合做暖炉,他们手臂紧贴着,云夭本紧绷着神经,没一会儿便放松下来,在他身旁再度沉睡过去。

    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声,他整个人也跟随着放松下来。帐内昏暗,却能借着帐外火把透入的光亮看到她的脸,黄光在她白皙的小脸上晃荡闪烁。

    片刻后,他开始有些许迷茫,云夭对于他来说,究竟是什么人?

    原本一切都极为温馨,直到萧临半夜头疼欲裂,再也难以入睡,冷汗直流,他用手敲敲脑袋,又摁着太阳穴,却怎样也无法缓解。

    想下床出去吹着冷风走走,可看云夭睡得如此舒适,小猫一般,还咕噜两声,他放缓心跳,勾起唇角静静看着,不忍心将她吵醒,只能强忍着头痛一直到了天亮。

    云夭昨夜睡得极好,醒来时她伸了一个懒腰后,才意识到萧临早已不在身旁,空荡的床榻有些冰冷。

    起身时,萧临也正好回到牙帐,只是手上还拄着一根类似于拐杖的东西。

    见到她睡醒后,便将那拐杖随意扔到一旁,正步走回。

    云夭心中一紧,立刻穿鞋上前将他扶回床上,懊恼道:“你怎么能下床?巫医说你的腿脚需要静养,你是不想以后好好走路了?”

    待他坐上床后,云夭立刻将他鞋履褪下,拨开白袜,细细检查着脚底的伤口,而后又剜了他一眼,出去将巫医重新喊进来,嘴边嚷嚷着或许需要去哪儿搞张轮椅来。

    萧临看着她着急的模样淡淡笑笑,“我一大男人,坐轮椅多难看!你要给我搞来,看我不砸了!”

    巫医看着两人争执的模样好笑地摇摇头,“你丈夫的脚伤不严重,已是快好了,身上的外伤也愈合的快,就是这箭毒让人担忧。”

    说着她又看向萧临,问道:“你最近可有什么异常的症状?”

    萧临原本想说没有,可看着认真研究他伤势的云夭,还是答道:“有时会头痛,不过问题不大,莫要忧心。”

    他说这话时看着云夭,本是想要安慰一番,没想到云夭忽然如临大敌,倏然间瞪大了眼睛。

    她自然想到曾经梦中的场景,虽然一闪而过,可是她却是记住了那般画面,是前世桃栖宫的他。这么说,很有可能便是那箭毒留下的后遗症。

    巫医抿唇沉思,继续问道:“除了头痛之症,还有何?”

    萧临道:“有时右臂无法动弹,有麻痹之感。”

    巫医点头道:“若这箭来自于突厥,那我怕是知晓是何毒,在突厥境内的一种草药,我们有时会用作治疗,在外伤时用于麻痹,若是用药过量,便会伴有头痛。”

    云夭不假思索道:“可有何办法将毒素排尽?若是毒素排尽后,还会有何后遗症吗?”

    巫医犹豫一会儿,道:“有时有,万物皆有相克,需服用另一种生长在突厥地区的草药。只不过这解毒之法,常人皆是难以忍受,我建议还是采取保守治疗,减缓病症发作。”

    云夭沉默起来,正要答应时,萧临直接道:“直接治,越快越好。”

    “可是五郎……”她本想让他再考虑一番,可见他不可置疑的神情,再加之他们确实需要快些养好伤回大兴城,便只能点头应下。

    待巫医离开牙帐去准备解毒之物时,云夭还是有些担忧,眉间黑气挥之不去。

    萧临则笑道:“区区毒草,何需忧虑?倒是我们不可在此地久待,如今无法与竹青他们取得联系。一来,不知敦煌战役如何。二来,国若多日无君,必起动荡。既然是突厥的毒草,定然也比中原郎中要治得好。”

    “说的是,你好像从来不知疼痛为何。”云夭低声嘟囔起来。

    萧临看着她没有说话。

    巫医不一会儿便抬了一碗绿色药水回到牙帐,古娜也跟随而入,手中还带着中原用的针灸。

    云夭在巫医的示意下帮助萧临脱去上衣,露出结实的肩膀与胸膛,肌线明显,却并不过于粗壮。即便弯腰坐着,精瘦的小腹也无一丝赘肉。虽伤痕累累,却可看出照顾之人的精心,清得干净,愈合得也快,基本都已结痂。

    萧临接过那碗药水,在云夭担忧的神情中服下。他将空碗放回,看向她有些不安并正在搅动的小手,道:“你出去等我。”

    云夭摇摇头,巫医见状也不赞同,“接下来我会给你施针,过那之后,一盏茶内,药物便会开始发作,需要有人一直照看着。”

    这么一说,萧临便不再提起让她离开的想法。

    他躺倒在榻上,巫医用烛火与酒为银针消过毒后,寻到他头部和右手臂的穴位扎下,一会儿后,便又全部拔出。

    巫医收好器具,道这样的疗程需持续一周,若是中途撑不下去,与她说,便可放弃。

    这话听得云夭胆战心惊,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痛苦,能被她说得如此夸张。

    待巫医离开后,萧临朝着云夭咧嘴一笑,“放心吧,那巫医不过夸大其词,再痛,能有多痛?”

    最痛的他皆经历过,怎会败在这区区毒草之上。

    过了一盏茶,云夭见萧临一如既往,说话行事逻辑正常,她在他眼前用手指晃了晃,问道:“这是几?”

    萧临翻了个白眼,“三!你莫不是将我当痴儿了。”

    “不痴便好。”云夭没有再与他争,慢慢放下心。

    只是逐渐的,她发现萧临额头开始冷汗直流。

    云夭低下头,问道:“五郎,疼吗?”

    萧临半眯着眼,朝她摇摇头,“瞧你就这点出息,又不是疼在你身上,竟这么着急。”

    云夭呆呆的,咬唇直起身子。

    萧临视线一直未离开她的脸,这次嗓音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道:“和我说说话,说什么都好。”

    她一怔,想到他背着她在祁连山上也是如此,或许是他为了保持智。

    沉吟一番后,她问道:“赵思有可曾与你有过联系?”

    萧临摇摇头,心底憋闷,蹙眉不满道:“让你说话,你提那厮作甚?”

    “不是你说的,说什么都好的么?”云夭抿唇反驳,可她想说的是正事,“我在走前拜托赵思有留意太后贺氏与薛樊两人的动向。”

    “留意他们作甚?”萧临呼吸有些沉重起来。

    云夭思索着该如何开口,道:“在离开大兴城前,我发觉太后与那薛樊有一腿,曾经她又想方设法,想让薛樊做上尚书右仆射的位子。此次出巡,宫中无主,我心中有些担忧,便让江雪儿暗中监视太后,若有任何可疑之举便告知赵思有。”

    萧临思索着,道:“嗯,贺氏一向蠢蠢欲动,太后母族也是关陇贵族出身。如今看着朝廷暗中有意无意铲除这股势力,为了自身利益,确实是有极大可能,直接寻机会造反。”

    “不过,我却不知薛樊之事,你倒是了解的透彻。”

    “身为陛下的谋士,自然得事事眼观鼻,鼻观心。”

    云夭垂眸,说出了自开始西巡后便一直担忧之事,“我怕就怕,这次西巡出了意外,贺氏直接趁机在大邺起事,分裂大邺t?,惹得国家动荡不安。”

    “嗯,不过这也有好的一面。”

    “好的一面?”云夭不解。

    “嗯。”萧临颔首,“铲除贺氏一族,需要寻到正当由,若是他们趁着我西巡,便造反,那就是将抄家斩首的由亲自送到我的手上。”

    云夭思考一会儿,反应过来,“这么说,其实你在大兴城附近还有其余贺氏并不知晓的兵力?所以才并不惧怕贺氏控制大兴城?”

    “嗯。”萧临勾唇,“你真以为我昏庸至此,将大兴城兵力全部带走西巡么?只是此次,吐谷浑、高昌这等小人做派,我虽有些许猜测,却没想到他们真的敢。”

    云夭慢慢明白过来,此番西巡,明面目的为震慑西域诸国。可若西域诸国皆真被大邺所吓破胆,那对于突厥来说并非幸事,所以才有了趁大邺皇帝亲临河西走廊,提前勾结吐谷浑与高昌之事。

    “虽然大邺损失惨重,可以兵力来看,敦煌一战,还是极大可能以大邺胜利而告终。”云夭发愣,喃喃自语,“而此次西巡,除了这两国外,西域诸国使臣皆集结于敦煌。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看向萧临,渐渐清了萧临必定西巡的真正目的,不由开始冷汗淋漓。

    此次西巡,若是诸国朝见,相安无事,定然能为之后征讨突厥打下强力的基础,切断突厥与西域诸国的关联。

    而若是发生动乱,诸国皆因三国联军死了使臣及王子,那突厥所惹怒的,便是除了吐谷浑与高昌的整个西域。届时攻打突厥,便可同时调动西域诸国的联合兵力。

    所以这才是萧临西巡的真正目的。

    可他没有想过,万一出了差池呢?

    为了攻打突厥,真的值得么?

    这样雄心抱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他,未来真的能放弃攻打西域么?

    “怎么?你觉得我太过冷酷?”萧临冷笑。

    云夭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冷酷,也不算。突厥兵强马壮,多年侵犯我大邺,每每破城,便是屠城血洗。我生活在榆林这么多年,怎会感受不到大邺百姓对突厥的憎恨。”

    “毕竟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而吐谷浑与高昌,这次没有出兵,未来也一样会联合突厥出兵大邺,那时没有十五万将士守在玉门关与敦煌,只怕死伤更是惨重。”

    “嗯,此次吐谷浑与高昌兵败,损失不小,几年内,至少在征讨突厥之时,将无法再联合其对我大邺发兵。”

    “只是……”云夭看向他,眼中带着愈发复杂的情绪,“你没有想过,刀剑无眼,身为皇帝的你,万一在这次战场上出了差池,又该如何吗?”

    萧临顿住,没再说话。

    他的差池,他似乎确实从未想过,好似从有记忆起,便没想过。

    藤条抽打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说实话,并不好受。

    似乎在母妃的眼中,他并不需要在乎自己的安危与感受,他只是承担着他人情绪的一个载体。

    时间长了,他在自己眼中也是这般,所以每一场战役,他都冲在最前方,并非是不惧死亡,而是,他好像习惯了被抽打。

    他曾经是承担母亲痛苦的载体。后来是承担将士们恐惧的载体。

    那云夭呢?

    好像……什么都不是。在她面前,他只是单纯的他。

    时间慢慢过去,云夭讲着自己对太后的担忧,回过神时发觉他早已有些神志不清,双眼充血,无法每一句话都回答,也无法每句话都听进去。

    额头上淋漓的汗液将他鬓间发丝浸湿,整个人似乎在无法自控地颤抖。

    云夭吓得变了脸色,立刻起身,却被他忽然抬手抓住手腕,又拉下坐了回去。

    他手力气很大,却不自知,抓得云夭手腕吃痛。

    “你去哪里?”萧临呼吸愈发急促起来。

    云夭微微蹙眉,忍着手腕的酸疼,温声道:“我叫巫医进来,顺便去打盆热水,给你擦擦身子,你出了许多汗。”

    萧临却依旧没将她放开,只是摇摇头,说话已经有些牙齿哆嗦,口齿不清起来,“夭夭,别走!”

    “五郎……”云夭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愣在原地。

    “夭夭,抱抱我。”

    云夭带着不可置信,还是心软成一滩水,“你先放开我,我不走,你抓痛我了。”

    “夭夭,别走。”

    “五郎,你先放开我。”她语音太过温柔,萧临听清后才后知后觉松开桎梏她纤细的手腕。

    云夭坐上了床榻,调整了下坐姿,将他的头抬起,如抱孩子那般,将他上半身紧紧抱在怀中。

    他止不住地发颤,将头埋在她身前,双手搂住她的腰,丝毫不愿放开。

    萧临声音太小,细若蚊音,哆哆嗦嗦,却还是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夭夭,我好疼……”

    “母妃……藤条抽在身上好疼……别打五郎了。”

    第47章 第 47 章 是他喜欢的人

    “夭夭, 好疼。”

    又是一声微弱带着磁性的声音入耳,云夭才从震惊中抽回神志,将他抱得更紧, 另一只手在他背脊上轻轻抚摸拍打着。

    原来,萧临会痛。

    原来, 他与她这类正常人一样,也会痛。

    她心绪被他几句话拉入了从前的梦境之中,那个浑身是藤条鞭痕的五郎, 拖着德妃尸体行在宫道上的男孩, 还有羽林军百人搏击下取胜的萧临。

    永远都是面无表情, 行事犀利的他,原来竟是那么痛。

    “五郎,我在。”

    ……

    萧临彻底恢复神志时, 发觉自己还被云夭抱在怀里, 头埋在她身前, 竟如此柔软, 又不想离去。心底升起了隐隐的可耻, 留恋许久后才放开她坐起身。

    云夭已经疲惫得靠着身后的立柱睡了过去, 呼吸平稳,并未发现已经醒来的萧临。

    他想到今日自己竟没能忍受住疼痛, 失了智,实在懊恼。可想到她的温柔的怀抱与安慰, 又忽然暗自庆幸起这箭毒。

    见她蹙眉, 似乎立柱太硬, 导致睡得并不安稳。他即刻倾身上前,小心翼翼将她放倒,让她躺在柔软的枕头上, 她眉心逐渐展开后,他才终于安心。

    真是傻姑娘。

    明明安稳地躲在大兴宫便好,即便太后发动政变夺权,他也照样会派人顾好她安危。

    可她偏偏要跟着来这苦寒之地,明明已远离来战场,却还要想方设法带着援军又回来救他。

    夜深人静,帐外寒风萧瑟。

    他伸手将毛皮被褥盖在她身上,掖了掖,不让一丝冷气流入。

    所以,对他来说,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那对她来说,他又是什么身份?只是君主而已么?

    萧临彻夜都盯着她柔和的脸,思索着这个问题,可想了一整夜,也没能想明白。

    ……

    一周的解毒,疼痛似乎一日比一日猛烈,云夭每一次都留在他身边安抚着。虽然他尽可能保持神志,可到了最后,似乎都被疼痛所掩盖。

    好在云夭寸步不离地相陪。

    七日的痛苦熬了过去,他的脚伤也养得好了不少,除了断裂的两根趾骨需要百日愈合,可从外表看起来,已没了最初那般可怖。

    经历过最后一日的解毒,他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早已天亮,帐外传来隐隐约约柔软的声音,让他一暖,自己缓缓起身,拄着拐杖,掀开帘子出了牙帐,草原新鲜的味道涌入,让人格外精神。

    不远处,云夭与巫医在有的没的闲聊,晨光正洒落在她们身上,格外平静温和。

    云夭一边帮忙挑拣着草药,一边问起,“巫医家中只见过古娜,她父亲呢?怎从未见过。”

    巫医手一顿,看着云夭摇摇头,叹息道:“这些年战乱,不说咱们突厥与大邺之间关系愈发紧张,便是大大小小各个部落也争斗不断,她爹被拉去打仗后,便再也没能回来过。”

    云夭手中的动作停住,愣愣看着她,道:“抱歉。”

    巫医摇摇头道无碍。

    云夭道:“两国如此不太平,你们竟还选择救了我们。”

    “平民百姓都是被战争所祸及的无辜之人,哪儿能怪你们。”

    听到此话,云夭有些羞愧起来,低下头没有说话。

    “况且,没有大邺,突厥内部也不少动乱。之前的叶护可汗达达死了之后,他的弟弟吉勒坐上了叶护可汗的位置,巴尔塔大可汗不信任吉勒,压制得他很厉害。于是这些年,支持不同势力的部落都在内斗,到哪儿都不太平。”

    “不t?过现在我们这部落远离突厥中心地区,好了很多,如今我只望着能与古娜安然生活。有时平淡的生活,恰巧是这个时候最为奢侈的。”

    两人的交谈自然都传入了萧临耳中,他看着远处的云夭,看不清她的神色,自己心底也说不清究竟是何感觉。

    在他看来,底层平民的性命,与大邺江山相比起来,不过蝼蚁一般。世间万物,肉弱强食,一向如此。

    古娜端着马奶路过,看见萧临一动不动的眼神,捂着嘴“噗嗤”一声轻笑。

    萧临蹙眉低头,面色冷淡,古娜却无一丝惧怕,只是笑了笑:“五郎哥哥看起来很喜欢小桃姐姐啊。”

    他冷峻的脸似乎裂开一道缝隙,碎裂一地,不服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莫要胡说!”

    古娜却不解道:“你们不是夫妻吗?我看你与小桃姐姐的相处,感情比我阿爹阿娘还要好。”

    萧临摸了摸鼻子,生出一丝怪异之感,于是找了个小凳子坐下,终于与古娜平视。

    他撇过脸,而后又支支吾吾道:“怎么这么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古娜将手中马奶递给他,才道:“虽然你们整日吵吵闹闹,可其实只要看一个人的眼神便能看得出来,这些都是阿娘曾跟我说过的。所以这些时日,我发现你盯着小桃姐姐的眼神,便知晓。”

    他抿唇,觉得这小姑娘的话有些不可信,“就这?就单凭眼神?”

    古娜点点头,又继续道:“那我问你,你每日看到小桃姐姐时,心里是不是会特别开心?小桃姐姐不在,你是不是会特别想她,离开一刻钟都不行?小桃姐姐若是遇到危险,你是不是会害怕,就算豁出自己性命也要救她?在翻越祁连山时,哪怕自己忍着所有疼,也不想小桃姐姐受任何伤?”

    萧临说不出话,没有回答,却细细品味着这些问题。

    古娜继续笑道:“若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五郎哥哥,你沦陷在爱情的河流里了。虽然无论中原也好,突厥也罢,皆是盲婚哑嫁,大部分夫妻开始都没什么感情,可许多人的爱情都是慢慢培养出来的。”

    “不过我们突厥要比你们中原更开放,不整那套虚头巴脑的东西,男女之间要是看对眼了,便直接钻牙帐,这可是常有的。”

    萧临回过神,看着古娜,不解道:“小姑娘你多大了?”

    古娜耸耸肩,“我十三了,再过几年,也要嫁人了,自然知晓许多。”

    她说完后便直接离开,跑着去寻了巫医与云夭说话,几人银铃般的笑声清脆荡漾而来。

    萧临再次将视线落回云夭笑靥如花的脸上。

    所以,对他来说,她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漂亮又忠心的女奴。

    还是……他上了心,他喜欢的女人?

    喜欢究竟是什么感觉?难道真的就是古娜所说的那样?

    他开始慢慢回忆着,与云夭开始的一切。

    最初见到云夭时,他并没注意到她的美色,不过是一个心机深沉又狡猾的女奴。勾引了太子,又勾引了唐武,还试图勾引自己。

    后来她一个劲儿在自己面前作死,偷走了他的玉佩以此威胁牟利。

    他真正发现她的美,似乎是在她为他舔舐手心的伤口之时。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舔舐他伤口的人。

    他受过无数的伤,从小到大,疼痛成了生活中的日常,无人在意他的疼痛,也无人认为他会疼痛。

    也只有她,认真地将他破烂不堪的伤口舔舐干净,认真地清包扎。

    他在她的面前,似乎有了生机,能够愈合内外伤口,有了多种不一的情绪,她总是能把他气得跳脚,也总能几句话让他心花怒放。

    他对她有着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与征服欲,更何况他身为帝王。女人对于像他这样拥有权利的男人来说,不过是一种满足自身需求的附属品。

    可他身为帝王,即便渴望,如今他却不敢在她不允的情况下,像最初那样轻薄于她。

    他尊重她的选择。

    对她不再仅仅是占有与征服,更多的是自控。

    所以,这便是喜欢吗?

    因为喜欢她,而选择自控吗?

    “五郎?”

    萧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回过神时,云夭已经站在他的眼前。

    他收回心绪,立刻抬头看向她,见她拿过小凳,同样坐了下来。他平视着她,仔细看着她脸上细嫩的毛孔,若不凑近了细观,根本看不到。

    她的眼尾在任何时候都微微上挑,有着小猫的柔软,也有着妩媚,她的朱唇饱满而剔透,舌尖轻轻扫出,太过柔软。

    她耳垂上还戴着他送她的桃花玉耳铛,小巧精致,与她白皙的耳垂融为一体。

    难怪,那么多男人都在觊觎她。

    这张漂亮的脸,为何他第一次见到时,没有发觉其中奥秘?

    云夭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躲开视线,而后看看不远处的巫医与古娜,道:“如今你的毒已经解了,只是在解毒过程中还是损了身体,巫医将治疗药方给了我,之后便按照那方子细细养护便是。”

    “嗯。”萧临点头,也不说话,还在继续盯着她。

    云夭咽了一口口水,道:“这古娜一家照顾我们许久,今日我便帮着他们一起放羊,顺便为你摘草药,你好好在帐中休息,听到否?”

    萧临看着她起身,忽然有些舍不得她离开,可这样丢面子求她留下的事儿实在做不出,便只能硬着头皮道:“好,我在帐中等你回来。”

    云夭拢了拢自己身上的狼毛衣裳,有些不自在走开,不知为何,今日萧临给她的感觉有些怪怪的。

    云夭和古娜三人带着羊群离去后,萧临无所事事,便在部落中随意逛了起来。

    这个部落不大,以牧羊为主,只有几头牛,没见到什么马匹。这样的部落比起其他部落,确实算得上是较为贫穷。

    挨家挨户都离得极近,民风淳朴,萧临拄着拐一瘸一拐路过时,不少壮丁都直起身子与他打招呼。

    有几人他听云夭提过,当初他晕倒在祁连山脚,是这些个壮丁将他抬了回来。

    虽然性子孤傲,他还是朝着他们点头致意,尽可能收起身上的冷意。

    逛了一圈,他也没看出这草原平淡生活有何好,男儿当为国建功立业,战场挥洒热血,哪儿能如这般只知安逸躲懒。

    见一群男子聚集在一起研究着什么,萧临走上前,站在他们身后看着。

    这是其中一名男子见到他,便喊住,“诶,五郎老弟,来得正好,快来看看!”

    大胆!区区突厥小儿,竟直呼他乳名,还老弟!

    萧临不悦,却还是走上前,低头一看,没想到竟是前些时日大邺才刚研发出的火药。

    他脸一沉,问道:“你们何处得来此物?”

    那男子并不在意萧临的神色,毕竟这人连昏厥时都散发着一股阴沉,他们抬他回来已然习惯,倒不觉得这人会狼心狗肺至恩将仇报。

    “这是上头部落发放物资时发下来的,应是巴尔塔大可汗那边与大邺买卖所得,就是这东西是啥也不说,今日刚从仓库中翻出不少。”

    萧临细思一番,这火药乃是大邺一方士在炼丹时所发现炼制,发觉其拥有爆炸之力后,从太上皇起便派人深入研究。

    他多年征战,自然也跟着了解了军械研发,如今大邺常用其制成烟花,用于节日赏玩观用,而武器之上,其实还并不成熟,还未能投入战场。

    “不过是些在中原用于赏玩之物。”

    他并不愿透露更多,只让他们将其收好,莫要伤了自身。

    几人一来一回聊天,倒是愈发和萧临熟捻起来,一同坐至干草堆上。

    那男子开始朝着他吐苦水起来,“五郎老弟,你是不知,咱们这突厥向来崇敬勇士。所以每年大帐那边的奖赏分发,都是以搏击赛事排名来的。咱们部落各个打斗都不行,这物资年年发放下来,都是捡着人家不要的。”

    萧临眉间不解,道:“既然按照武力来,对于这崇尚力量的部族来说,也算是公平。不如好好练练,强大自身再说。”

    “话虽如此,可哪儿有那么容易。古娜他爹,曾经可是一等一搏击好手,可便是因着太强了,便被拉去打仗。如今他走了,咱们这部落便也没落下来。”

    萧临捡了跟狗尾巴草咬着,“难怪你们对古娜一家算是恭敬。”

    “那可不,除了古娜她爹乃是响当当的勇士t?,古娜她娘也是咱们这儿唯一的巫医。”

    东扯西扯,闲聊至傍晚时分,天际群山后的太阳已经慢慢下落,可去放羊摘草药的三人却还未回来。

    萧临心中等得有些急切,一直眺望着,直到看到一群黑头羊从远处奔来,古娜骑在其中一小羊上,惊慌失措大叫,“不好了!不好了!”

    她的惊叫声引起了部落众人的注意,全都被其吸引,集中到了一处。

    他心中一紧,立刻起身,不等古娜奔至近前,先行扔了拐杖大步上前,往后看去,却没见到云夭身影。

    “我夫人呢?”萧临有些慌张,“还有巫医呢?”

    古娜从羊背上下来,尖叫道:“是葛拉部落的人,今日放羊时,遇到了,非说我们偷了他们的羊。而后便将阿娘和小桃姐姐带走,说让我们拿羊去换,阿娘十头羊,小桃姐姐这样的美人没见过,要六十头羊。不然就要她们俩做媳妇儿。”

    “什么?”男子大惊失色,“这、这、这七十头羊,不就是在漫天要价吗?”

    “能怎办?怕是只能给了吧。”另一男子哆哆嗦嗦道。

    “七十头羊给出去,咱们这冬天岂不是饿死?”

    “要不……先给十头羊,把巫医换回来再说?”

    萧临脸色越来越难看,当众人忽然一打寒颤时,才转头发觉他身上散发出暴戾与威压。纷纷闭了嘴,不敢开口。

    他冷笑道:“尔等皆是男子汉大丈夫,遇到这等欺凌之事,只知后退,这欺凌便是没完没了。”

    “可是、可是葛拉部落的族长葛拉此人,身强马壮,之前搏击赛中可是打到了前十名,他部落中下面的各个壮士,皆是莽汉,我们都打不过,除了送上羊,还能如何?”

    “是啊,这事儿也发生过不止几次了,还是息事宁人的好。”

    “窝囊废!”萧临啐了一口,上前从地上捡了一把弯刀,问道古娜:“葛拉部落在哪儿?”

    “我知道!我领路!”古娜一点儿也不怕,大声叫嚷着。

    众人面带羞愧,看着连外人与小女孩都敢上门,他们这群男子却龟缩后方。

    萧临看着他们冷笑起来,“不过区区葛拉小儿,便将你们吓成这副模样。当今世道,突厥内战不断,未来与他国交战之时,生为部落男人,不能保护自己族内妇孺,何敢生为男人!不说自保之力,竟连拼杀都不敢,未来败于大邺之时,等待你们的只有被屠的命。”

    “今日有我在,必定胜归,扬眉吐气。若是你们还是个男人,就拿上刀跟我去与那群小儿拼了!区区葛拉,今日之辱,尔等报否?”

    此话一出,众人皆沉默不语,虽对萧临所言突厥败于大邺有所不满,可同时,多年被葛拉欺压的屈辱涌上心头。

    其中一人当即站出,大声道:“我去!他们去年辱了我妇,此仇我一直耿耿于怀,奈何我胆小如鼠,真不是个男人!”

    众人见状左看右看,皆上前道一同前往报仇雪恨。

    他们纷纷拿上弯刀,弯刀不够,便寻来鞭子,木棒。只是此部落离葛拉部落有的一段距离,部落中以牧羊为主,竟连匹马都没有。

    好在这黑头羊十分健壮,不似白绵羊,于是萧临翻身而上,一羊当先,由古娜带路,带着十几个男丁手持弯刀,往葛拉部落而去。

    ……

    葛拉部落中,天色渐暗下来,远处橙光暗淡,牛羊吃够了草,成群在草原上休息起来。

    云夭和巫医被两个壮汉看守着,坐在一间牙帐之中。云夭或许是被抓惯了,又或是看出这个部落之人对她们并无甚伤害的意图,心里到并不慌张。

    反倒是巫医,坐在她身边哆哆嗦嗦,时常打量着帐帘面前的两个男子,有些害怕地搓着手,不断抖腿。

    云夭伸手将巫医的一只手拉过,握在掌中,道:“莫要怕,他们只是想要打劫羊群罢了,定然不会伤害你我。古娜回去叫了人,很快便会有人来救我们。”

    巫医感受着手上的温热,看着云夭道:“你倒是心宽。人家换我要十头羊,换你可要六十头羊,这可不是小数目。你就不怕部落的人不来换你吗?”

    云夭摇摇头,“就算不换又如何?五郎定然会来救我。”

    巫医叹息道:“你对他可真够信任的,你不知道,这是葛拉的部落,葛拉可是突厥著名的勇士,咱们部落的人加起来怕都打不过,除了拿羊来换,怕是没得其他法子了。”

    云夭看着她慌张的模样,知道无论如何劝说,她定然都无法放下心,便不再说话,只是笑笑。

    帘子前的那两个突厥人嘀嘀咕咕起来,小声道:“葛拉怎么想的,这样漂亮的女人,世间难得一见。竟只六十头羊便换了,若是我,定然开个他们出不起的数,将这女人占为己有。”

    另一个汉子瞅她一眼,“你可不用想了,就我们身份,就算这女人留在咱们部落,也是族长葛拉的人,怎会轮得到你。这女人之前从没见过,怕是外人。六十头羊,又是外人,那些穷小子怎舍得?怕也是为了叫这美人失望,而主动死心。”

    一字一句,云夭全听入了耳,只是等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萧临真慢,她不想等下去了。

    云夭直接拉着巫医起身,那两人看云夭有了动静,立刻转过身,厉声道:“坐回去!就凭你们两个女人,休想逃跑!”

    巫医战战兢兢看着云夭,被她紧紧拉着,不解道:“小桃,你想做甚?”

    云夭看了一眼巫医,又朝着那两个壮汉娇笑一声,风从帘外吹入之时,直接抬手将桌上烛台打翻在地,动作之快,那两人和巫医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这牙帐内铺满了动物毛皮与干草,遇火后瞬起燎原之势,整个牙帐都被烧了起来。

    “救、救火!快救火!”那两人眼中惊慌起来,这草原风大,他们一向对烛火小心谨慎,一不小心着了火,怕是连带着其他牙帐也要遭殃。

    那两人不敢停留,不再管云夭,立刻冲出去打水前来灭火。很快整个部落皆乱了起来,那火被风一吹,便骤然间窜到了另一间牙帐,无人在这慌乱之际注意云夭两人分毫。

    这葛拉部落比较富裕,马匹成群,云夭拉着巫医趁乱偷偷溜到马厩,两匹马牵出,一人一马翻身而上。

    巫医还未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看着云夭心有余悸道:“你胆子真够大,烧了他们部落,之后定然会来报复咱们。”

    云夭道:“中原有句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若不让他们知晓厉害,以后还会更加欺负你们。”

    说完,云夭直接用力夹马腹,巫医立刻跟上,两人飞速出了葛拉部落,无人注意。

    云夭带着巫医往他们所在的部落飞驰而去,正走至一半时,巫医忽然喊住云夭,“诶诶,那不是你丈夫吗?”

    “啊?”云夭立刻拉住缰绳,往远处后方看去,便见到一群汉子各个骑着黑头羊,屁颠屁颠往葛拉部落冲去,看起来有些不和谐得滑稽搞笑。

    仔细一看领头者,不是萧临是谁。

    云夭一惊,立刻朝着他们大喊,“五郎!五郎!我在这儿!”

    只是两者相隔甚远,萧临并未听到她的呼唤,直接带着人骑羊远去,很快便看不到背影。

    云夭一慌,立刻调转马头想要追上两人,却没想到那黑头羊竟跑得如此之快,而马儿似乎不愿往回走,怎样都不配合。

    萧临带人冲入葛拉部落时,火已被熄灭,部落损失确实惨重,八顶牙帐都给烧没了,让葛拉气急败坏。

    正想寻人撒气之时,便见到了古娜骑羊而来的身影。

    葛拉直接撸了袖子,身后跟着一群部落勇士上前,便想抓住古娜,大喝道:“你们这群小贼!偷了我们羊不算,竟还烧了我们八顶牙帐,今日你不留下来给兄弟们当媳妇儿,便别想走了。”

    那葛拉粗壮无比,皮肤黝黑,走路带风,那脚步声“咚咚”震耳欲聋。光见他凶神恶煞的模样,萧临身后的男子们都被吓得缩起了头。

    却没想到,葛拉还未碰到古娜时,便忽然天旋地转,被一个过肩摔给轮到地上。

    他脊背处疼痛传来,眨眨眼睛,才发觉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浑身冒着冷气,便连刚才的大火都无法将其烤热。

    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自觉在自己部落勇士前丢了脸面,看着萧临t?大吼道:“你是谁?竟敢偷袭老子!”

    萧临冷笑道:“呵,兵不厌诈,况且就凭你,就算老子我赤手空拳,也能将你打个跪地求饶。”

    萧临身后的男子见他将葛拉激怒,更是慌张起来,“诶诶,好好说话,莫要动手动脚。”

    “好好说话?已经没机会了!”葛拉大怒,心底燃着一口火气,正想发泄,这小白脸便撞了上来,刚才若不是偷袭,他怎会如此没有脸面,“你们部落那两个女人,烧了我牙帐,我正好要找你们好好算算这笔帐!”

    萧临一怔,看向葛拉身后,只见众人灰头土脸,不远处确实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他扯了扯嘴角,忽然想起曾经达达牙帐中,那女人便是放跑了马,到哪儿都得弄个鸡飞狗跳。

    “既然如此,确实不必多说。”萧临撸起袖子,朝着葛拉勾了勾,挑衅意味十足。

    葛拉怒火冲天,直接踏步而来,举起沙包大的拳头,便朝着萧临脸部砸来。

    这个黄口小儿,今日闯他部落,定叫这小儿此次有去无回,生不如死!

    那拳头带着风,“嗖”一声过来,力量之大,可想被打到定能一击毙命,众人瞬间害怕的闭起眼,不愿见眼前的血腥场面。

    只听“砰”一声,而后便是重音落地,那回音不绝于耳,久久荡漾空中。

    完了,当初便不该跟着五郎老弟来。太冲动了,老弟死了可如何是好,他们这拨人定然也逃不了兜着走。

    待众人睁开双眼时,却被眼前场景所震惊。

    只见五郎老弟挺拔地站在原地,而那葛拉竟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两眼翻白。

    萧临转了转自己手腕,低头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葛拉,有些懊恼,刚才竟没控制住力气。

    一片沉寂之声后,萧临身后的男子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皆大声为其呼和。此番一击毙命葛拉,士气大振,十几个男子挥舞着手上的弯刀,冲上前和葛拉部落的勇士混战在一起。

    葛拉部落的勇士虽战斗力强,可族长竟被人一拳打死,瞬间如豆腐一般被几个没有武力的男子打得鼻青脸肿,最后弃械投降,主动被并入古娜所在的部落。

    经此一战,众人没想到,不仅以如此突如其来的方式将葛拉部落吞并,还收获了这部落中所有的物资,各个高兴地在原地直跳脚。

    只是萧临心口还憋着气,解决这小部落简直太过简单,不需费一兵一卒。只是云夭那个死女人也不知带着巫医跑去了何处。

    “五郎——”那声熟悉而又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临身子一顿,转身便见到纵马而来的云夭。

    她虽身着突厥服饰,看着有些粗莽,乌黑的头发编成两股小辫垂落胸前。可最吸引人的还属人间仙子一般的脸,身下马蹄有节奏的踏着,好似不是踏在草地,而是踩在他的心间。

    当她拉住缰绳停到自己跟前时,黄昏最后的一缕阳光从山后完全消失,取之而来的是提前被点燃的火把。

    萧临勾唇笑了起来,便是这一瞬间,他寻到了这些时日一直让他迷茫的答案。

    对他来说,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

    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上了心的人,喜欢的人。

    第48章 第 48 章 表明心意

    萧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意识到自己心意之后,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似乎有所改变,耳根悄悄红了起来。

    他朝她招招手, 道:“夭夭,过来。”

    云夭翻身下马, 一边扫视着正在部落的众人,一边走到萧临近前。他见她鼻尖上一团小小的黑炭,想要抬手将其抹去。

    云夭却忽然蹙眉开口道:“你真是冲动!怎么拐杖也不拄, 你的脚不要啦?既然带了那么多人, 何必自己亲上, 你可别忘了自己还是个伤患。”

    萧临感觉明明极好的气氛,就被她两句话打破,叹息反驳道:“既然是在葛拉部落打架, 拄着拐杖算什么?战场之上, 若己方皆是些老弱病残, 士气都没了。”

    “这又不是打仗, 不过部落里的小纠纷罢了。”云夭瞥了一眼口吐白沫的葛拉, 虽此人实在可恶, 常年坏事做尽,可她实在没想到, 他竟真一拳将人给打死。

    他莫不是忘了自己大邺皇帝的身份。

    云夭不想与他再过争执,正想四处寻是否有拐杖之时, 没想到古娜正巧从牙帐中搜刮出一轮椅, 将其推了过来。

    她心中一喜, 立刻接过放置在萧临身后。

    可他却别扭万分,僵直着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他又不是残废,一大男人坐轮椅, 实在太没面子,这样显得自己气势都弱下几个档次。

    云夭见他不动,立刻面对他伸手,压在他肩膀处往下摁,没想到萧临竟真顺从地坐了下去,没有反抗,只是脸色黑成了煤炭。

    “好了,你的脚不要行走站立太久,好好歇着,我去帮帮大家。”

    “嗯。”他脸上仍是一副被人欠了一万两银子的神情,云夭见惯不怪,笑笑直接走开。

    萧临大爷便这般坐在轮椅上,看着不远处的女人帮着部落中的人羊群,没忍住悄悄勾起了唇角。

    这时,跟随着萧临而来的几个男子上前,手用力地拍了拍他肩膀,大笑起来。

    萧临看着自己被碰过的地方,心中十分不爽,戾气没控制住溢出。

    那男子一顿,本有些害怕,可想到今日便是他带着整个部落,将面子里子全赚了个够,以后也无需再担忧葛拉的欺凌。

    “五郎老弟,今日多亏了你,咱们哥几个实在没想到,老弟功夫这么好。若老弟以后留在突厥,定能成为突厥三勇士之一!”

    萧临一瞥他,讽道:“葛拉不过外强中干,这样弱的人,亏这么多年竟压了你们如此之久。”

    这话说得不悦耳,几人有些尴尬笑笑,可如今萧临成了他们心中所崇拜的勇士,突厥向来强者为尊,于是众人皆对他礼遇有加。

    待几人走近后,古娜笑着靠近,看着他看向云夭的眼神,低声道:“五郎哥哥,你与小桃姐姐并非真夫妻吧。”

    萧临一怔,不明白她如何看出,半眯起眼睛审视着。

    古娜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对于萧临的神情视若无睹。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她看得出来五郎哥哥对小桃姐姐似乎着了迷,可小桃姐姐对待五郎哥哥,虽亲近又恭敬,却不是一个对待情人的态度。

    “五郎哥哥放心,虽不知你们假扮夫妻的目的,但我不会说出去的,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和阿娘能看得出来,你们是好人。”

    “好人,呵。”萧临转开视线,不屑。

    他还从未听过有人说过自己是好人,而他自己也向来不屑去当一个好人。他又非如来佛祖,需得普度众生。

    古娜不解小桃姐姐对五郎的态度,便问道:“小桃姐姐难道还不知晓五郎哥哥心意吗?”

    萧临一怔,不解道:“为何要让她知晓?”

    这个死女人不知晓,也这般蹬鼻子上脸,若是知晓了,便不更是随意拿捏他把柄,多没面子。

    古娜大惊,“不是吧,你竟然从未表过心意!中原有句诗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并非什么可耻之事,也难怪小桃姐姐对你不是那情人的态度了。”

    萧临蹙眉,难道云夭不愿意和自己睡一处,不愿意亲吻,不愿意喊自己夫君,竟是因此吗?

    他严肃看向古娜,生平第一次谦虚询问道:“那我该如何?”

    古娜翻了个白眼,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她虽年纪轻轻,却在部落中撮合过不少情人,经验颇丰。

    “五郎哥哥若是想知晓小桃姐姐心意,让她也同样喜欢你,那首先,你得制造一个浪漫的场景,而后在气氛最好的时刻,将你的心意告知她。无论是情诗也好,亦或是直白开口,她若有心,定然感动至涕零。”

    萧临沉思起来,实在没想到,这男女情之一事竟如此麻烦。

    不过,若是她真的能如古娜说的那样,小鸟依人般主动靠到自己怀中,喊他哥哥,或是夫君,撑起身子主动亲吻,因他对她的好而感动到泪如雨下,小脸通红。

    这般场景,想想就刺激。

    可是曾经他提出过,让她做自己的女人,她却不断拒绝。

    这让萧临有些心虚,又不耻下问道:“可她,她曾经拒绝过我。”

    古娜一顿,问道:“那她拒t?绝你时,知晓你心意么?”

    萧临愣愣摇头。

    古娜一拍手掌,“那就是了!你那般提出要求,若没有表达心意,那便是……我阿娘说的,耍流氓!”

    “就算是部落里互相钻牙帐的男女,也都是在明确表达心意后,才会做那样的事儿。”

    萧临颔首,又看了一眼远处娇笑着的云夭,点头。而后又与古娜交流学习了许久,知晓过几日便是部落中一年一度的祖灵节,便决定在那日同她表心意。

    两个部族合并之后,族长便换了人,事务颇多。云夭因着他们对自己与萧临的救命之恩,便每日忙前忙后,帮着准备突厥祖灵节祭祀。

    萧临自那日坐了轮椅后便没怎么下地,伤口又恢复了不少。他琢磨着,如何给云夭制造所谓的浪漫场面。

    若是太过惊喜,她哭了出来,他又该如何安慰她?是轻轻将脸颊的泪水吻尽比较好?还是将她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脑袋好?

    实在太过为难他,从小到大,别说没做过这事儿,便是见都没能见过。好在有古娜这个军师在,可时常私下寻她出主意。

    是日,云夭打了热水,伺候着萧临洗漱过后,萧临忽然道:“你近日如此忙碌,等到了祖灵节那日,便好好休息享受就是。”

    “嗯。”云夭将水往外草地上一倒,重回牙帐中,“那是自然。不过是看你伤好得差不多,我猜测着咱们很快便能离开此地。未来回了大邺,也无法报答恩情,便趁着这段时日,多帮帮人家。”

    “嗯,是快好了。”萧临低下头,寻思着该如何与她说,“等祖灵节那日,我带你去个地方,近日发现的。”

    云夭看着他有些肃穆的神情,不解地点点头。

    在她忙碌之时,萧临将部落中的火药都给要了过来。当初大邺研究火药之时,他参与过。当时十分不屑,现在却有些庆幸,自己稍微学了制作烟花。

    随着时间愈发靠近祖灵节,萧临心中也愈发紧张起来,每日心跳如雷,生怕她忘了要与自己去个地方,于是每过一日,皆要提醒她一遍。

    临近祖灵节前一日,云夭疲累一整天,刚沾上床便睡了过去。然而萧临突然想起来,他今日竟忘了提醒她。

    于是便晃起了云夭,将刚刚睡去的她摇醒,“诶,明天的事儿,你可别忘了!”

    云夭迷迷糊糊,心底窝火,她好累,她只想睡觉,便皱着眉,咕噜道:“什么事儿啊?我要睡觉!”

    “你果然忘了!”萧临大惊失色,又气急,见她似乎又要睡去,便又用力晃了晃她,再度将她弄醒,“明日祖灵节,你不许丢下我去忙碌了,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诶呀!我知道了!”云夭烦躁地甩过手,背过身子,不想会他,不过弹指间,便又睡了过去。

    萧临有些懊恼,觉得她定然将自己话当成了耳边风,可如今又不好直接给她下圣旨,那样强迫来的似乎没什么意义。

    他还想弄醒她,可看她睡得如此沉,想想还是罢了,这些天她的疲累他都看在眼中。

    萧临只得躺回自己位置,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便在脑海中预想明日的过程以及她的反应。提前打好草稿的话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却还是不放心,不断闭眼重复着。

    他脑子转了一整夜,彻夜未眠,导致第二日起来时哈欠连连,没能睡够。

    他起身看着已经洗漱完毕的云夭,又一次提醒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吧。”

    云夭手一顿,看向他,显然没有将他之前的话放在心上。

    萧临渐渐恼了起来,云夭立即安抚道:“哦哦,你说今日随你去个地方是吧,你第一次与我说的时候,我便记住了。”

    听她这般说,萧临总算松了口气,可心底还是难以掩饰地慌张。

    祖灵节是突厥最为盛大的节日之一,白日里,部落中会举行马术与搏击的比赛,到了晚上便是点火仪式,祭祀牛羊贡品,并祈福。

    这日清晨,萧临便特意打扮了一番自己,突厥的衣服实在简陋,他将杂色毛皮的上衣扔走,换成了一件白狼毛制的衣服,没有铜镜,便只能对着水面来看自己的模样是否完美。

    他说什么都不愿再坐轮椅,于是云夭只能喊来巫医为其看过脚,告知已经基本痊愈,只是还不得大跑大跳,之前断裂的趾骨还是需得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听闻此话后,云夭又一次亲自上手检查一番,才终于放下心让他随意下地。

    白日里,云夭和萧临便观看着部落里的比赛,他们毕竟算是客人,自然没必要亲自下阵与他人争个输赢。

    看比赛的过程中,云夭看得极为认真,欣喜与古娜抱在一起尖叫。而萧临则三心二意,一边重复着晚上即将要做的事儿,一边偷偷盯着云夭满是惬意的脸蛋。

    同时,他扫视四周看客时,发觉有不少站在一起的夫妻,其中有几对他多留意了几眼。发觉人家那媳妇儿看自己丈夫的眼神,带着缠绵,崇敬,亲昵。

    突厥人没有中原那套礼仪规矩,一小伙儿马术取胜,奔下马场后,直接将他夫人原地抱起来转了几个圈,而后当着大庭广众吻了一下。

    虽然有些伤风败俗,可萧临却不得不承认,他着实羡慕。

    若真能与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共度一生,像这般琴瑟缠绵,或许真是比不断征战扩土来得更为刺激。

    虽然月份还未入冬,可这西北之地已是冷风瑟瑟,见到一丈夫回了牙帐,拿出一披风给他夫人披上。于是萧临也现学现卖,立刻回了牙帐中,找出一件和自己衣裳相得益彰的白毛披风。

    云夭看比赛聚精会神,并未注意到他的暂时离去,直到身上一暖,才注意到萧临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披风。

    虽然她并不冷,却还是朝他笑笑。

    夕阳西下,太阳完全落山后,部落开始了点火仪式。

    全身黑羽毛的大祭司在台上一番舞蹈后,中央的篝火被瞬间点燃,火光冲天,各个皆是欢声笑语,载歌载舞,而后献上祭祀的黑牛,祈祷着来年安康。

    火光下,云夭闭着眼睛,也跟着一起祈祷。萧临从不信鬼神,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面前的暖红火光在她的脸上跳跃。

    她真的很美。

    许久后,他才转头,对着中间的篝火也同样闭眼,许了愿。

    睁开眼后,发觉云夭愣愣地看着自己,而后笑着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没什么。”萧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鬓角,而后问道她:“你许了什么?”

    云夭倒是大大方方道:“许大邺风调雨顺,盛世太平。”

    毕竟没有什么比太平更好的了。

    太平,便能活着。

    萧临点点头,看着她又转过去的侧脸,心里重复了一遍自己所许下的心愿。

    先是,千尺青峰,万里山河,天下竟归大邺土。

    后是,愿与身边之人,岁岁年年烟火下,浅予深深,长乐未央。

    他看着时辰差不多,便道:“走吧,不是要带你去个地方吗?”

    “好。”云夭点头,立刻跟上他的身影。

    他从马厩中牵出一匹白马,将云夭托上,自己随后跟着翻身而上,将她固定好在怀中后,便纵马往夜幕深处奔去。

    他这次的马速并不快,不过去的地方也不远,半柱香便到了一处山头,一眼望去,可见广阔草原,还能隐约见到部落中的篝火。

    拉停身下的白马后,萧临先下马,而后将云夭带了下来。

    云夭环视着四周,不知萧临带她来此地是为甚,不过此地却是风景极佳之地,极为广阔,地上是成片的小野花。

    野花以白花居多,在这西北,很是难得一见。

    云夭走在前方,感叹道:“没想到,你竟能找到风景如此秀美之地。”

    “嗯,古娜告诉我的。”萧临唇角边带着淡笑。

    云夭了然,道:“古娜真是很好的小姑娘,虽年纪小,却是善良的。或许是她父亲离开太久的原因,也是成熟的让人心疼。”

    “嗯,是。”萧临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瘦弱的背影,跑跑跳跳,轻声道:“我带你来此处,是有话想与你说。”

    “有话?”云夭转过头看着他,“什么话?”

    萧临极度难以开口,心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着,重头戏还没来,得等等。

    便道:“先坐一会儿,看看风景,再说。”

    他坐到一处视野开阔的t?地上,拍了拍身旁,云夭见状也跟着坐了过去。

    萧临手心不断出汗,还忍不住颤抖,好在他藏得紧,云夭并无一丝察觉。

    她闭着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再吐出,笑道:“正好,我今日也有话想与你说。”

    萧临一怔,点点头,面上情绪不显,心底却暗自窃喜,猜测着云夭可能要对自己说的话。

    他们相处这么些时日,从大兴城西巡至敦煌郡,她又不顾性命地带来援军,与他共同翻越祁连山。

    这些时日的相处,虽然两人什么都未做,可却也是日日同床共枕,他受伤解毒,她皆不离不弃相伴在侧。

    她莫不是……也对自己动了心,和他一样在这些天忽然意识到此事?

    想到此处,萧临更是心慌起来,呼吸有些急促,却努力将其稳住,“你想说的是什么?”

    第49章 第 49 章 属意的郎君

    篝火的火光从远处传来, 微微照亮了山头的野花群。夜风寒凉,吹过后,那野花们皆在不安地晃动着。

    云夭将目光从远处的篝火收回, 看向他,“嗯, 那我先说了啊。”

    “好,你说。”萧临扯着一旁草地上的野花,放倒鼻尖轻嗅着, 压下嘴角的笑意, 发觉似乎这花都没有云夭身上那股桃香好闻。

    云夭道:“我想着你的伤好得也差不多了, 我们在此地待了许久时日,如今也不知大邺境况如何。今夜祖灵节结束后,我们便回大邺吧。”

    “嗯, 你说的是。”萧临对此自然赞同, “我也想着快些回去, 如今太后贺氏定然在京师有了动作, 给她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是该回去主持大局。”

    云夭点头, 紧接着道:“我们从认识到现在,从榆林到大兴城, 又到河西走廊,经历颇多。这些时日, 与你相处的久了, 我发觉, 自己竟渐渐没将你再当成,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似乎更加了解了你。”

    “说实话, 我曾经……是极为惧怕你的,有许多话都只敢藏在心底。可如今,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一样了。”

    萧临心头一紧,扯着野花的手指颤抖起来,心似鹿撞,带着难以言明的期待。

    他急忙悄悄摸了摸自己袖下,确认带了手帕。等她说完,他若再说,将她感动哭了,便先用手帕给她擦泪,这样不显得太过唐突。

    云夭抿唇,笑着继续道:“所以,我想说……等大邺安定下来,陛下能否予我以平民之身,让我离开大兴城,去到民间,过上简单平凡的日子?”

    萧临定住,没有回话,只是定定看着她。

    云夭凝思片刻后,又道:“在这部落的这些时日,这平淡的生活实在太过奢侈。说实话,我实在羡慕。或许未来,若能寻到一平凡郎君,无需太过出色,也无需家境殷实,只要能安稳过日。”

    萧临在讶然中沉默,而后问道:“在大兴宫的日子,不好吗?”

    云夭一愣,她并未觉得大兴宫的日子度日如年。可自重生后,便觉得疲累至极,她努力扭转着大邺的局面与未来走向,可说到底,她也只是个为了活下去的凡人罢了。

    这一世,她不想再求锦衣玉食,经历过这些天的平淡后,她真的极为羡慕,终于对未来有了盼头。

    若能活下去,她不想再那般疲累。

    她垂眸,暗自看了一眼萧临腰间被藏住的玉佩,他从未摘下过。

    “并不是不好,只是有些累。我所求,也只是大邺风调雨顺,百姓幸福安康。未来等陛下封了韦婕妤为后,便可夫妻和睦,陛下也能幸福安康。而我,也能寻到我属意的郎君。”

    属意的郎君……

    萧临藏匿的双拳紧握,用尽全部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想要摧毁一切的恶念。可取之而来的,却是被潮水所淹没的窒息。

    他看着她身上那件特意找到的白毛披风,自己所有的预想,似乎都成了笑话。

    云夭有些心虚,又道:“我知我所求不易,因着我家父身份,涉及谋逆党争。可我自觉一心为陛下殚精竭虑,哪怕豁出性命。于是今夜大胆,这点卑微心愿……还望陛下恩赐。”

    萧临忽然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有些不可置信问道:“所以……你选择留在我身边,成为我的谋士,一心出谋划策,皆是为了……大邺江山?”

    或者说,皆是为了能够从他这里获得脱离奴籍,脱离皇宫的机会。

    云夭完全不知萧临心底的想法,有些不解,“陛下最为在乎的,不正是大邺江山么?”

    萧临不动声色,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忽然察觉,在四周无人的地方,她对自己称呼,又变回了恭敬的“陛下”二字。

    好像那“五郎”,真的只是自己的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云夭怕他生气,又立刻道:“陛下无需现在应我,我自知这祈求并不容易,怕是会受到朝中众臣的猜忌。只是先提提罢了,还是得等着时机成熟。”

    萧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也不再回话。

    云夭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喊了他一声:“陛下?”

    “嗯。”萧临这才回过神,看着云夭,嗓子眼似乎卡住了东西,吐不出,咽不下。

    他一直不知,原来她根本不想留在自己身边。

    本准备好的大段话,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如今的场面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他不想放她离开,他能如何呢?

    他停滞许久,只是又“嗯”了一声,点头道:“你说的是,此事或许会引起朝臣反对,不好办。”

    朝臣的想法,他何时在乎过?他想做的事情,哪怕立这样一个女奴为后,只要他想,他可以冒全天下大不违去做。

    可她不愿。

    从一开始便不愿,这两个字她曾经也说过好几次,如今他不想再听到。

    他垂眸,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双拳攥到发疼。

    既然为她脱离奴籍,她便会离去,那若是永远将她限制在奴籍之中,是否便永远不会离开他了呢?

    云夭了然点点头,“对了,陛下说今夜有话要与我说的,是什么话?”

    话音一落,远处天际忽然一亮,紧接着是巨大爆炸声从空中传来,云夭转头看去,没想到竟是烟花。

    那烟花与她曾经见过的完全不一样,当升空炸开后,成了一朵朵粉色的桃花,再慢慢消失,一朵接一朵,留下无尽遐想与思绪。

    云夭心头一震,吃惊道:“这地方怎会有烟花?好美啊!”

    萧临没有看远处的烟花,只是看着那粉光照映在她的脸颊,闪烁着,细品着这极近美丽的烟火色,可心脏却一点点抽疼起来,甚至比之曾经藤条抽打在皮肉上的更疼。

    他看了她很久,才转头一瞥空中漫天桃花,冷淡道:“哦,不过是突厥从大邺带走,大可汗分发下去,没有人要的烟花罢了。今日祖灵节正好,活跃活跃节日氛围。”

    “我们运气真好,在这里还能见到这么漂亮的烟花。”云夭抿着小嘴,笑得甚是欢喜。

    萧临将目光重新落回她的侧脸,逐渐收起思绪,他发现,自己错了,古娜也错了。

    他太过自负,自以为这些时日的经历,会让她如同他一般上心,可是她并没有。

    他怎么就……变得如此畏首畏尾,懦弱到连自己亲手为她做了烟花都不敢说出?

    云夭观看着美景与烟花,陆陆续续开始说起话来,闲聊着最近她帮着巫医做的那些事儿。萧临看着她,似乎听得极为认真,可实际上,他一个字都未能听进。

    他满脑子只剩下,她想离开,她不喜欢他,她留下的目的都是为了脱离奴籍,为了狗屁大邺江山。

    “陛下?”

    “陛下?”

    云夭喊了他许久,他才突然回过神,“嗯,怎么了?”

    他发现,今夜的他格外嘴笨,什么话都不会说。

    云夭眨眨眼睛,道:“烟花放完了,我们回部落了吗?”

    “……嗯。”萧临又是半晌只蹦出一个字,捏了捏拳,而后才慢吞吞起身,将白马拉来。

    云夭看着有些不对劲的他问道:“对了,陛下不是说也有话要说吗?刚才竟然被烟花打断了。”

    萧临牵着缰绳停滞在原地,转头看向刚才绽放过桃花的夜空,如今已经恢复了一片漆黑,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哦,没什么。”

    “没什么?”云夭不解,“那为何刻意来此地说呢?我以为是什么大事,所以你才老提醒我,还特意避开他们。”

    “哦。”萧临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我要说的,就是祖灵节结束后,离开之事……”

    “原来如此。”云夭点头了然。

    见t?他牵马过来,她无需他帮助,主动自己翻身上马,而后等着他,可见他又是愣在原地不动。

    “陛下?”

    “哦。”萧临面无表情,语气冷淡,顿了片刻,便也利落翻身而上,手臂环过她,拉过缰绳,同来时那般,驾马往回而去。

    只是回程的他未再如曾经那般死死桎梏住她的细腰,而是放松了许多,留出了一丝空隙。

    随着马蹄踏过,远离那山头后,身后的野花越来越远,越来越稀疏,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回到牙帐后,其他部落中人也陆续回了自己牙帐就寝歇息,一边感叹着中原的烟花。萧临将云夭送回帐后,便转头离开。

    “五郎?你去哪儿?”云夭刚将床铺铺好,却见他要走,不解喊他。

    他停下脚步,听着那鹂语般的声音唤他“五郎”,却没了最初那种心悸,反而竟是破碎之感,心更痛了。

    “哦……我还不困,想出去走走。”他背对着她,没有转头,语气很淡。

    云夭颔首,以为他因着明天便要离开,有些不舍,所以想逛逛,“好,那你早些回来休息。”

    萧临道:“嗯……你先睡,不必等我。”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直接掀开帘子,离开了牙帐。

    云夭站在床榻前,一阵恍惚,她感到他今夜似乎不太高兴。

    第50章 第 50 章 困住一个身在奴籍的女人……

    部落中的篝火已熄, 还残留着黑烟,众人皆已沉睡就寝,四处夜深人静, 白日的欢声笑语似乎如烟花一同散去。

    萧临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着,见帐外台子上还剩着不少今夜剩下的烈酒, 他随意从中拿上一壶,走到一处远离牙帐的地方坐下。

    拔开塞子后,猛地灌下一口, 却被呛得咳了出来, 没想到竟还呛红了眼睛。

    明明多年征战, 他喝过各式各样的烈酒,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愈发不喜, 只怀恋在大兴宫的桃花酒。

    不知是从何时起, 他习惯了她的陪伴, 他自以为她会陪伴自己直至终老, 直至入皇陵。

    他低着头, 忽然想起了凝云阁的那夜, 云夭拿出桃花酒,还为他跳了一支清商乐舞, 极尽人间美丽。

    又想起敦煌郡外的疏勒河畔,当他扒开尸体时, 看到满身是血的姑娘, 手持利剑, 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如她这般,勇敢而又坚强。

    他双手有些无法控制地颤抖,痉挛。原来男女情事, 竟能叫人如此心痛。

    萧临将一壶酒大口喝完,直接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天际,原野之上的星河似乎永远比城中美丽繁华,极远之处似乎能听到隐隐约约的狼嚎。

    随着冷风吹过额角,他眼前反倒清晰起来。

    让她脱离奴籍,放她离开?她想的美!

    她是他上了心的女人,既然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又怎么可能放了她。

    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说一不二。他想困住一个身在奴籍的女人,本就轻而易举。

    萧临直接在草地上躺了一整夜,经过一夜思索后,他发觉,他早已放不开这个女人。最初是她招惹的自己,待自己上心后,她竟能如此潇洒,不拖泥带水。

    所有好事儿都让她占尽了,什么属意的郎君,他不会给她任何机会!

    他不会再用如此卑微的手段试图得到她的心,只要他是皇帝,那她整个人都是他的,由不得她的不愿。

    直到天蒙蒙亮,东方大白之时,萧临才慢悠悠起身,回了自己所在的牙帐。

    云夭睡得并不是特别安稳,眉头紧蹙。萧临落坐回床榻边,静静盯着她。

    或许是身上的寒意太重,云夭竟被盯醒过来,见到他如尊大佛一般坐在自己面前,吓了一跳。

    她揉揉眼睛,意识到是萧临时又放松下去,还未完全清醒,撑着身子坐起,“你身上怎么这么凉?莫不是一晚都未回来睡觉吧!”

    她凑近他吸了吸鼻子,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你喝酒了?”

    萧临没有否认,点头道:“嗯,许久不喝烈酒,昨夜贪杯了。”

    云夭看着他有些发青的眼窝,担忧道:“昨夜好好睡觉了吗?”

    “睡过了。”萧临听到帐外众人陆续起床的声音,又转回头,“快起床,我们该离开了。”

    “好。”云夭一听来了精神,立刻起身收拾。

    两人和古娜一家用过早膳后,便与部落众人辞行。见他们要走,古娜竟直接不舍地哭了起来。云夭不知为何,心中产生了淡淡的失落。

    此般平静的生活就此结束,接下来便是回到大兴城,面对太后一干人,以及未来与突厥的战争。

    不知下一次见到他们时,会是何种境况。

    云夭心中有些担忧,还是笑着朝着巫医和古娜多嘱咐了几句,让她们的部落尽可能远离战争中心。

    萧临从早晨起来后就极为沉默,只是默默看着云夭自说自话,而后又牵来两匹马。

    他们各自利落翻身而上,在众人送别的目光下,驾马往张掖郡方向而去。马儿奔跑速度不慢,她转头看了一眼逐渐变小的人群与牙帐,还有那漫山遍野的黑头羊,心中惆怅更甚。

    而后又看向纵马在前方的萧临,他为了迎合她的速度刻意慢了下来,好在身旁有人,一直不算孤独,那份惆怅微微消弭些许。

    萧临跑在前方,绷着嘴角,在她转头的同一刻,他也转头看了一眼远方众人与她。

    当回过头后,他心底更加坚定起来。

    不见了身后的部落,原野之上,他们两人显得极为渺小。

    若是身旁没有她,这般一人纵马于广袤无垠处,没有方向,该有多么孤独。

    当两人顺着长城的方向,日夜兼程,到达张掖郡时,萧临亮出自己身份,可守城士卒并不敢轻易相信,却也不敢怠慢,直到从城中寻到福禧。

    福禧上了城墙,脸上尽是喜悦,大喊着“陛下”,竟一时没能控制,哭了出来。

    士卒见状不敢耽误片刻,打开城门将萧临与云夭迎进。还未来得及休整,萧临便被竹青和天鹰叫走,谈论公事。

    云夭一人回了张掖府衙,终于得以入了浴桶之中,舒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此番惬意,也让她有了回到大邺的真实感。

    当她出浴后,福禧主动上前伺候云夭,替她将头发绞干,双眼依旧通红。

    “诶哟,云姑娘,你是不知,竹青一人从敦煌回来,告知奴婢,你与陛下入了祁连山后便失去身影,奴婢可真是着急坏了,整日茶饭不思。好在菩萨保佑,你们可总算平安归来。”福禧双手合十,朝天拜了两拜。

    “嗯。”云夭笑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又看向福禧,“福禧公公不必伺候我,你我皆是圣上身前近侍,此番甚是折煞了。”

    福禧跪坐到云夭面前,双眼还红肿着,“姑娘可是对奴婢有着两次救命之恩,此次还救了圣上,必定前途不可限量。你看奴婢,这鼻子都长了痘,愣是这些时日给忧心的。”

    云夭看着他指着自己鼻子,满脸愁容,云夭没控制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正在此时,萧临刚好回来,见到面前靡颜腻的女人竟对着福禧娇笑,脸瞬间冷了下去。

    两人听到门口动静,见是萧临,纷纷起身朝着他行礼,举止投足皆是恭敬,“参见陛下。”

    萧临见状心情更不好了,却没说什么,只是让福禧离开,为他去备沐浴用的热水,又让云夭坐回去,继续该做甚做甚。

    他落座在云夭身旁,见他面色阴冷,云夭问道:“我们此次兵力,还剩下多少?”

    “还剩下七万。”

    云夭心底有些难受,十万带出西巡的士卒,再加上武威郡十三万,一共二十三万,如今却只剩下七万。

    死去那么多人,真的是为了大邺江山吗?值得吗?

    萧临对于士卒的牺牲,并未想那么多,只是道:“吐谷浑与高昌损失更为惨重,他们算是倾举国之力发动这次奇袭。接下来,怕是已经再无力对抗我大邺。”

    云夭没有对此做更多评价,她说不清究竟是好是坏,只能又转移问题,道:“那大兴宫境况如何呢?”

    萧临从面前的妆奁中拿出一把牛角梳,放在手中把玩着,目光停留在她依然微湿的发丝,将身前单薄的白裙打湿,有些透出丝滑布料下的肌肤。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纤细脖颈,而屋内的炭火声此时显得格外震耳。

    他喉结滚动一番,道:“比想象中的境况好。”

    “这怎么说?”

    他压下这些时日埋在心底的失落与不甘,面无表情道:“太后母家依然待在琅琊郡,没有带兵往大兴宫而去。不过太t?后倒是打出我已崩逝的旗号,重请太上皇掌权,只不过太上皇如今病重在床,无法动弹,于是太后以此垂帘听政,这些时日寻借口,在朝中换了几个贺氏一党的人。”

    “而太后撤下的不少官员,皆是关陇贵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云夭接过他手中的牛角梳,一边梳头一边了然道:“既然琅琊方没有发兵,那便是好事。毕竟战事一起,这一路的百姓,又要被其无辜牵连。”

    “你倒是满心都是大邺百姓。”萧临低着头讽刺一声,不过云夭并未从中听出更多的,“我准备,等回到大兴城后,召见贺氏家主入京师,同时调集大兴城周边以及洛阳兵力。”

    萧临话没说完,云夭却立刻听懂,道:“陛下是想,在半路直接劫杀贺家家主?”

    “嗯,你倒是聪明。”萧临点点头,“擒贼先擒王,硬碰硬并非上策。我大邺,确实不能再损失更多兵力了。”

    ……

    此时的大兴城已经入了冬,萧瑟而冷冽,草木不生,寒风打过窗棂时,还能听到嗖嗖声。

    早朝之上,太极殿内,太后坐在珠帘之后,看着下方群臣争执。

    如今四处皆有萧临身死河西走廊的传言,虽竹青等人还未回朝,却也是人心惶惶。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这一流言,本就不安分的朝臣们皆在此刻趁机作乱起来。

    朝中剩余的大臣皆被太后试图收买过,可其中无动于衷,又让人拿不到把柄的,便是崔家,赵家,宇文家。

    刺头似的让太后心烦。

    太后意图将自己信任之人安插至总管府大都督一职之上,原本的大都督是萧临的人,可此涉及兵权归属,太后寻了人错处,将其从职位上撤下。

    争吵愈甚,宇文太尉站出,道:“如今原大都督秦将军以权压人,私自吞并良田之事,还尚未有定论,老臣看来,此时争论大都督归属,似乎有些为时尚早。”

    宇文太尉本就是三朝元老,话语权颇高,此话一出,众人片刻噤声。

    薛樊则不屑一顾,笑道:“太尉真会说笑,人家苦主都已告达天厅,整个大兴城百姓都看到了。难不成太尉大人是与秦将军一伙,真成了那欺压良民之人?太尉大人不是最在乎民意么,莫不是所谓民意皆是说笑。”

    自萧临战死的消息传来,太后便迫不及待除去中书令,将薛樊安插此职。

    薛樊说完后,转头与珠帘后的太后悄悄对上视线,接到她指示后笑笑,继续道:“无论三司查否,此时此刻,定然不能让秦将军这等小人做在这样的位子上,手握重兵。薛某提议,先让人暂代此职,等秦将军案子查明后,再做最终决定。”

    这提议虽然明眼人都知晓是薛樊权宜之计,可却又寻不出错处,便闭了嘴,不再争论。

    太后正想下朝,起身之时,一冷冽之声从太极殿门口传了过来。

    “薛大人真是好大胆子,将我大邺律法掷于泥地。律法中已阐明,三司最终定罪之前,留原职办事,薛大人与太后莫不是忘了?”

    这暴戾的气息与威压随着话音落下而布满殿内,太后瞪大眼睛震惊地踉跄,没想到竟直接从上方台阶摔下,好在台阶不算高,并未摔伤,只是丢了脸面,失了礼仪。

    不是传言说他死了吗?

    众人转头看去,见竟真是消失数月之久的萧临,看起来毫无受伤的痕迹,倒是一如既往的张狂与阴冷。他面无表情,身着龙袍,反着太极殿内的金光。

    身后跟随的福禧,带着同样蔑视的神情一扫众人,并将萧临请上龙椅。

    太后站稳后,不敢直视萧临神情,只是试探道:“外面皆传皇帝遇险,不知如今可安好?”

    “太后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莫非此刻,朕还是鬼魂不成?”萧临阴仄仄嘲讽,又看了一眼下方双腿打颤的薛樊,“秦将军一事,交由三司协会审,这期间,继续担任大都督一职,重爱卿可有异议?”

    薛樊心下慌张,自然道无异议。

    也为自己的处境开始感到恐惧起来,可他目前还无甚错处被抓到,之前中书令贪污可是证据确凿,既然职位空悬,他被太后调到此职上并无不可。

    这般想想,他逐渐放下心来,或许是他把萧临想的太过厉害,其实不过一个还未加冠的毛头小子罢了。

    太后贺氏,在琅琊可还是兵权在握。

    萧临落座上方,让人将太后送回寿安宫,眯眼看了一会儿薛樊,待下方朝臣重报了一遍近日各项事宜,才终于下朝离开太极殿。

    ……

    玄武殿内,云夭交接近日事务,便忙碌了一上午,徐阿母跟在她身旁,叨叨了一整日,皆是对她这些时日的担忧,直到江雪儿来寻她,徐阿母才停下自己的嘴。

    而江雪儿告知了一些云夭不在宫中时的事儿,她听闻后一怔,眼底闪过一丝暗光。

    当萧临回到玄武殿时,见他似乎因着朝廷的事儿怒气冲冲,心情不大好,于是云夭立刻将提前备好的桂花水和桃花糕送入。

    他将久违的桂花水一口闷下,又吃了两块糕点,心情似乎才平稳下来,四周的宫女内侍们大气不敢出。

    云夭再次将水添上,笑道:“陛下在想什么?心情不好。”

    “太后那个老妖婆,为祸朝纲,趁着我不在,将不少支持我的官员贬走流放。”

    自两人西巡经历过敦煌战役后,萧临在她面前便再也未用过“朕”自称。

    云夭一向敏感,自然发觉了此事,她一扫四周站满的宫女与内侍,思索一番后还是决定不点出,驳了萧临脸面。

    “贬走之人,应不乏有关陇贵族吧。”云夭笑着安慰一句。

    “嗯,我向琅琊郡那边下了诏书,命人一月内入朝觐见,可估计怕是叫不动这人。”

    “陛下看起来,似乎有了想法?”

    萧临道:“有,只要能找出老妖婆的把柄,将其下罪,激怒琅琊郡那边。若他们有所行动,无论是依照圣旨前来京师也好,又或是造反也罢,我都可以在他们到达关中时将贺家老头给杀了,夺回贺家兵权。”

    云夭点点头,也在沉思着。

    萧临继续道:“只是,如今明面上却拿不到能将她下罪的证据。”

    云夭见状立即道:“陛下,在去西巡前,我便一直让交好的一个小宫女,以及赵思有盯着太后一党,如今有所发现。”

    他听到赵思有三字,眼底一暗,却未打断她。

    云夭立刻让福禧去将江雪儿喊来,福禧应下后立刻出了玄武殿。

    没有太久,便找到了人。待江雪儿入了玄武殿后,朝着萧临行跪拜大礼,云夭即刻道:“雪儿,将这些时日的发现告知陛下吧。”

    “是,云姑娘。”

    江雪儿颔首,脸上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脸,朝着萧临开口道:“奴婢与赵侍郎暗中监视的这些时日,发觉太后与薛大人皆是在早朝后,暗中到寿安宫偷情,这其中便是一个叫阿倩的小宫女为薛大人私下引路。而阿倩此人,深受太后信重。”

    云夭看向萧临,轻言浅笑道:“人证有了,相信以陛下的手段,让一个小宫女开口,并非难事。”

    “嗯。”萧临应和,朝福禧下令,“将那叫阿倩的,抓去夜庭狱,让崔显亲自负责审此事。在明日早朝前,我要看到她画押的口供,以及对太后与薛樊的弹劾。”

    “是,陛下。”福禧应下后立刻下去抓人。

    云夭许久没听到崔显这人,如今见萧临竟如此重用他,有些担忧道:“陛下,崔显此人狡猾奸诈……”

    “嗯,我知道。”萧临不假思索道:“不过这个小人,如今用起来极为趁手,特别是在审案这一方面,再加之他又是禁军统领,内廷之事交给他也算合适。”

    他发觉自己特别喜欢听云夭对其他男人不喜的态度,心情竟好了几分,“放心,这个人我会一直防备着。”

    “嗯,那就好。”云夭嫣然一笑,“此次太后一事,赵思有也立下功,再加之他从头便做,又熟悉,不如便将监视琅琊军队动向的工作交给他吧。”

    萧临原本稍微好起来的心情随着她再次提起赵思有,又一次沉了下去,呲牙道:“哦,随便你。”

    说完,便起身往外而去。

    云夭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怔愕,不明白自己又是哪儿惹了他,情绪转变竟能如此之快。

    ……

    阿倩在众人就寝之后,被崔显直接抓到夜庭狱严刑逼供,正是夜深人静时,太后并未察觉此事,直到早晨起来才隐t?隐不安。

    早朝之上,本以为自己万事皆安的薛樊,竟被人弹劾与太后奸情,还拿出了太后贴身宫女阿倩的口供。如今太上皇仍未崩逝,而薛樊又是郡主夫婿,此番不伦私情,不仅有伤风化,更是不忠不义。

    薛樊当即被革职查办,太后禁足寿安宫。

    太后听闻此消息时正在与贵女们开宴,崔显带着禁军直接冲入寿安宫,将宴席上的贵女统统赶走。行动迅速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禁军士卒带出皇宫。

    太后看着眼前的崔显大怒,直接将手中茶盏朝着他掷去,本以为他不敢躲避,哪儿知他直接剑鞘一挡,茶盏便碎裂一地。

    “崔显!你究竟想做什么?”太后厉声呵斥。

    崔显却只是勾唇一笑,道:“圣上口谕,太后与中书令薛樊,秽乱宫围,今证据确凿,太后娘娘暂且禁足寿安宫,最后到底如何判决,圣上自会发落。”

    “你说什么?”太后后退两步,跌坐在台阶之上,面色青紫。她此时才突然反应过来,身边的阿倩不知何时起,竟消失无踪。

    “哀家是冤枉的!是陷害!是皇帝陷害哀家!”

    她并不太过惧怕,如今她母家尚大权在握,萧临就算将她打入冷宫,也得看看她母家同不同意!

    是否真是冤枉,对于崔显来说并不重要,既然皇帝想要证据,他自然便能拿出铁证。人证物证缺一不可。

    就算三司再审那阿倩,也不会审出更多。

    墙倒众人推,此事一出,便立刻有人拿出了萧临不在大兴城的时日,这两人为祸朝纲,牝鸡司晨的证据,为他们罗列出几十条罪状。还有太后母家贺氏,在琅琊郡仗着强权,欺压百姓,贺家公子强抢民女,光天化日下掳走并私下杀害多名少女。此番阴私之事,竟在短短三日内被全部扒了出来。

    奏章如雪花一般飘落在太极殿的书案,朝堂之上,萧临大怒,直接下令判处两人死刑。

    太后得知后,没想到萧临竟真不顾及贺家。

    她仗着自己身份不服,在寿安宫中来回走动,大骂道:“萧临小贼!我贺家对朝堂,对大邺向来忠心耿耿,你竟为了铲除异己,伪造证据污蔑哀家!你不得好死!”

    “居然说哀家为祸朝纲?相比起来,你那生母德妃才是真正为祸江山社稷之人!哀家看你这小杂种就合该同那异族贱人一起去死!”